第8章

令辰殿上,扶辰斜靠于榻上享用着剛煮好的百花瓊釀。一碗糖水見了底,雖味道與他想要的還是差了些,但甜味多少起到了些許安撫的作用。

他放下碗,瞅着那灘令他頭痛不已的泉眼,開口道:“你終于替那女子改了命格,現在可是如願以償,心滿意足了?”

湛澤雨颔首道:“小姐此世能安然無虞,弟子心願已了,确實可以心寬意靜了,卻仍有些顧慮。”

他是在問他寬不寬心,靜不靜意嗎?他是在反問,是在諷刺!扶辰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為人師表要有耐心,要心平氣和。

“哦?”他努力擠出笑臉:“你還有什麽顧慮?為師願聞其詳。”

湛澤雨老實交代了起來:“忠雍城城民自私愚昧,弟子擔心小姐在那兒難以順遂歡欣。”說着還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

扶辰的忍耐到了極限,猛地一拍桌子,将還沉浸于愁緒中的湛澤雨驚得一激靈。

“你還有心思擔心你的小姐?你怎麽不擔心擔心一下你自己?!”他恨鐵不成鋼道:“你犯下的那幾條天規,頭兩條也就罷了,謀害凡人半途中止,也可以暫且不管。但逆天改命可是重罪!那死腦筋的肅慎罰起來是絕不會手軟的!就你這小身板兒,能撐過幾輪?怕是到時候真成一灘死水了!”

話音剛落,一位樣貌俊雅的男子就十分恰巧地現身在了殿內。

男子蒼色布衣,像是極為怕寒,最外面還披了一件厚重的大氅。花白的長發用一根木簪高高束起,年輕的面龐與嚴峻刻板的模樣甚是不符。

扶辰趕忙斂起情緒,起身迎客:“神君來得正是時候,老夫正準備讓這孽徒去你那兒負荊請罪呢。”

“真君回天庭已有些時候了,若真有心請罪,怕是早就來了。”司法神君肅慎緊阖的雙目透着冷厲,蒼勁渾厚的聲音不怒自威。

“神君多慮了。”扶辰不慌不忙地應對道:“神君你耳聽八方,上至天庭,下至地府,只要是神仙犯錯,都逃不過你的那面伐罪鼓,老夫又怎敢有所欺瞞呢?不過是一時嘴饞,想喝碗糖水,這才給耽擱了。”

肅慎凝息一聞,殿內确有百花蜜釀的味道。在沒有其他證據的前提下,也只能接受這一說法了。他側身轉向湛澤雨,宣告道:“澤雨上仙,你私自下凡,濫用仙法,意圖謀害凡人,觸犯天規數條,望你能同我回一趟司法殿。”

扶辰掰着手指頭數了數,奇怪,肅慎怎少說了一條?謹慎如他,應是不會有錯漏才是。難道說……他這徒弟這次能救下他的小姐是歪打正着,順了天命了?如此說來,昭熠這一世要渡的便是此劫了?

他掐指算了算,神色凝重愈發。她尚未遁入輪回,這意味着劫數仍然未了。最後一世最為難渡,看來是有更大的浩劫在等着她。

***

上一次來沈昭昭未來得及細看這個地方,如今要常住了,自然得好好參觀一下。

可逛了一圈下來,發覺這魔窟就是大洞穴裏套了好多小洞穴,連窗戶都沒有,黑咕隆咚的,僅有幾處焰火透着微光。房間門口全無遮擋,毫無隐私可言,裏面所有擺設都還是石頭做的,硬梆梆、冷冰冰的。

原以為鬼煞魔羅這麽響當當的名號,必然是勢力滔天,坐擁無數的,沒想到住的地方不僅名字起得随意,還這麽簡陋。

“這裏就我們倆嗎?”她問向正在為她療傷的黎墨。

看着沈昭昭脖子上那道劍傷慢慢愈合消失,黎墨的心裏總算是舒坦了些,可另一邊的那道傷卻還是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疤。

魔焰造成的傷,通過法術僅能治愈,想要除疤,唯有用那去瑕複瑜膏才行。只是去瑕複瑜膏為聖手天師所制,無法輕易獲得。

“對。”他答道。

沈昭昭眼睛一亮:“那我豈不是你座下頭號大弟子嗎?”

大弟子?黎墨愣了一下,随即竊喜起來,如此精妙絕倫的點子,他之前怎未想到呢?

上神拜魔羅為師,天上那幫自命清高的神仙豈不是要氣瘋?特別是肅慎那個老頑固,他要是知道昔日弟子入了魔道,定會氣到五雷轟頂、七竅生煙的。

光是想想就樂不可支,但礙于面子,他還是強壓下嘴角,擺起了架子:“我何時說過要收你為徒了?”然後又緊接着道:“收你為徒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先考察一下你資質如何後再做決定。”

聽他這麽七拐八繞的,沈昭昭心底頓生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

這是一座大約六尺高的人形石像,背靠一面大鼓,皮膚黝黑,頭發和胡子根根豎起,嘴巴張得老大,看上去兇神惡煞的。最滲人的人是,它還沒有眼珠,眼窩處是兩個黑窟窿。

沈昭昭端詳着這座醜醜的石像,不禁發問:“這是誰?”

“司法神君,肅慎。”黎墨憋着笑,一想到那讨厭的老頑固在凡人眼中是這般慘不忍睹,他就暗爽不已。

這石像甚是合他的意,只可惜肅慎眼盲看不到,不然真想欣賞一下他知曉後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沈昭昭點點頭,原來,神仙也有長得不好看的,還以為神仙都是長得很美的,就像……

那抹月白色的影子又一次悄無聲息地飄然而至。

“司法神君是做什麽的?”她将注意力集中在石像上,順着他的話問道。

“不做什麽,就是多管閑事,挑刺找茬兒的。”

“他沒有眼睛,如何多管閑事?”

“帛棠給了他一面伐罪鼓,那鼓會告訴他。”

原來這鼓是派這個用處的,真是神奇。她又問:“帛棠又是誰?”

“是天上最老奸巨猾的神仙。”

看來這帛棠是比司法神君還要厲害的大人物,那更是與她八竿子打不着了。

環顧了下四周,供奉這石像的寺廟雖簡陋但還算整潔。瞅了眼貢臺,上面的貢品不多且都是些粗食,但還算新鮮。

這裏應是有信徒定期前來打理的。她分析着,得出了結論:“這位司法神君應是位賞善罰惡,保佑世人的好神仙吧。”

黎墨冷嗤了一聲:“他才不管凡人死活,人界于他們神仙而言不過是用來渡劫的地方罷了。”

“怎會?話本裏的神仙皆是……”

“那是凡人的一廂情願。”黎墨知道她要說什麽,他可不想聽那些吹捧神仙的鬼話。

“全部都是騙人的嗎?”沈昭昭失望道。

“低等如地仙之流的為了晉升偶會順手救濟一下凡人,待品階提升後便轉而追求豐功偉績,瞧不上這些小功小德了。”黎墨仰頭沖天高聲道:“所以天庭裏盡是些懶惰自私的混賬神仙!”

沈昭昭跟着擡起了頭,穿過殘破的屋瓦可以看到外面的蒼穹,可即使被這般咒罵,那裏還是一樣的寂靜穆然,無動于衷。

“豐功偉績是指什麽?”她問。

黎墨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除、魔、蕩、穢!”

她一愣,這四個字好生耳熟。

“總之,”黎墨總結道,“神仙都是些虛有其表的家夥,只會高談闊論,說些‘維護三界秩序’的大空話。”

沈昭昭點點頭。他的話她都聽進去了,只是未如他所希望的那樣聽進去。

她是覺得他如此仇視神仙,可見神魔确實是勢不兩立的,這話本裏說的也并非全部都是虛構的嘛。

看話本有兩種方式,一是沉浸于故事之中,跟随情節起伏。二是脫離故事,以旁觀者縱觀全局,理性分析。而她向來更偏向于第二種。

對家之言定存偏見,不能盡信,想要知曉全貌,得多掌握些信息才是。她賠笑着接着問:“魔羅大魔,‘三界’是哪三界?‘三界秩序’又是什麽樣的?”

“神仙将這世界分為天、地、人三界,天庭主宰天界,地府主宰地界,宮廷主宰人界。凡人盡了陽壽之後,要麽得道成仙,要麽下地府投胎轉世重返人界,如此循回往複,便是他們定下的‘秩序’。”

“妖和魔呢?為何三界之中不包含他們?”

“妖魔脫離了輪回,無需遵循他們的秩序,自然游離于了三界之外。妖可經馴化納入麾下,而我們魔生來便是要逆天而行的。”

說到這裏,黎墨頗為自豪,沒想沈昭昭卻是一臉義憤填膺:“這不公平!”

他有些詫異:“不公平?”

“世界浩瀚廣博,将其劃分為三界已是有所疏漏了,還反過來将你們歸為異類,真是沒有天理!”她忿忿不平地為他出起了主意:“魔羅大魔,不如你集結其他魔族,一道起義抗命!”

“你以為成魔很容易嗎?”他沒好氣道:“魔由靈煞凝聚而成,千年方成形,在三界圍剿中存活下來已非易事,更別提修成魔羅與天庭抗衡了。”

原來他是這樣長大的,怪不得魔窟如此冷清。她不禁有些難受:“所以這麽多年來,一直只有你一個嗎?”

“不錯。”說到這個,他還是很驕傲的,在這三界之內他可是難得敵手,除了……除了那個城府深沉,為了功績不擇手段的上神。

他看着眼前的人,生起敵意,卻見對方粲然一笑。

“如今你有了我。”那人笑吟吟地說道,恍得他險些出神,好在下一句話便暴露了本性:“日後有弟子相伴,師父你就無需孤軍奮戰了。”

成了凡人還是本性難移,愛耍這些個小手段。他鐵青着臉道:“先別急着叫‘師父’,本尊還未答應收你為徒。”

蒙混過關失敗了,沈昭昭沉甸甸地想,他帶她來這兒,出的考驗應是與這司法神君有關。

“魔羅大魔,這司法神君位高權重的,是不會理會凡人的,對吧?”她問。

“不管。”

“也不會殺凡人的,對吧?”

“對。”

只要能保住這條小命就行。她狠狠心道:“魔羅大魔,請出題吧。”

“不錯,勇氣可嘉。你放心,本尊是不會太為難你的。”

她聞言喜上眉梢。

“你只要到肅慎那兒取一樣東西就行了。”他輕巧地說道。

偷東西?這事兒她可從未幹過。還是偷這兇神惡煞的司法神君的東西,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我什麽都不會,怎麽偷得到神仙的東西的呢?”她盡力保持着得體的微笑:“不如魔羅大魔先教我個一招半式,讓我能在危急關頭保住小命。”

似乎一早就料到了這點,他不緊不慢地伸出兩根手指,白光乍現,他的手中出現了一顆銀色的珠子。

她一怔,這是漣姨的元丹,只是為何原本銀白無暇的元丹中參雜了一抹黑色的濁氣?

趁着她愣神之際,他一手擒住她兩頰,用力一捏,将元丹送入了她口中。還未來得及反應,元丹便順着她喉嚨滑了下去。

頓時,一股暖流通過丹田,貫通了全身,似是沐露梳風,變得舒爽輕盈。又似飲下了玉露瓊漿,精力充沛卻有些飄飄然。她的腦袋發蒙,身體似乎也不受控制了。

“如此一來,便省去了幾百年的修行。”

恍惚間,她聽到他這麽說道,可這聲音似乎是從下方傳來的。

低頭一看,這才驚覺自己竟離了地,整個人騰空了起來。還好被他抓着一只腳,不然她可能就要飄走了。

“氣息下沉。”他教她。

氣息下沉?可是與練武一樣?她照着以前的樣子一試,果然有用,看來習武與修煉有相通之處。只是……這下落的速度着實有些太快了吧!

慘了,要摔個大馬趴了!她害怕得閉起了眼睛,然而在落地的那一刻卻并未感覺到疼。

“無師自通學會了飛行,算是孺子可教了。”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響于身下。她睜開眼睛,恰好對上了他戲谑的目光。

第一次見面她就覺得他似曾相識,現在這麽近距離一看,這種感覺愈加清晰。她幾乎可以斷定,之前一定見過這雙眼睛。只是,是在哪兒見的呢?

就在她苦思冥想的時候,他手指一彈,将她往旁邊一挪一松,扔在了地上。

到頭來,她還是未能躲掉摔個大馬趴的下場。

她剛才是在幹嘛?為何如此打量他,還越湊越近?黎墨有些失了方寸,慌張起身,背過去不再看她。

她長得與昭熠相似,唯有眼神截然不同。她的懵懂率真,而昭熠水平如鏡、難以捉摸。想到這裏,他臉色一沉。若非她深不可測,自己又怎會上了她的當?

恨意再度爬上心頭,他一定要讓她與那些神仙也嘗嘗被背叛的滋味!

要她起來說一聲便是,何必摔她呢?沈昭昭揉着摔疼的手肘爬了起來,瞪着他的後腦勺。

“肅慎的司法殿中有一千年玄冰制成的冰匣……”見他要轉身,她急忙調整了表情,變回了乖順的模樣。

“……你去将它取來。”他回過身,神色已恢複如常。

他是和那司法神君有仇嗎?為何就同他杠上了呢?她苦惱道:“光有修為也無用,我又不會用。”

黎墨冷冷道:“飛行、隐身,這等基本法術全憑自身意念,身随心動。若是這些都無法參悟,那我也沒有留着你的必要了。”

萬不可被他趕走!這個借口行不通了,她急中生智,另想了許多了個自認充足的理由:“我不認得去天庭的路,不知道司法殿在哪兒,更不知道這冰匣在哪兒。萬一那兒有好多個冰匣,我又如何分辨哪一個是魔羅大魔你想要的呢?”

沒想這些難題都被他一一化解:“會有天兵捉你去司法殿,無需你認路。這冰匣只有一個,收于繳證庫內。”

看來這一遭她是躲不過去了,剛要認命,猛然意識到了不對:“天兵為何要捉我?司法神君不是不管凡人嗎?”

“你服下了鯉魚精的元丹,在那些神仙眼中與半妖無異。”

“即便是半妖,我也沒做壞事,他為何要抓我?”

“因為你沖撞了他。”他言之鑿鑿。

她慌忙舉起雙手以證清白:“我沒有啊!”

話一出口,只見他大手一揮,将那座石像擊了粉碎。

“現在有了。”他不懷好意地笑了。

兩名天兵應聲出現在了她面前,呵斥道:“大膽小妖!竟敢沖撞司法神君!”

她拼命擺手:“不是我,不是我!是他……”她朝黎墨的方向指去,卻發現那裏早已沒了他的蹤影。

兩名天兵橫眉冷目道:“欲蓋彌彰,罪加一等!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沈昭昭真是欲哭無淚,她是為了活命才決定跟着他,可現在看來,跟着他的下場可能要比餓死街頭再慘上個百倍。

***

扶辰從司法殿中走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随後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剛旁聽完肅慎審問湛澤雨,只覺身心俱疲。

肅慎問湛澤雨悔不悔過,湛澤雨說自己無怨無悔。肅慎便将私自下凡、濫用法術可能會引發的後果細細分析給他聽,聽完了長篇大論,湛澤雨總算是認了錯,但還是堅持不後悔。他們就這個問題糾纏了半宿,直至在場的衆仙都乏了才暫停了争論。湛澤雨被收押于天牢,改日再審。

這死心眼與死腦筋較起真來,真是沒完沒了了。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遠遠地瞧見兩名天兵押着一小妖朝他走來。

“扶辰真君。”天兵向他行禮道。

又是哪個不開眼的小妖嘲笑了他的石像?不對,沒開眼的應是肅慎才是,只有他才會将那醜不拉幾的石像當塊寶。

扶辰哈欠打了一半,揮揮手,算是回應了。在與他們擦身而過時,驀地睜大了眼睛。

方才似乎感受到了昭熠的氣息。他看向那小妖,身形确與昭熠有些相似,可她現在應與黎墨在一起,又怎會出現在天庭呢?

他盯着那背影瞅了好一陣,在反複确認對方不過是個服了鯉魚精元丹的半妖後,才放下心來。

定是他思念過頭才産生了幻覺。他又打了個哈欠,實在是撐不住了,再不趕緊回去怕是要睡死在這裏了。

·

原來神仙們住的地方是長這樣的,當真是瓊樓玉宇,每一處都精雕細琢的,可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可贊嘆了。蒼蒼白白,死氣沉沉的。

沈昭昭一路好奇地東張西望着,新奇感一時沖淡了原先的害怕。

天兵将押着她來到了一個像是公堂的地方,他們朝看守公堂的天兵行禮道:“勞煩前輩通傳一下神君大人。”

那天兵看上去年紀稍長,一臉的疲憊,瞟了她一眼,熟門熟路道:“又有小妖取笑神君的石像了?直接押入天牢便是了。”

押着她的天兵答道:“若僅是取笑,我們也不會來打擾神君。這個小妖膽大妄為,竟将石像炸毀了!”

“什麽?!”困意朦胧的天兵一下子清醒了,重新打量起了沈昭昭,苦口婆心道:“你說你們這些小小半妖,怎總是如此輕易就被妄念蠱惑?你可知你們的父母冒着多大的風險才能将你們生下嗎?如此頑劣,可對得起他們?”

沈昭昭在心中大喊冤枉,可事到如今已無回頭路,只能先按黎墨的意思硬着頭皮往下走了。

“天兵大哥,我知錯了,”她低頭認錯道,“我再也不敢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天兵拍了拍她的肩膀,惋惜道:“記住,下一世不論投胎成什麽,都要聽父母的話,好好孝敬他們……”

下、下一世?!沈昭昭石化了,萬沒想到自己就這麽被判了死刑。

之後那天兵又啰嗦了一堆,她一句也沒聽清,自然也未能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神君剛審完澤雨上仙才歇下,先将她押入天牢候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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