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修) “你還記得易寧嗎?”……

嘉南先到打碗巷。

陳縱被小彌山上的事情耽擱, 出發晚,反而比她遲了半小時到家。

離開短短一周,沒什麽變化, 屋裏多了些灰塵。

嘉南敞開窗戶通風,趁着外面還有太陽,打算打掃屋子。

看了下周天氣預報, 晴雨不定, 洛陵市的總體氣溫還是緩慢上升的, 厚重的棉襖和秋衣可以收進真空壓縮袋了, 給衣櫃騰出點空間。

嘉南将外出的行李和衣櫃收拾好,接着擰幹抹布, 蹲着把客廳的電視和茶幾擦了一遍, 犄角旮旯也沒放過。

還沒輪到窗戶, 陳縱就回來了。他放下東西,脫了外套,說:“窗戶我來擦。”

嘉南用剪刀把抹布剪出一道小口,扯住兩邊。

尴尬地沒扯動, 高估了自己的力氣。

陳縱接過,“刺啦”一聲, 把抹布一分為二,撕成兩半。拎走半桶髒水, 倒掉了重新接。

嘉南跟在他身後問:“你剛回來不歇歇嗎?”

水龍頭打開, 嘩嘩響。陳縱回頭, “那你給我泡杯茶。”

嘉南說好, 在廚房等着水燒開。

她在櫃子裏翻出幾個花茶包,記得好像是某個藥店開業大酬賓送的,還沒過保質期。

嘉南撕開包裝袋, 裏面有玫瑰花、枸杞和紅棗,她給自己和陳縱各泡了一杯。

陳縱把客廳的窗戶擦完,過來嘗了一口,發現水喝起來甜滋滋的。

“茶包裏應該放了冰糖。”嘉南說。

“你喜歡喝這個?”

“偶爾喝喝還行。”

陳縱擱下杯子接着幹活,陽臺頂上的蛛網和灰塵也拿工具掃了下來。最後兩人一起拖地,拖過之後再擦一遍,地板锃亮。

忙碌完,嘉南感覺腰酸背痛。

“累死了,躺會兒。”

地板被擦幹了,但冰涼,背上骨頭硌得慌,但她實在不想動,側頭看陳縱:“誰先去洗澡?”

陳縱躺在旁邊,說:“随便吧。”

“剪刀石頭布,輸的人先去。”嘉南說。

陳縱配合地擡起右手。

“我喊三二一,”嘉南說,“然後你出剪刀。”

陳縱扯着嘴角笑了笑,沒出聲,不知答沒答應。

“三、二、一。”嘉南出石頭。再看陳縱,他兩根的手指頭比了個耶,還真是剪刀。

“你輸了,”嘉南如願地繼續犯懶,用手肘碰到了陳縱的胳膊,“你先去洗吧。”

陳縱坐起來,半蹲着看她。

她紮頭發的皮筋已經松了,頭發大半散了,阖着眼,身上鋪着夕陽鎏金般的光,對他一點不設防的樣子。

他試探着,手指落在她頭發上,輕揉了揉。

拿上衣服去洗澡了。

沒過兩分鐘,嘉南放在房間的手機響了,她還是不得不爬起來。

來電方是律師王堅,他向嘉南确定行程,詢問是否可以在4月15日與她碰面。

“4月15日,也就是明天的中午十二點半,在你學校南門後的咖啡館見。”王律師性格嚴謹,再次跟嘉南确定了一遍時間與地點。

“好的。”嘉南說,跟對方說了再見。

日歷上,4月15這一天早早被畫了許多個圓圈,着重标記。

當晚,嘉南幾乎徹夜失眠。她枕着手臂,看着手表的指針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熒光,提醒她時間的流逝。

再過不到十二個小時,柳曦月當年的承諾就要兌現了,她就要拿到那筆錢了。

她與文化宮再也沒有任何瓜葛了。

嘉南很難說清楚她的心情。

關于那筆錢、那個承諾的由來,其實很荒誕,嘉南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

第二天,嘉南絲毫打不起精神。不止是她,全體高二學生經過研學之後再回來上課,都不在狀态,上課哈欠聲此起彼伏,下課睡倒一大片。

第四節 是體育課,嘉南夢游似的腳步虛浮,飄去操場集合。

體育老師見大家死氣沉沉,整完隊直接宣布跑圈。

嘉南跑完兩圈,人廢得更加徹底了。她靠在操場的圍欄上調整呼吸,喉嚨感到無比澀痛,腳下似有千斤重,壓根擡不起來。

圍欄外伸進來一瓶水,扣在瓶身的手指上做了櫻花粉的美甲,同時響起熟悉的聲音:“喂,你喝不喝水?”

嘉南沒想到會突然再遇見蘇薔。

她甚至以為她們不會再見面了。洛陵雖然是座小城,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的人,不刻意去找,說不定就不會遇到。

“來這邊見個朋友,剛巧看見你了。”蘇薔透過圍欄張望,打量裏面跑道和足球場,有點可惜地說:“一中好不好玩?我都沒進去過。”

“不好玩。”嘉南說,“但是校園挺漂亮的,環境比較好。”

蘇薔見嘉南拿着水瓶沒動,解釋說:“水我沒喝過,只是瓶蓋擰開了。

“你嫌棄我吧?”

“沒有。”嘉南否道。

蘇薔在孤兒院有個認識的弟弟,也是一中的學生,因此知道他們高二學生外出研學了,一連好幾天沒在文化宮見到嘉南也不覺得奇怪。

“昨天才回來的?”

嘉南點頭。

蘇薔問:“你今晚還去不去打卡?”還跟嘉南八卦起來:“你知不知道文化宮又換新保安了?陳縱一聲不吭就走了,你說他到底什麽個意思,只是心血來潮過來玩玩嗎?”

“我不去了。”嘉南回答了她前一個問題。

“那明天……”蘇薔說。

“以後都不去了。”嘉南說。

蘇薔看着她,忽而明白她話裏真正的意思。蘇薔愣了幾秒,堵在喉嚨口所有話都被截斷了。

她點了下頭,說:“也好,不是什麽好地方,不去了最好,以前就猜到你遲早會走的。”

“謝謝你的水。”嘉南說。

蘇薔想說嘉南沒良心,再一想,又覺得沒什麽,她們又不是需要道別的關系。

蘇薔忽而心生感慨:“咱們認識多少年了?”

嘉南想想:“七年?八年?不知道,記不清楚了。”

蘇薔打開手機雲相冊,找到了幾張當年在文化宮拍下的老照片。

有一張偷拍的是柳曦月上課時的情景。柳曦月站在舞蹈室中央,端着身姿,側臉嚴肅且淩厲,手裏的教鞭感覺随時會揮出去。

有一張抓拍的大家排隊上秤前的某個瞬間,排了小長隊,紛紛低着頭,面色凝重,看上去十分不安。

蘇薔遞給嘉南看了看。

意外還發現了一張合照。嘉南在其中看到了唐俊。

合照中出現的唯一的一個男人。

那時候的唐俊三十出頭的年紀,有超二十年的舞齡。科班出身,專業素質過關,柳曦月認可他的芭蕾舞水準。

當時柳曦月沒挑到合适的男學生,倒是花高價聘請了這樣一位男老師。

唐俊生得儒雅,平易近人,跟柳曦月的嚴師風格完全不同。

大部分學生都更喜歡他。

唐俊當年離開文化宮非常突然,連一句道別也沒有,如陣風刮過隐去了所有蹤跡。

喜歡他的學生都在遺憾沒留下他的聯系方式。

“你還記得唐俊嗎?”蘇薔問。

“忘記了。”嘉南說。

“以前唐老師最看重你和易寧,說你的動作最标準,易寧跳起來感情最充沛,最能感染人。”

蘇薔對此印象非常深刻。

因為她剛來,是新手,羨慕已經學過兩年的小師姐們,也暗中較着勁。其中的嘉南和易寧最為矚目。

她們兩人形影不離,像雙生,經常得到老師的誇贊。

這些年文化宮的人來來去去,有被淘汰的,也有自己選擇離開的。

蘇薔沒想到易寧會走,更沒想到,留下來的嘉南也在日複一日的訓練中,仿佛被消磨掉了靈氣,淪為了不那麽出彩的普通學員。

“那易寧呢?你還記得易寧嗎?”蘇薔說。

嘉南沉默着,不願意再回答了。

蘇薔手機裏的老照片讓嘉南的情緒變得糟糕和混亂,她午飯的食量變得更小,只喝了幾口寡淡的紫菜湯。

惦記着十二點半要跟王律師見面,才拖着沉重的身體往校門外走。

嘉南在咖啡館挑了個位置坐下。

王堅從外邊走進來時,嘉南第一時間認出了他。

去年冬天,柳曦月下葬當天,他們也見過一面。

嘉南作為柳曦月的學生,而王堅作為柳曦月的老同學,都出現在了葬禮上。

葬禮結束後,嘉南一路尾随王堅出了墓園,直截了當地問:“王律師,老師去世了,那她承諾的十萬還算數嗎?”

“當然。”王堅說。他的模樣與七年前沒有太大改變,只稍微胖了些。

他仍然用和當初不變的語氣解釋,要拿到這筆錢只需滿足兩點條件。

第一,嘉南已年滿18周歲。

第二,她年滿18周歲時,還留在文化宮舞團。

“為什麽不能直接給我呢?”嘉南低聲央求。“老師不在了,舞團也不再是以前的舞團。文化宮現在不屬于她了,我留在那裏沒有任何意義。”

最主要的是,她幾乎快要撐不下去了。

“我只是按章程辦事。”王堅絲毫沒有猶豫。在對待自己的工作方面,他跟柳曦月一樣嚴謹和專業。

“我生病了,非常需要這筆錢。”嘉南哈出的氣瞬間變成了白霧,她眼神絕望,而王堅只是對她重複說了幾次抱歉。

如今再見面,王堅依舊穿着正裝,還是老樣子。

他的發際線偏高,戴一副眼睛,氣質一點都不精英。

如果穿得更家休閑,就跟嘉南會在校園裏遇到的某位數學老師或者物理老師沒有差別。

王堅跟嘉南聊過幾句之後遞給她一個信封,裏面裝着銀行卡,密碼也寫在上面。

“這是十萬塊錢。”王堅說。

他替柳曦月兌現了當年的承諾。

“我拿到這筆錢,魏春生會知道嗎?”

“他沒有知情權。”

王堅聽到魏春生這個名字,臉上罕見地出現了不悅的表情,“他并不知道當年發生的事,我只是遵照柳曦月女士的委托,把這筆錢給你。”

“你恨你的老師嗎?”王堅問嘉南。

柳曦月保護了嘉南,也深深傷害了嘉南。

她當年為控制事态發展,保全文化宮的名譽,對不過十歲的嘉南威逼利誘,将她拿捏在手裏。

一個大人,可恥地算計了一個孩子。

“她也為此付出了代價,不是嗎?”

像是冥冥之中,被命運譜寫了因果。柳曦月那麽想要守住的文化宮,如今在魏春生手中變成了這副模樣。

王堅與柳曦月相識多年,對當年文化宮發生的事情知根知底。

王堅嘴嚴,不曾多說過半句,如今卻忍不住評價過世的老友:“她看男人的眼光一向不怎麽樣。”

她給自己挑丈夫,選了魏春生。

給學生挑老師,選了唐俊。

王堅走後,在學校外的自助銀行查詢了銀行卡的餘額,整十萬,不多不少。

她拿到了這筆錢,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高興。

只是仿佛一件等待很久很久的事情,她曾經一度以為可能等不到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嘉南回教室将卡放進書包最裏面的一個夾層裏。

午休還剩十分鐘。

她趴在課桌上,短暫地陷入回憶中。

她沒有忘記唐俊,也無法忘記易寧,如果過去是牢籠,她從未真正走出來過。

讀小學時,易寧經常出現在嘉南的日記本裏。

那時候語文老師總喜歡布置一些命題作文,《我的爸爸》《我的班主任》《我的同桌》《我最好的朋友》……

紮兩個羊角辮的嘉南削着鉛筆,偷偷将牛軋糖包在嘴裏,課桌上擺了本《新華字典》。

她讨厭塗改液的氣味,所以放棄了中性筆和喜歡洇紙的鋼筆。

改用鉛筆爬作文格子,然後用橡皮更正錯誤,在本子上擦除一道道痕跡。

她字跡端正,但字與字之間的空隙偏大,一直沒能糾正過來。

嘉南寫道:

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她的名字非常動聽,叫易寧。

容易的易,寧靜的寧。

我們不在同一所小學讀書,在同一個地方跳舞。

星期六的上午,九點鐘上舞蹈課,易寧常常七點就去練習。

是我們當中最勤奮刻苦的一個。

柳老師說易寧是榜樣,讓我們超趕她,在競争中相互進步。

可是我一點都不想跟易寧競争。

我并沒有那麽喜歡跳舞。

更讨厭媽媽讓我換上裙子在親戚和她的朋友面前表演,每次她收獲許多誇獎,而我感覺自己就像馬戲團裏那只被迫鑽火圈的獅子。

又或者跟對面旺旺寵物店裏被那只剃光了毛的比熊犬,沒有太大差別。

我不斷地摔倒,不停地受傷。

晚上回家洗澡,腳趾上的血凝固以後,把襪子一起粘住了。撕下來很痛,我忍不住哭了,媽媽說我吃不了苦。

我因為她說的那些話,變得更加難過了。

柳老師也批評我,她很嚴格,每次都說我還不夠努力,必須更加用心,不然會被淘汰掉。

“優勝劣汰。”

“優勝劣汰。”

柳老師常把這個詞挂在嘴邊。

她還說沒有誰不喜歡光芒萬丈站在舞臺上的樣子。

我就不喜歡,但我不敢頂嘴。

我不想站在耀眼的舞臺中央旋轉起舞,然後鞠躬謝幕。

我想要待在一個角落裏,不被人打擾,背靠着被陽光曬得暖烘烘的被子,想象自己躺在白雲上。

家裏的衣櫃裏就很好。

某個小閣樓也可以。

我想藏進去。

媽媽說我沒有上進心,跟爸爸一樣。

或許她是對的。

我不想讓媽媽傷心,只能堅持着。

她堅信我跳舞以後會有出息,加上我們家條件不太好,柳老師給了補助。

我不得不在文化宮待下去,争取不被淘汰。

那些日子裏,每天能見到易寧是唯一令人高興的事。

我每次躲在文化宮的角落偷哭,易寧總能找到我。她抱着我,像抱着洋娃娃那樣緊。

我的眼淚把她的裙子打濕了。

她說,沒關系,南南,我陪着你。

易寧那張小小的臉上充滿真誠,說出的話很讓人信服。

她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像星星。右眼角附近有個青色的印子,她說是她的鄰居不小心用圓珠筆戳的。

“你的鄰居也太不小心了。”我不太高興地說。覺得她的鄰居是個壞人。

那天是星期天,上完舞蹈課,易寧把我帶回她家玩。

我們在樓梯間遇到了她的鄰居。

——一個看上去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女孩。

她背上的書包裏簡直像裝滿了石頭,要将她壓向地面。

她的頭發很長,劉海很厚,低着頭的時候,叫人根本看不清楚她的臉。

“小敏。”易寧跟她打招呼。

但是她非常不禮貌,沒理我們,就把防盜門關上了。

我更加不喜歡這位鄰居了。

易寧用挂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家門,從櫃子裏翻出一包紅燒牛肉味的方便面。

家裏沒有大人在。

她用小鍋給我煮了面,我所有的不開心都在那碗面裏蒸發了。

我好喜歡易寧。

想跟她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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