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修) “晚安
小白雙腳踩在椅子橫杠上,打量燒烤店,跟黑皮說:“哥,他們到底是要開燒烤店,還是想弄照相館?”
陳縱握住啤酒瓶,瓶蓋磕在桌沿上,手掌一劈,瓶蓋崩飛了。
黑皮也開了瓶酒,回小白的話:“你管他做什麽。”
他們跟師仁不對盤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小白看不慣師仁,覺得這人猥瑣,連帶着看燒烤店也不順眼。
根本沒想來光顧,但陳縱似乎有興趣,沒拐彎徑直就過來了。
“縱哥,你不會是過來砸場子的吧?”小白猜測陳縱心理,卻又分辨不清他走這一遭的目的。
陳縱看了眼店內的某個身影,說:“過來玩玩。”
嘉南和幾個女生被蘇薔領着參觀店面。
店內裝修是師仁負責的。
他把燒烤店弄得不倫不類,如果沒有萦繞的燒烤味和揮之不去的孜然香,這裏确實更像一家複古主題的攝影館。
仿的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牆上貼着港星的舊海報,桌椅刷了棕色木紋漆,喝酒統一用搪瓷罐子,櫃臺上擺着收音機,和一臺方方正正帶天線的老電視。
店內全用方桌,唯有一張大圓桌。
師仁招呼她們:“美女們,快快快,過來坐,好酒好菜都給你們備好咯……”
他身後的服務生把各種小吃和烤串端上圓桌,又拎來幾打酒。
蘇薔人精,到了這刻,瞬間明白過來,為什麽胡鑫在電話裏強調讓她多帶人過來捧場,還說不怕人多,把她舞團裏的人全叫來都行。
圓桌擺在了最顯眼的位置,門外過往行人,都能看見。
年輕漂亮的女孩們坐一桌,她們擠在一起,就是道靓麗逼人的風景線。
莺啼般的歡聲笑語,無形地招徕顧客。
這裏魚龍混雜,有人目光毫不隐晦,肆無忌憚朝她們打量。
蘇薔把胡鑫叫到一旁,緋豔紅唇湊到他耳邊:“讓我把好姐妹都叫來,原來是這個意思,你算盤打得好啊。”
胡鑫被她濕熱的鼻息攪亂了心跳,見她還有心思暧昧調/情,多半沒生氣,抱住她的腰,“是師仁出的主意。”
蘇薔冷哼一聲,翻臉比翻書快,臉上已不見之前的嬌俏與熱絡。
胡鑫拉住她,“寶貝兒,你不會真生氣了吧?”
這套不行,他換了個法子,給蘇薔轉賬,蘇薔這才被重新哄高興。
蘇薔點了确認收款,把胡鑫推開:“行了,忙你的去吧。”
她回到圓桌前,擠在嘉南旁邊的空位坐下。
目光突然瞄到門口的三人,撞了撞嘉南的胳膊,問:“你覺得那人帥不帥?”
嘉南視線離開手機,問:“哪個?”
蘇薔:“就門口,穿黑衛衣的那個……他就是陳縱,掀我手機的人。”
陳縱留給蘇薔的印象實在太深了。
“你就說吧,人帥不帥?”蘇薔追問。
嘉南輕輕點頭。
兩人說話間,陳縱側頭,朝她們看了過來。
有那麽一秒鐘,嘉南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撞進他漆黑的眼瞳。他們隔得并不算遠,嘉南不确定,陳縱是否聽到了她和蘇薔的對話。
“喂,他看我們了。”蘇薔暗暗扯嘉南的衣袖。
嘉南埋頭,盯着面前圓桌上的木紋,壓低聲音道:“別說了。”
她猶豫該不該跟陳縱打招呼,還是繼續裝不認識。
平常嘉南不太會被這種問題困擾,她幾乎沒有朋友,看見誰、搭不搭理誰都不會放在心上。
但陳縱是不同的。
從去年冬天他出現在打碗巷開始,對嘉南來說,陳縱就是特殊的。
嘉南心裏懸着,像抛了根魚竿入水,就這樣吊着。
胡鑫和師仁招呼完客人,來到這一桌。師仁開始勸酒。
嘉南坐在其中,面前的搪瓷小缸被滿上,她只抿了一口,放下杯子。
起身打算走了。
“美女,咱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師仁從左到右,橫跨好長一段距離過來攔人,總算搭上話。
嘉南目光從他陌生的臉上掃過,“沒見過。”
她不想搭理,自顧自往外走,師仁跟在身後糾纏:“我覺得你眼熟,咱們以前肯定見過。”
師仁說着話,冷不丁被人絆了一下。
“艹,誰他媽……”
一個踉跄,師仁差點摔跤,嘴裏的話被打斷。小白收回腳,滿臉笑容地敷衍道歉:“不好意思啊,絆着您了。”
師仁的臉因為酒精和憤怒而通紅。
視線在碰觸到小白旁邊的另外兩尊煞神時,氣焰被澆滅。陳縱那雙眼睛漆黑陰鸷,看他如同在看一個死物。
瞬間,師仁背後冷汗冒出來了。
這會兒功夫,嘉南身影消失在人來人往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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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南回到小吃店,沒看見毛莉。
之前毛莉坐的位置上已經來了別的客人,老板娘在收拾上一桌留下的殘羹冷炙。
嘉南給毛莉打電話,對面沒有立即接通,等到幾乎快要自動挂斷的時候,手機裏傳來毛莉的聲音:“喂?”
“小莉姐姐,你走了嗎?”嘉南說,“我回來沒看見你了。”
“碰巧我男朋友來接我,就先走了。”毛莉語氣輕快。
嘉南知道毛莉有個交往五年的男友,他們從大學開始談的,感情穩定,毛莉偶爾提起對方時一臉甜蜜。
毛莉:“不好意思,忘記跟你說一聲了。”
嘉南:“沒關系。”
毛莉:“你晚上一個人回家也要小心。等下次有空了,我來找你玩喔,小南瓜。”
嘉南:“下次見。”
小吃街附近的公共廁所。
最裏的隔間,關着門,毛莉在裏面吐得死去活來。看見嘉南的來電,拼命穩住了情緒才接聽。
她接電話時聲音是帶笑的,臉上全是眼淚,分裂成了兩個人。
果然她把男朋友搬出來,嘉南就放心不再多問,實際上男朋友已經變成了前男友。
一個月前,他們就分手了。
他說陪她走下去太累了,他耗不起。
毛莉吐到最後,只能嘔出一些酸水,裏面泛着血絲。
排空了食物,她有瞬間的解脫感,從包裏翻出藥瓶,倒出兩顆白色藥丸生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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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你吃點什麽?”小吃店老板娘以為嘉南是新來的顧客,招呼她坐下。
“謝謝,不用,我剛剛已經吃完了,”嘉南解釋,“是來找人的。”
見毛莉走了,嘉南也打算回去。
她手插回兜裏,摸到一管不屬于自己的口紅。
是蘇薔的。
剛才坐圓桌上,蘇薔補妝,其他女孩借用了她的口紅,在一張桌子上傳來傳去。
嘉南也沒注意到,最後怎麽跑她這裏來了。
她跟蘇薔挨在一起,可能是蘇薔放錯了兜。
嘉南越過夜市喧鬧的人群,在燒烤店旁邊稍微安靜一點的巷口等待。給蘇薔打了個電話,讓蘇薔自己出來拿口紅。
身後的巷弄漆黑,幾捆竹竿橫七豎八地倒着,擋住去路。
有兩點火星亮起,嘉南聽見打火機點燃的聲音,才注意到竹竿後有人。
是師仁和胡鑫。
“……讓你女朋友跟她那幫朋友晚點走吧,吃完東西再一起去玩玩兒?”
“你想幹嘛?”
“能幹嘛,睡個覺而已。”
“你別太過了……”
“這有什麽,文化宮校長魏春生你聽說過吧……現在文化宮名聲臭成那樣了,給錢就能睡……”
嘉南聽着那些難聽的話,蘇薔不知何時來了,身上混雜着香水和酒味。
腳下沿着牆根擺了一溜空酒瓶。
蘇薔彎腰撿起一個,虎口卡住瓶頸,大步走進巷裏。竹竿被推到,一陣雜亂地響。
嘉南尚未反應過來,巷弄裏傳來酒瓶砸破的聲音。
蘇薔給人開了個瓢。
胡鑫和師仁站一塊,蘇薔甚至沒看清誰是誰,酒瓶就甩人頭上去了。
遭殃了的師仁大聲罵娘。
他踩到滑溜的竹竿,還摔倒了,手掌按到地上的碎玻璃片,弄出一手的血。
胡鑫趕忙扶他。
兩人從暗巷中跑出來。師仁捂着腦袋,滿頭滿手的血,模樣駭人。
一群在吃燒烤的狐朋狗友聽見他叫喚,全出來了,把罪魁禍首蘇薔圍在了中間。
因為事發突然,嘉南沒來得及走,被當成了蘇薔同夥,一同被困住。
蘇薔後退一步,抵上嘉南的背,“對不住,連累你了。”
嘉南看她:“你可以幫我跟他們解釋,我跟你不是同夥。”
蘇薔:“真不夠意思。”
嘉南:“我們還不到共患難的地步上。”
嘉南沒說錯,今天來的文化宮其他女孩也在,大家都不敢妄自插一腳,惹火上身。
“死三八還在嘀咕什麽,敢砸老子,做雞的脾氣還這麽大……”師仁上前揪住蘇薔長發。
蘇薔掙紮,尖叫着喊胡鑫的名字。
胡鑫面露難受,過了半分鐘,才去攔師仁,“兄弟,算了算了。”
但他沒攔住。
嘉南看見了外圍的陳縱。
他們隔着夜色、燈火、重重人影相望。嘉南背着書包站在人群中,身形清峭,寡白的面上被罩了層輕薄的光。
她分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陳縱卻收到了求助的信號。
她的眼睛好像在說,幫我,求你。
師仁衣領被人提住。黑皮力氣大,拽着他往後拖,他頓時失去打人的嚣張氣焰,像條死魚,沒有還手的餘地。
那群混子想要幫忙,又不知道該怎麽下手。
突然之間,一聲巨響穿透空氣,讓所有人側目。兄弟燒烤的招牌被重力砸落,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陳縱手裏拎着的椅子還沒放下。
四條椅子腿,砸過去時折了兩條,變成跛腳,放也放不穩了。
陳縱扔了椅子,拍拍手上灰塵,來到師仁面前。
他像被師仁山羊胡子上的血污了眼,蹙起了眉,語氣不起波瀾:“新店開張第一天,招牌我先幫你砸了,今晚的損失你清算一下,我來報銷。”
師仁氣到嘔血,偏偏被黑皮壓制住,動彈不了。
他眼珠充血暴起,朝身後觀望但又不敢冒然動手的朋友嚎道:“動手啊。”
話音未落,小白率先踹翻一個準備從陳縱身後偷襲的。
場面變得比先前更加混亂,一窩蜂湧上的人,敵我難分。
不知誰喊了聲“警察來了”,警笛聲由遠及近。
人群四散。
打架的,圍觀的,四處逃竄,小街被堵得水洩不通。
慌亂中,嘉南的手腕被人握住,被一股力道牽引跑向不遠處的巷弄。
陳縱撥開密集的人潮,回頭看了她一眼,“愣什麽,跑啊。”
嘉南跟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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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碗巷安靜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嘉南打開防盜門,陳縱落後她一步,兩人先後進屋。
嘉南沒有立即回自己房間,她踟蹰了兩秒,對陳縱說:“謝謝你。”
陳縱換上了拖鞋,沒有說話。
他的右手始終虛握着,手背上有幾道血跡。
“你受傷了嗎?”嘉南問。
她開始變得不安。
陳縱揚手湊近看了看,說:“不知道在哪蹭上的。”
嘉南稍稍安下心,注意到他手上的兩只骰子。那其實是個小挂墜,骰子挂在銀環上,做工不怎麽精致,甚至還有些粗糙。
嘉南盯着陳縱的掌心,說:“可以給我看看嗎?”
陳縱把骰子給她。
嘉南一摸就知道,這應該是她不小心弄丢了,怎麽也沒找到的那個。她委婉試探:“你在哪裏買的?”
陳縱說:“撿的。”
“是我丢的。”嘉南說。
“怎麽證明?”陳縱問。
嘉南沒有想到這個還要證明,可她又确實拿不出證據。
嘉南抿了抿幹燥的唇,一時說不出話,眉眼耷拉着,像被難住了。
一片寂靜中,陳縱看着她為難的樣子,無聲勾了勾唇角,将骰子抛給她,低聲說:“下次撿到就不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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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燈光暈鋪滿整張小小的書桌,嘉南擦着濕漉漉的頭發,盯着燈下的小骰子出神。
過了會兒,她拿着杯子去廚房。
大功率的電熱水壺燒水快,沒多久,水聲沸騰,熱氣冒了出來。
陳縱從廚房門外經過,嘉南捧着杯子問他:“你要喝水嗎?”
見陳縱沒拒絕,嘉南從底下櫃子裏找出一個白色陶瓷杯。“是幹淨的,用沸水燙過消了毒。”她向陳縱解釋。
陳縱伸手接杯子,嘉南遲疑:“燙。”
陳縱五指卡在杯沿上,這樣拿不燙,掌心被熱霧沾濕,水只有半杯。
“你會不會惹上麻煩?”嘉南突然問。
她還沒徹底從小吃街上的混亂境況中脫身,仍有隐憂。砸人招牌,不算小事。
陳縱明白嘉南在擔心什麽。
“會有人先找他麻煩的。”陳縱說,“師仁賭錢欠了高利貸,追賬的人很快會找上門。”
陳縱沒有喝熱水的習慣,此時手裏的陶瓷杯像團火,他喝了兩口,便越過嘉南放下杯子。
錯身時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橙花香。
她半幹的頭發披在肩頭,洇着水汽,眼眸清透,裏面輕易就能埋藏許多秘密和往事。
“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想,也不要擔心。”陳縱看着她說,“早點睡覺。”
“晚安。”嘉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