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帛棠凝視着殿下一動不動跪着的肅慎,薄唇緊抿,喜怒莫辨。紫徽殿上一片寂靜,好似被施了凝時咒一般。
過了許久,帛棠幽幽開了口,只問了兩個字:“為何?”
肅慎也回以兩字:“人心。”
“人心?”帛棠面露不屑:“我們縱觀的是三界輪回,凡人在意的是眼前當下。人心惟危,若受其牽制,只會優柔寡斷,以管窺天。”
肅慎沉着道:“神仙壽歷無盡,超脫輪回,登高望遠也是自然。凡人壽有盡時,不知未來,珍惜當下亦是無可厚非。居高臨下,将凡間悲苦視作理所應當,随意谪指,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以管窺天?”
“這些話你可是想說很久了?”
“這些話想來天君也知曉很久了。天君知曉卻放之任之,可就是為了今日?”
帛棠并未否認:“今日局面因何造成,你可看清楚了?是你的關心則亂、感情用事,是你那顆淺薄的人心。你本是凡身,人心難舍是你的課業,這也是天庭要你們每百年下凡歷練,攻破心結的原因。”
“這場悲劇微臣确實難辭其咎,然微臣之過卻是源于神的故步自封。若當初能在小瑾最需要我的時候……”
“那你便是知法枉法,天理難容!”帛棠震怒。
“法?”肅慎沉聲念着這個朝夕相對共處了上千年的字,這個他自以為吃透讀透的字在今日被更新了,他也不再是“司法神君”了:“循規蹈矩、獨善其身,此等自私自利之法有何意義,又何須遵守?”
“天規維護的是天道,天道即大道,你怎可以人心度量?大道不言情,唯有不仁,方能一視同仁。”此話未加思索便脫口而出,如金科玉律般地根植了天長地久。
肅慎反擊道:“大道先生于三界,獨立而不改,何以有仙凡之別?又怎能以天道一隅蔽之?天規是天界的律法,是天庭的意志。大道化育萬物,以百态存于自然,何需天規來維護?天界受盡尊崇,是因天君高瞻遠矚,使得天道趨近于大道。可若目空一切,妄自尊大,那麽永遠也只能止步于‘趨近’而已了。”
紫徽殿又一次沉寂了下來,帛棠臉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麽。
過了半晌,他才慢悠悠開了口:“你的谏言我聽到了。”
僅是“聽到”而已。
肅慎難掩失望之色,卻也無能為力了。
“多謝天君,”他匍匐在地,認命道,“微臣任憑處置。”
“司命閣的命卷被黎墨一把火燒了大半,天尊因這事兒天天來念叨我,說他觀星觀得老眼昏花,沒精力再去重新整理歸檔了。不如你去幫他吧。”帛棠像在閑話家常般地說道。
***
黎墨抱着沈昭昭回到魔窟,将她輕放在床上。她睡得很沉很安穩,他伸手為她拂開頰邊的碎發,小心輕柔,生怕驚擾了這一幕。
“你可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按我說的做?”
直到身後傳來了那矯揉造作的聲音,他才察覺出第三者的存在。
“按你說的做,豈不還是如了你的意?”黎墨未有停頓,也沒有轉身。
“也總算是難得聰明了一回。”帛棠揶揄道,可神色并不輕松:“沈昭昭不過是昭熠路過凡塵的轉瞬一世而已,你可想好了?”
“縱使短暫匆促,她也是昭熠。”黎墨看向他,既沒發火也沒發難。
頭一回見他這般穩重,帛棠一時間竟失了言語。
位為天君,手握天道,然命運的走向非他一力主宰。只要大局的走勢沒有偏離,就可以了。
這麽想着,也就釋然了。正要離開,聽到黎墨問:“在你們天界,除魔蕩穢可是大功一件?”
“當然。”
“是不是什麽罪責都能抵消?”
“只要犯的不是危及三界的大禍,網開一面也無妨。”
“你說話算數?”
“君無戲言。”
***
沈昭昭做了一個夢,夢裏有另一個她凝視着她,周圍像是立着無數面鏡子,不論跑到哪裏,都逃不開對方的目光,如影随形。
“你是誰?”她問。
“我就是你啊。”對方笑答着,不斷向她逼來。
她越看越覺得那張臉越覺得,她們好像又沒有那麽相像。五官是一模一樣沒錯,可它們擺出的樣子陰冷極了,陌生極了。
“不,你不是我。”她堅定道。
對方笑了,眸中盛滿了怨念:“你當然不會承認,不然也不會将我扔在融魄壺裏不聞不問了。這段日子,你過得可快活?”
原來她是她的四魄,是她最不想承認的自己。
她本能地退後,發覺不論躲到哪裏都是徒勞。
對方的眼裏的怨念慢慢化為憤恨與殘忍:“沈昭昭,是時候面對現實了!”
她撲向她,沒留給她任何反抗的餘地……
她從夢中驚醒,未睜開雙眼,融魄壺中發生的一切一擁而入,那些明明不是她親身經歷的記憶擠入了她的腦中,蠻橫粗暴,毫不留情。
記憶裏的畫面還來不及一一展現,被遺落的情緒們就不受控制地向她湧來。悲戚、哀絕、嫉妒、憤怒,厭惡、仇恨。這些來自于過去、申延至當下的情感糾纏住快樂,融入其中,随後輕而易舉地将其吞噬、瓦解。
她哭着喊着想讓它們離開,可拼盡全力也是枉然,只能任由它們一點點占據她的思緒,她的意志,她的全部。
黎墨在屋外聽着,凄厲的聲音每一下都似一擊重拳砸向了他,一下比一下沉,一下比一下痛。他被打敗了,再也站不住了。
他想守在她身邊,想安慰她,想擁她入懷,可他不敢進去。他害怕面對她,怕看到她仇視的目光,怕承受她對他的厭惡。
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煞魔羅,在這一刻繳械投降,怯懦地徹底認輸了。
·
“師父。”
黎墨聽到了她的聲音,他想可能是自己還在做夢,如今的她怎還會這般柔聲細語地喚他?縱使是夢也是好的,他閉着眼睛,希望這個夢能持續得久一些。
“師父,醒醒。”
鼻子下方癢癢的,好像是有一個毛絨絨的東西在撓他。終于在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後,他确認了,這不是夢。
他睜開眼睛,最先看見的是金烏翮。
“師父,你為何睡在我房門口?”她蹲在他面前,好奇地瞧着他,關切的口吻讓他一時失了神。
“我餓了。”她皺着臉,可憐兮兮地說道。
他慌忙起身:“你想吃什麽?”
聽到這話,她瞬間來了精神,噼裏啪啦報了一堆菜名,甜的鹹的,葷的素的,南方的北方的,全都囊括了。
一切似乎與之前并無不同。
他猶豫着伸出手,輕緩地撫上她的臉頰。她神色如初,沒有回避,也沒有嫌惡。
“好,我這就去買。”他笑道。
“嗯,快去快回。”
他消失在了魔窟中,她的笑意随着他的離開戛然而止。
“如今我與你的正主相悖,”她看着金烏翮冷聲道,“若你感覺失望大可回天上去,無需再勉強跟着我。”
金烏翮聞言立即死死貼住她的肩頭,拼命搖頭。
“一旦決定跟随我,便永遠不可背棄我。”她面無表情道。
金烏翮點頭,折起了一簇羽毛,似是在發誓。
“很好。”她陰沉着收回目光:“離開故土這麽久,也是時候回去探探親了。”
***
這是一幅再尋常不過的山水畫,筆法算是有些靈氣,卻還是略顯稚嫩。可在沈岩眼裏,它比世上所有的名家畫作都要珍貴。他立于畫前,久久不願離去,用視線反複重新描繪着,幾乎要将這上面的每一筆每一觸都看穿看透了。
他看上去老了許多,鬓角斑白,暮氣沉沉,眉眼間盡是蒼涼。
“誰?!”
察覺到異樣,他警覺拔劍,轉身指向身後。
劍鋒指着她的鼻尖,近在咫尺,閃着寒光。她切身領略過它的鋒利,被它劃開的地方疼痛至今。
不過這次不一樣了,這次她不會心軟,不會再被它傷到,也不會害怕了。現在應該害怕的人,是他。
“不過兩年未見,阿爹便認不得我了嗎?”沈昭昭唇邊噙着笑,不緊不慢地說道。
沈岩驚訝了一會兒,收起了劍:“你來這裏做什麽?”語氣冰冷疏離,看都未看她一眼。
見他這副樣子,她笑得更歡了:“我是來同阿爹算賬的。”
“算賬?”
她款步走向他:“阿爹你還不知道吧,我拜了鬼煞魔羅為師,他教導我,睚眦必報乃魔之本性。做弟子的,自然是要謹遵師訓的。”
換做是從前,他是不會放在心上的,畢竟是他一手帶大的,他對她可謂是了如指掌。這丫頭向來愛虛張聲勢,實則外強中幹,軟弱得很。可不知是不是錯覺,眼前的沈昭昭像是換了一個人,令他不免有些懷疑,她說的或許是真的。
沈岩心底發虛,連退了幾步:“我對你有恩,既要算賬,那那些恩情該怎麽算?”
“恩情?”她茫然地問。
“對!”發覺對方有所遲疑,沈岩以為是自己話起了作用,振振有詞道:“你可別忘了,我對你可是有養育之恩的!”
“阿爹你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沈岩不懂她在笑什麽,只覺得她的笑聲尖刻,令他膽寒。怕她随時可能動手,又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緊握住劍柄狠狠瞪着她。
沈昭昭是真的感到高興,高興沈岩還是同從前一樣道貌岸然,高興他這麽快就醜态畢露。因為這樣一來,她報起仇來就更沒有什麽可顧慮的了。
她的眼底泛起腥光,揚起魔氣向他揮去。
沈岩大駭,驚慌着抱頭蹲下,卻沒想自己并非目标,黑煙化為火星擊中了身後的畫卷。
“不,不要!”他跳了起來,脫下外袍撲了過去,未等觸及,畫卷就在頃刻間被吞噬殆盡。
他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看着那空蕩蕩的牆面,嘴裏麻木重複着:“不……不……”
死了便一了百了,怎能解心頭之恨?毀了唯一的念想,使其生無可戀,才是最大的折磨。
沈昭昭來到他身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說道:“對了阿爹,我忘記同你說了,前段時間我碰着阿慕了。她一個弱女子漂泊在外,過得可辛苦了。但好奇怪,她寧可孤苦伶仃客死異鄉都不願回你身邊。你說,這是為什麽呢?”
絕望慢慢爬上了沈岩渾濁的眸子,扭曲着他醜陋的嘴臉,成為了無力的痛哭與哀嚎。
沈昭昭欣賞着這一幕,快樂極了。報仇的快樂源于對方的痛苦,黎墨确實沒說錯。這筆賬暫且算是清了,該找其他人了。
她移身來到城中央,忠雍城已有了衰敗的跡象,清冷的街道,蒙塵的民房,目及處皆是灰暗與消沉,令她舒心。她信步走着,看着那些熟悉的景物,享受着它們的凋零。
“接下來你準備找誰?”
墨色的身影出現在前方,擋住了她的去路。
“師父!”她笑盈盈地迎上前,見他兩手空空,不滿道:“吃的呢?怎一個都沒買來?”
他像是沒聽見,又将問題重複了一遍:“接下來,你準備找誰?”
她掰着指頭數道:“錢老板、劉嬸、還有墨硯軒的那兩個家夥。”
“你打算怎麽做?”
“自然是毀了他們最寶貝的東西。錢老板愛財如命,那就把他所有的家當燒個精光。墨硯軒的人愛擺弄筆墨紙硯,那就砍了他們的雙手。至于劉嬸嘛,那就更簡單不過了,她最寶貝的就是的外孫了。”她歪過頭看着他:“師父覺得如何,可有繼承你半成功力?”
他未置一詞,只是凝視着她,接着問:“然後呢,你還想找誰?”
“睽寐城和絷守城,那裏的人也着實讨厭,但我還沒想好怎麽做……”她蹙起眉頭,看上去苦惱極了。“不如從簡,索性把城屠了,怎麽樣?”她滿臉爛漫地說道,眼裏跳躍着腥光。
“再之後呢?”
“最後當然是重頭戲啦!我們師徒二人殺上天去,殺他們個片甲不留,振我魔綱,揚我魔威!”她慷慨激昂地講完,意識到了不對:“不行,也不能都殺光,湛澤雨得留下,直接殺了太便宜他了。”
“這便是全部了嗎?”
“對啊,”她眨眨眼睛,似乎不懂他在說什麽,“師父是覺得哪裏不對嗎?”
“你是不是漏了一個……”他的目光刺痛着閃躲了一下,“你最恨的那一個。”
笑容挂在她臉上未減半分反而更深了,褪去了拙劣的天真,餘下的只有陰狠與猙獰。
“我演得這般努力,就是念在你我也算有點情分,想讓你快活一段時日的。”她惋惜地撫上他的臉:“你為何就不能假裝不知道,乖乖配合呢?”
“你想讓我快活多久?”他覆上她的手,輕輕握住,柔聲問:“等我幫你殺完那些神仙之後嗎?”
“對。”她答得從容。
“若是我不願意呢?”
“你不會不願意的,”她眉毛輕挑,得意道,“你喜歡我。”
“縱使這份喜歡緣于昭熠嗎?”
她猛地抽回手:“不錯!只要能加以利用,怎樣都無所謂。”
他幽幽嘆了口氣:“于你或許無所謂,但于我卻有所謂。”
心底蕩起不安,她一下警惕了起來。
“我想她了,我希望她能快些回來。”他的聲音伴着黑煙飄了過來,好似喃喃自語,寂然落寞。
明明聽得真真切切,她卻像失了聰一般:“你說什麽?”
魔焰在他的掌心越燃越烈,他言簡意赅地打破了她的妄想:“只有你死了,她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