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別遲到,我不喜歡等人

天空漸漸變亮了。

嘉南起床,燒水煮雞湯,榨好豆漿,不加糖。數好的藥丸放在水壺蓋上,是早餐的一部分。

藥瓶快空了,臺歷上用彩筆标記的日子提醒她明天應該去醫院複診。

出門時,她帶走了廚房和衛生間的垃圾,經過陳縱住的主卧,門緊閉着,裏面的人應該正在補眠。

她給他留了一大碗豆漿。

陳縱睡到臨近中午才起床,路過那張小小的餐桌,豆漿已經冷了。

他洗漱完懶散地靠在椅背上,面前的小桌有些年頭了,淺綠色的漆掉落斑駁,被主人用米色的蕾絲布一罩,再壓上整面玻璃,又恢複了整潔幹淨。

陳縱喝掉冷了的豆漿。

他發現一個有意思的事:

如果他的煙盒裏少了一根煙,第二天起床餐桌上就會多出一碗豆漿。

挺特別的償還方式。

陳縱打了局游戲後,看準時間打了個電話:“你今晚幾點回?”

嘉南剛接受過四節主課的毒打,恹恹地趴在書堆後面,手機貼着臉頰藏在圍巾裏,問:“怎麽了?”

陳縱:“我沒帶鑰匙。”

還沒出門的人預言自己今天會忘記帶鑰匙。

“你現在在哪裏?”嘉南試探。

陳縱身體往後仰,椅子翹起前腳,抵住了發黃的牆壁,“外面。”

“打算幾點回?”嘉南反問他。

“九點。”

“那我在九點之前趕回去開門。”

“別遲到。”陳縱說,“我不喜歡等人。”

嘉南挂掉電話,班上兩個男生已經吃完午飯回教室了,手裏拿着奶茶和薯片。

他們走到孫汝敏的座位旁,制造驚喜,想把東西塞進她的抽屜裏。

但是塞不下了。

孫汝敏今天生日,跟她關系好的同學紛紛給她投喂零食和送小禮物,連書包也被撐起肚皮,快要爆了,兩個男生只好把奶茶放在桌上。

等孫汝敏回教室,看見一座小山,頗為壯觀。

她露出驚喜的表情。

許多人聚攏過去,祝她生日快樂。

下午孫汝敏的父母來學校,給班上每個同學發了一份草莓慕斯杯和水果茶。甚至還給班主任和幾位科任老師送了鮮花,說謝謝他們對孫汝敏的照顧。

講臺上擺着三層高的大蛋糕。

課間教室裏響起了生日歌。

孫汝敏吹完蠟燭,開始打蛋糕仗,她先抹了旁邊男生一臉,接着便是雞飛狗跳大混戰,越來越多的人參與進來。

“嘉南!”

聽到這聲呼喚,嘉南條件反射般擡頭,蛋糕牆迎面糊來。

她在甜膩的奶油裏眨着眼睛。

孫汝敏拉着她的手,興高采烈道:“一塊兒來玩呀。”

嘉南想要遠離熱鬧中心,孫汝敏卻拉她進了人群漩渦。

奶油從四面八方進攻,沒有回擊的餘地,只能狼狽地躲避。

等到戰争結束,一地狼藉。

嘉南去衛生間好不容易才擦幹淨了衣服和頭發。

周五放學前全校進行大掃除。嘉南和另外兩個同學負責清潔地面,先掃再拖,分工合作。

有人還沒從剛才歡樂的餘韻中抽身,嬉笑打鬧,蛋糕沒有了,粉筆頭也能當武器,扔來扔去。

後面拖把、水壺、裝垃圾的黑色塑料袋,全利用起來。

幾個男生惡作劇地把塑料袋套在對方頭上勒住,班主任路過看見了,制止他們:“別瞎鬧,垃圾袋也有可能讓人窒息……去年不是還出了個新聞,有小孩玩出事了……”

男生們嬉皮笑臉的,“我們又不是小孩,有分寸的。”

他們的打鬧給嘉南的打掃增加了不少難度。

“麻煩讓一讓……麻煩讓讓……”她時不時得開口。

掃帚突然被人踩住,她往旁邊拖拽,沒拖動,才擡頭看來人。

孫汝敏就站在面前,問她:“嘉南,動漫社在體藝樓搞活動,一起去看看吧?”

嘉南:“要掃地。”

孫汝敏:“待會兒再掃呀,你現在打掃完待會兒又髒了。”

“我想早點弄完回家。”嘉南還是拒絕。

嘉南要去文化宮排練,趕時間。

“你怎麽這樣啊。”孫汝敏抱怨,語氣中帶着刻意的親近。

她看見嘉南課桌上的慕斯杯和水果茶沒動,又問:“你不嘗嘗嗎?我爸媽特地挑的。”

“嗯。”嘉南敷衍地應了一句,繞開孫汝敏,掃出座位底下的紙團和碎屑。

“你還沒祝我生日快樂呢。”孫汝敏站在她身後不依不饒地說。

嘉南有點不耐煩,回頭之後,情緒卻收斂得幹淨,一貫沒什麽表情地說:“生日快樂。”

孫汝敏這才和她的小姐妹們一起走了。

總算通過了衛生部的檢查,嘉南收拾好周末要寫的卷子放進書包,看着桌上的甜品猶豫了一瞬。

熱量高,她不能吃,扔掉可惜,太浪費。

班上有體育生打籃球回來,嘉南把東西給他,“要嗎?”

對方受寵若驚:“你自己不吃啊?”

“肚子太撐了,吃不下。”嘉南說。

“那我就不客氣了哈。”

趁等公交的間隙,嘉南吃完了打包的小份山藥粥,每一口都嚼得很細。

上車以後戴上耳機,反複觀看手機裏的舞蹈視頻,沒多久她就感覺到頭暈犯惡心,無法再集中注意力。

一直到了文化宮門口,不适感才有所緩解。

今天嘉南又是最後一個到的。

大家的包都在,奇怪的是,舞蹈室裏少了一半的人。

嘉南坐在地上換舞鞋,蘇薔幾個旋轉,輕盈地跳躍到她身邊,壓低聲音問:“減肥茶,要嗎?十元一袋,五分鐘之內見效。”

說直白點,就是瀉藥。

嘉南這才想起今晚要秤體重。

現在去廁所,多半要排隊,裏面人滿為患。

不止一個人妄想通過排洩或者催吐,讓體重秤上的字數降低那麽一點點。

柳曦月在世時,對學員們的體重管理十分嚴苛。她的觀念是,芭蕾舞者必須要瘦,多餘的脂肪影響肢體線條的美感,也讓阻礙着日常的訓練。

在文化宮,柳曦月的話彷如聖旨,人人以胖為恥。

“謝謝,不用。”嘉南拒絕了蘇薔這樁買賣。

“也對,你這麽廋,用不上。”

見舞蹈老師走了,蘇薔也不再裝模作樣地練基本功,腿從杠上撤下來,跟嘉南随便閑聊:“你沒吃晚飯吧?”

每到稱體重的日子,大家吃得便格外少。

“吃了。”嘉南說。

“我今天就吃了一頓。”蘇薔似乎心情好,樂意揭自己老底,“不過等秤完體重,回家我要吃大餐補償自己。”

這裏的大部分女孩放外面是會被人說瘦的存在,到了這裏,她們之間卻形成了一種惡性的競争,争相吃得更少。

從日積月累磨損的足尖鞋,到嚴格被管控的體重,舞者展示美的背後,潛藏着它殘酷的一面。

嘉南排斥與人讨論“吃與不吃”的問題,主動轉移了話題,視線落到她手上,“你換手機了?”

蘇薔立即向她展示,“嗯哼,最新款。”

想起昨晚發生的事,蘇薔又垮下臉,“昨晚碰到個神經病,莫名其妙把我手機扔了湖裏了,找不回來,男朋友就給我買了個新的,我也不虧。”

“沒報警嗎?”嘉南記得蘇薔上個手機也不便宜,大幾千塊,就這麽沒了。

“是我男朋友認識的人……”蘇薔說,“都說是條瘋狗,我們不想惹麻煩。”

蘇薔覺得昨晚的罪魁禍首是師仁那張嘴,臭嘴不知說了什麽讓陳縱生氣的話,惹了他發飙,而她的手機只是被殃及的池魚。

男朋友說這事算了,不能往下追究,自掏腰包給她買了新手機。

“以舊換新,我也不算虧,”蘇薔看得開,“就是去補卡好麻煩哦。”

她半個字每沒提當時手機上收到的嘉南和蛇的照片,也不确定陳縱那場無名之火是否跟照片有關系,試探地問:“你認不認識一個男生,叫陳縱?”

嘉南佯裝不知,“誰?”

“沒什麽。”蘇薔說,“就随便問問。”

嘉南練完舞從文化宮出去,還有時間,去了趟附近的菜市場。

這個點剩下的蔬菜都不太新鮮了,攤主們也打算收攤回家,菜賣得便宜。

嘉南挑挑揀揀,選了兩三把青菜和一袋黃瓜。

“那邊掃碼。”攤主指了指張貼出來的微信收款二維碼。

“可以現金支付嗎?”嘉南問。

“錢放板凳上吧。”攤主太忙,騰不出手收錢,好在也不用找零。

嘉南從菜市場這條路回打碗巷,會經過汽修廠。小路兩邊綠樹成蔭,草木葳蕤,路燈的光在半空浮動,樹下暗影憧憧。

再往前是個露天籃球場,鐵栅欄前堆着許多報廢的舊輪胎和幾張損壞了的鐵架床。

嘉南平常很少走這條路,聽說不怎麽太平。

越往前,籃球場灌木叢後的動靜越來越大,嘉南遠遠看見那頭一幫人在打架,場面混亂。

聲音聽得人心驚膽戰。

夜色幽深,那些人的面目都看不清,嘉南加快腳步小跑着離開了,誰也沒有驚動。

她到家時陳縱還沒回。

臨近九點,外面響起敲門聲,與此同時,電話也打進來了。

“是我。”陳縱對着手機說。

“馬上來。”嘉南剛洗完澡,擦着頭發過去開門,不由看了眼時鐘,八點五十五。

他很守時。

早春夜寒,室外的風和陳縱一起進了屋,嘉南打了個噤,關上客廳的窗戶。

陳縱換了鞋,從外套口袋拿出一沓錢壓在桌上,“下個月房租。”

嘉南拿到手發現是嶄新的紅鈔,像剛從銀行取出來的,她謹慎地當面數了一遍,“沒有錯。”

“謝謝。”她說。

嘉南記不清具體是從哪一年起,身邊漸漸流行起了網購和手機支付,大家去商店買東西只需掃碼付款,不再随身攜帶錢包,快捷又方便。

而嘉南更喜歡現金。

握在手裏的錢更能帶給她安全感。

嘉南被騙過一次。

父親嘉輝給她的生活費是直接打到銀行卡上的。新上任的繼母在電話裏說錢已經轉過去了,但嘉南沒有收到短信通知。

她前前後後跑了幾趟銀行查餘額,賬戶裏就是沒錢,後來發現繼母根本沒有及時彙款。

錢過了兩天才到賬。

對方像是跟她開了個小玩笑,不過就是一次小疏忽,早兩天遲兩天似乎沒有太大差別。

但嘉南當時急瘋了。

沒有錢,她看不起病,買不起藥,連下個月的水電費都成問題。

人走到了死胡同。

陳縱第一次付房租的時候,嘉南問他:“你有現金嗎?”

“我用現金用得比較多。”她解釋道。

陳縱點了下頭,關掉手機支付頁面,改用了現金。

之後再付房租,陳縱都是直接給現金,沒有嫌麻煩。

他本可以不用這麽配合她。

他只問了一句:“不怕有假/鈔?”

“不會的。”嘉南說。

說來奇怪,他們之間交集少,相處平平,寡言的房東和神秘的租客,雖然不曾有過沖突矛盾,但關系也沒有多親近。

但嘉南信任陳縱,憑她的直覺,又或許是因為,如果那天他沒有出現的話,現在的她可能已經是另外一種境況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陳縱救過嘉南,她對他是感激的。

嘉南把陳縱交的這筆房租收起來,藏在一件衛衣口袋裏,再把衛衣塞回衣櫃。

她把頭發吹幹,一邊想着今晚回家路上看見的危險場面,最後還是決定去提醒陳縱。

他的房門緊閉着,她敲了敲,過了十多秒,才打開。

陳縱身形高大,人擋在門口,“什麽事?”

嘉南隐約聞到了一絲碘伏和藥油的味道,沒多問,只告訴他:“你這幾天晚上回來,不要走汽修廠那條路,繞開比較好。

“最近那邊有人鬧事,還有打架的,不太安全。”

陳縱破了道口子正在輕微滲血的左手背在身後,垂眸看她,意味不明地說:“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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