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修) 她想變成一顆堅硬的石……
嘉南跟陳縱讨論過關于某部電影中反派角色的結局。
那時距離電影結束還有二十分鐘。嘉南猜測反派的陰謀應該會被揭穿, 但結尾時真相沒未公諸于世。編劇和制片方想要策劃下一部大電影,留下了重重伏筆。
嘉南也曾設想過關于魏春生的結局。
如果她是編劇,魏春生是她劇本中的角色。慘烈一點, 魏春生應該會死于車禍,或者走路被高空跌落的花盆砸死。
更惡毒一點,魏春生可能會患上某種惡疾, 飽受病魔折磨, 最後痛苦離世, 如文化宮某些女孩背後所詛咒的那樣。
然而現實卻是, 魏春生不自己開車,他聘請的司機擁有多年駕齡, 不吸煙不酗酒, 十分安全可靠。
他還定期去醫院檢查身體, 平常注重養生,非常惜命。
嘉南所設想的關于壞人的結局,在魏春生面前幾乎不成立。
陳縱說她忘了傳統編劇最喜歡的一種結局,壞人最後都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嘉南覺得有道理, 但這種可能性同樣很小。留在文化宮的女孩們受制于魏春生,不會站出來舉報魏春生或者作證, 他們早就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嘉南在研學回來的一周後,再次見到了魏春生。
下課後, 許多人擠在走廊上曬太陽。
校門口被迎進幾位大人物, 校黨總支書記和副校長也在場。
消息在人群中傳開, 說今天有幾個知名校友過來參觀, 打算聯合出資設立溫暖助學金,激勵學生奮發圖強刻苦讀書。
他們在副校長的帶領下參觀學校,還随機抽選課堂, 聽了課。
7班語文老師把走廊上的學生喊進教室,抽查古詩文背誦情況,打算提前上課。
大家哀嚎着,拖拉着腳步回到座位上。
課上到一半,教室後門進來幾個人。
副校長跟語文老師說了兩句話,語文老師繼續接着上課,說話聲音變嚴肅正經了,課堂氣氛也産生了微妙的變化。
同學們忍不住偷偷向後張望。
嘉南在聽課的人裏看到了魏春生。
她并不知道到魏春生也是一中畢業的,上次校慶活動他就沒有出現,此時突然看見他,嘉南覺得很驚訝。
她迅速轉過頭,埋首在課本中,努力集中精神聽老師講課。
“下面,我請同學來說說本首詩歌中的‘歸雁’與王維《使至塞上》中的‘歸雁’有什麽相同的地方。”
語文老師的視線在底下搜尋,期待能有人主動舉手。
語文課代表不負期待,站起來說:“都是以物喻人。”
“很好,以物喻人。還有嗎,誰來補充?”底下沒有聲音,語文老師只好點名。
大家都低着頭,鴉雀無聲。
“嘉南同學——”語文老師說:“你有什麽想法嗎?”
嘉南從座位上站起來,感覺無數道目光紮在她身上,她盯着草稿紙上的關鍵詞,答道:“都抒發了詩人心中苦悶的情感。”
“非常好,”語文老師大聲地給予了肯定,“請坐。”
快到下課,語文老師揚起标準式笑容對本堂課的內容進行小結。
後排聽課人也起身走了。
嘉南看着大屏幕上布置的作業,折了個書角做标記,被李思點了點肩膀,“嘉南,副校長叫你。”
魏春生在走廊上,還沒離開。
嘉南走出去,聽見魏春生跟旁邊的男人解釋:“……是我夫人以前舞蹈班的學生,沒想到碰到了。”
7班的班主任路過,聽聞也加入了談話隊伍中,誇獎嘉南懂事聽話,學習用功,就是性格內向,不怎麽跟同學和老師交流。
要是能再開朗一點就好了。
嘉南站在他們面前,如芒刺背,木然地聽着他們談論自己。
魏春生如同親切的長輩,對嘉南表達了關心。後面,竟讓嘉南充當講解員,随他們一同參觀圖書館和實驗樓。
嘉南走在旁邊,盡量當個不出聲的隐形人。偶爾魏春生會抛來幾個問題,她慢半拍地替他們解答。
“食堂飯菜怎麽樣?”
“便宜好吃。”
“學校宿舍的條件如何?”
“不太清楚,我不是寄宿生。”
副校長一個勁使眼色,魏春生沖嘉南笑笑:“你倒是實誠。”
嘉南回教室上課前,魏春生把她叫到一邊,兩人單獨在走廊上說了幾句話。
“你研學回來也好幾天,怎麽沒來文化宮練舞?我沒有看到你的打卡記錄。”魏春生說:“你自己算算這周只剩幾天了,這樣下去你的時常湊不滿啊。”
嘉南一早打好了腹稿,“我打算退出舞團,學校課業太繁重了,兩邊兼顧不了。”
“是嗎?”魏春生語氣中充滿探究。
“我看你之前就兼顧得很好。聽說你是自己考進一中的,在學校的成績也還算可以。”
“下半年就升高三了,時間緊張。”嘉南說。
“那就沒辦法了。”魏春生善解人意地說。“現在是法治社會,況且你又沒簽賣身契給我,當然想走就能走。”
“不過你怎麽不提前跟我說一聲呢?”
他的話聽着不像責怪,而像好脾氣的長輩包容任性的晚輩。
嘉南壓住心底的不适。
不遠處過往的學生都在看着他們。
“我回教室上課了。”嘉南想立刻就走。
魏春生的目光落在她耳側的金屬發夾上,審視了兩秒,忽然笑道:“是不是在心裏咒我去死?
“可惜你又做不到。”
嘉南站在原地,遍體身寒。
——他看穿了她!
她把這枚發卡當作保護工具,曾經好幾次将它攥在掌心,妄想用它紮破面前這個人的喉嚨。
而他早就察覺了。
他都知道!
“嘉南,你真是廢物啊。”魏春生語氣充滿遺憾。他仿佛真的一直在等待嘉南動手,願望卻最終落空。
“不過你比她們強。”
魏春生評價商品般評價舞團裏留下來的其他女孩,“她們是比你更下賤的東西。”
嘉南以為自己不會再被刺傷了,尖銳的痛意卻剮蹭着她的神經,想把她連皮帶骨掀翻在地。
魏春生的臉總讓她想起唐俊,想起柳曦月,想起自己在文化宮度過的許多個日夜,還有易寧哭泣的眼睛。
他的每次出現都像飓風,輕易把嘉南帶回生命中寒冷的凜冬。
二〇〇八年的冬天,明明已經過去很久了,卻又沒有真正地走遠。
二〇〇八年,冬,嘉南十歲。
“南南,我明天不能陪你去看煙花了。”易寧的聲音嗡嗡的,像悶在厚重的棉花被裏。
元旦前兩天學校開始放假,連柳曦月也大發慈悲,宣布元旦期間休息。
元旦當天,河邊會有一場煙花晚會。嘉南和易寧早早約好了一起去看。
“你生病了嗎?”嘉南問。
“有一點不舒服。”易寧說,“不用擔心,我在家休息兩天就好了。”
嘉南沒辦法不擔心,找去了易寧家。
外面在下雪。
她的毛線帽和衣服上粘了許多細碎的雪花,很快消融。
易寧的父母都不在,只有易寧縮在床上。
嘉南摘掉手套,用軟軟的手指貼在她額頭上試探溫度,不燙,比她的手還要冰。
“你哪裏不舒服?”嘉南坐在床邊,聲音輕輕地跟易寧說話,“要告訴我,我去給你買藥。”
她那麽真誠。
能夠承載所有痛苦的秘密和眼淚。
易寧哭了。
她的哭聲讓嘉南感到慌亂而無措。就像她舞蹈課上受到批評躲在角落偷偷哭泣,易寧抱着她那樣,她也抱着易寧。
她們像兩只受傷的幼鳥,躲在巢穴裏顫抖。
可嘉南連易寧的傷口都找不到。
直到元旦過後的某一天,易寧在換衣室裏換衣服,嘉南看到了她腰上青色的指痕。
女孩細細的柔軟的腰肢上,拓印着成年男人的掌印。
有許多隐形的黑色膠布封住了易寧的嘴巴,不僅讓她恐懼,還讓她感到羞恥。
易寧所有的話都變成了眼淚,汩汩地從眼睛裏冒出來,彙成一條小溪。
黑色的溪水不斷從嘉南腳面流過,硫酸一樣腐蝕着她。
在文化宮,嘉南開始寸步不離地跟着易寧,像影子。
她踐行着自己的承諾,想要保護她最好的朋友,如護林員守護着一棵樹。
可唐老師總會有別的辦法。
他給易寧開小竈,将她留下。
他教易寧跳舞的同時,指紋繼續在她的皮膚上刻碑,留下他譜寫的華麗詩文。
嘉南第一個求助的人是沈素湘,小孩本能地信賴和依靠她的母親。
唐俊先她一步在電話裏告狀,向沈素湘反映了嘉南這段時間在舞蹈課上的“罪行”,她不認真,偷懶,故意與老師作對。
沈素湘讓嘉南跪在地上。
嘉南什麽也來不及說。
“我對你太失望了,嘉南。”
沈素湘每天照鏡子能發現臉上眼紋日益加深,柴米油鹽消磨她年輕時的志氣,耐心也逐漸揮發。
她用雞毛撣子抽在嘉南的背上,嘉南頭磕着地,邊哭邊喊,媽媽你救救易寧吧。
求求你了。
求求你了。
求求你了……
她央求着,哭得很厲害,身體蜷成小小的一團,到最後抽搐着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她在疼痛中不斷想起越來越沉默的易寧,變成了啞巴的易寧,如同被挑斷了手腳筋失去了反抗能力的易寧……
她要怎樣才能救易寧。
沒有人告訴她該怎麽做。
沈素湘對嘉南的話将信将疑。
她連續兩天提前去文化宮接嘉南下課,在走廊上觀察給學生們上課的唐俊,課後還找機會跟唐俊聊了天。
短暫的接觸,根本試探不出深淺。
沈素湘沒有過多的精力來管,何況她根本不認識易寧,那只是嘉南的一個朋友,一個夥伴。
“聽着,嘉南,”沈素湘嚴肅地對嘉南說,“這件事根本與你無關,如果你沒有撒謊,說的是真的,唐老師真的做了那種事,也應該是易寧和她的父母來處理。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好好跳舞,不要成天想着偷懶。”
嘉南把身體壓向地面,她一邊壓腿一邊聽着沈素湘的話。
被絕望堵住了口鼻,像在不斷溺水,不停下墜。
她想要帶着易寧逃跑。
可她們哪裏也去不了。
大雪中,她們看到了從鐵軌上的火車,駛向未知的遠方。想象它進入漆黑的隧洞,穿過荒野,沒有目的地,一直開下去,開進春天裏。
易寧走不動了,她很瘦,嘉南勉強可以背起她。
路上很安靜,沒有別的人,別的聲音。嘉南聽不見易寧的呼吸,她像死了一樣。
嘉南慌張地回頭,沒留心腳下,絆着磚頭摔倒。背上的易寧滾了出去,砸在雪裏,臉朝下,遲遲沒有動。
嘉南爬過去,費力地把易寧抱起來,無助地哭了。
易寧的睫毛在風雪中發顫,雙手勒住嘉南的背脊,把臉埋在她懷中不願意再擡起來。
雪越下越大,要把她們淹沒。
找到她們的是柳曦月。
柳曦月平常太嚴厲,嘉南對她又敬又畏,無路可走才選擇把易寧的事情告訴她。
柳曦月選擇相信嘉南的話。
文化宮是她的築夢塔,她不允許有人玷污。
柳曦月背靠柳家,要查清楚唐俊這個人對她來說并不難,她第一時間處理了唐俊,将他辭退,通知了易寧的家長,協商解決這件事。
柳曦月找到嘉南:“這件事到此為止可以嗎?”
嘉南低着頭,“為什麽他不用坐牢?”
唐俊應該被送進監獄。
“你應該清楚,易寧自己不想這件事被大家知道。”柳曦月說。
當初嘉南說要報警的時候,易寧不願意,所以她們才沒有去警察局。
易寧的家人也不願意事情鬧大。至于柳曦月,她不想讓文化宮名聲受損毀于一旦。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考慮。
唐俊走了,易寧退出舞團,風波已經平息,事情就此過去。
作為局外人的嘉南又還能掀起什麽風浪,她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孩,做不了什麽。
柳曦月看重嘉南的天賦和身體條件。到目前為止,易寧是她最中意的學生,嘉南排第二。
易寧必定要走,嘉南得留。
柳曦月對嘉南說:“這件事你做得對,如果沒有你,易寧的情況只會更糟。同時我希望你把這件事埋在心裏,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
“作為獎勵,我承諾你十萬塊錢。”
嘉南幾乎立即反駁:“我本來就不會到處亂說。”
柳曦月更加滿意:“我說了,這十萬是獎勵。”
她給這筆金額加上了另外的條件,“如果你年滿十八歲還留在文化宮,就能拿到這筆錢。”
十萬只是柳曦月随口吐出的數字。
十萬,或者二十萬,對她來說都算不得什麽,可對一個孩子來說,是筆巨款,非常大的誘惑。
何況嘉南的家庭條件不好。
“你有天賦,身體條件又好,天生就該跳芭蕾舞。
“嘉南,留在這裏。
“之前的事情都過去了。”
這成為了嘉南與柳曦月之間的秘密,唯一的見證人是律師王堅。
只是柳曦月沒料到,之後漫長的與芭蕾舞相處的日子裏,嘉南沒有變得更加出色。
她像被困在八音盒裏随音樂起舞的玩偶,喪失了生命力。她的眼睛裏沒有燃起熱愛,也承載不了柳曦月的夢想。
精神衛生中心的會議室裏。
前排擠滿了人,沒有空座。陳縱站在後排的位置,臨近門口,挨着牆,手裏拿着長條的筆記本和一支黑筆。
室內一半以上是面色凝重的中年人。
陳縱仿佛來錯了地方。
他身上寬大的黑色衛衣蹭到了牆灰,手上的筆刷刷寫着,鋒利的眉眼收斂了戾氣,像大學校園裏蹭課的學生。
話筒前的醫生剛科普完進食障礙的幾種類型,正在給家長們講典型病例。
手機震動,陳縱把筆記本放進口袋,去外面接電話, “嘉南?”
“可不可以來接我?”她問他。
陳縱看了眼時間,“吃過午飯了嗎?”
“嗯,”嘉南說,“教室太吵了,中午休息不好。”
“好,我過來接你。”
醫生的演講仍在繼續。
幻燈片的右上角有個二維碼,是家長交流群。陳縱掃碼加了群後,匆匆離開會議室。
天陰沉沉,看着随時會下雨。
嘉南在校門口等陳縱,眼皮沉重,像有什麽壓迫着視網膜,眼前世界的色調是暗沉的。
“嘿,嘉南。”孫汝敏跟同伴拎着幾杯奶茶從對面走來,“你在等人嗎?”
嘉南點了下頭,精神不濟,甚至連回應的力氣也沒有。
孫汝敏取出一杯奶茶給嘉南,“你喝嗎?”
“不用,謝謝。”嘉南說。
“又不要啊。”孫汝敏看着她,臉上的笑容帶着詭異的甜蜜,“你怎麽老是拒絕我呢?”
嘉南面對她感到詞窮,不知該怎麽回了,只好保持着沉默。
嘉南看見了不遠處緩緩駛來的陳縱的車,她朝孫汝敏點了下頭算作告別,越過她往前走。
孫汝敏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嘉南上了車。陳縱透過擋風玻璃也看見了孫汝敏,說:“又是你那個同學?”
“你記得她?”嘉南反問。她記得陳縱只遇到孫汝敏兩次,但似乎每次都有特別留意她。
“記得。”陳縱說。
何止記得,簡直印象深刻。
見嘉南望着自己,他忽而心領神會,察覺到她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在吃醋。
陳縱笑了,“你想哪兒去了?”
“你好像對孫汝敏格外關注。”嘉南依舊看着他的眼睛,直白地說。
“校慶演出那次,我看見她包裏掉出來一本相冊,裏面全部是你,”陳縱說,“這讓我覺得介意,所以一直記得她。”
他加了一句,“耿耿于懷。”
這次輪到嘉南無比困惑,她不懂孫汝敏的動機是什麽。
只是知道孫汝敏确實經常帶着相機在校園裏拍來拍去,想到對方很有可能一直在偷拍自己,讓嘉南不寒而栗。
有種暗中被蛇的眼睛盯住,被窺探的錯覺。
“我不懂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嘉南說。她今天本來就精神不好,人看上去病恹恹的。
陳縱用手背貼了下她額頭,說:“不想了。”
陳縱把車停在離學校不遠的草坪旁邊,周圍綠樹環繞,那些熱鬧喧嚣被隔絕在了外面。
“睡會兒。”
嘉南爬到後座,脫了鞋,側躺着蜷縮在線毯裏。過了會兒,陳縱也去了後面,嘉南借他的腿當枕頭,微微調整了姿勢。
陳縱用手指撥了下她掃在臉頰的頭發。兩人都沒有說話。
陳縱從左側的口袋裏拿出筆記本,翻了翻,又低頭看嘉南。
她長睫顫了顫,并未真的睡着。
陳縱将毯子往上提,繼續看筆記,“患者需要關心與理解,花時間陪伴她,而不是對她進行說教。給她塑造安全可靠的生活環境,讓她的焦慮緩解……”
嘉南忽然睜開眼睛,不安地問:“我上課會不會遲到?”
“我不睡,會看着時間的,上課15分鐘前叫你。”陳縱立即給出答複。
他一只手壓在線毯上,隔着毯子,摸索到嘉南的手指,兩人相互握住,嘉南又閉上了眼睛。
這次她真的睡着了。
她夢到易寧了,十年前的事情像錄像帶一樣在腦海中重新放映了一次。夢裏的嘉南一直在撥打某個電話號碼,對面始終無人接聽。
她從易寧家的門縫裏塞進去了許多張小紙條。
“易寧,我是嘉南,你還好嗎?我很擔心你,請給我回電話。下下個星期三,圖書館招募小志願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報名參加?”
“易寧,我是嘉南,你還好嗎?我很擔心你,請給我回電話。今天我看到了河邊有人放煙花,你有沒有看見呢?”
“易寧,我是嘉南,你還好嗎?我很擔心你,請給我回電話。最近好冷,多穿衣服,不要感冒。”
“易寧,我是嘉南,你還好嗎?我很擔心你,請給我回電話。”
“易寧,我是嘉南,你還好嗎?”
那件事發生以後,唐俊被柳曦月趕走了,從此銷聲匿跡,而文化宮繼續運轉,易寧沒有再回來上課。
嘉南沒有與易寧正式的告別過,易寧就從她的生命裏徹底消失了。
座機永遠打不通,手機關機。
嘉南聯系不上人,只好跑去她家敲門。連着去了好些天,都沒有回應。
她塞進去的那些留言小紙條,也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坐在樓梯間等待時,嘉南一次也沒有碰見過易寧和她的家人,反而遇到了易寧那個奇怪的鄰居。
女孩仍舊背着巨大的看起來十分沉重的書包,低着頭走路,長長的頭發像窗簾般遮住她大半張臉。
那天,她走到嘉南面前停下來,用很小的說話聲告訴嘉南:“易寧搬家了。”
她第一次主動跟嘉南說話,手指抓着兩側的書包帶,不習慣與人對視,将目光投擲在地面。
“他們家已經不住在這裏了。”她又說。
嘉南站起來,比她要高出許多,她問她:“那你知道他們家搬去哪裏了嗎?”
女孩搖搖頭。
嘉南失望地走了。
女孩跟着她下了幾步臺階,嘉南回頭問:“你有什麽事嗎?”
女孩伸出手,攤開掌心,上面有塊包裝精致的巧克力。
“謝謝,我不要。”嘉南說。
那只手一直伸在那裏。
露出的手腕內側,赫然露出兩個黑紅的疤,像是被煙頭燙傷的痕跡。因為處理不當,皮肉潰爛,傷口在發炎。
嘉南盯着她的手,許久許久,還是說:“謝謝,我不要。”
女孩的頭垂得更低了。
透明的液體砸在落滿灰塵的地面上,一顆接一顆。
嘉南走出了樓道,女孩沒有再跟上來。
嘉南再也沒有來過這棟單元樓,這片小區。她回歸到了從前單調枯燥的生活。
不停地練舞,學習,練舞,學習……
她獨自度過了大部分漫長的時光,獨來獨往,沒有再交朋友。
她想變成一顆堅硬的石頭。
周末,嘉南與餘靜遠見了第二次面。
餘靜遠已經從多次的網絡聊天中了解到當年文化宮發生的事情,認識了關鍵人物——嘉南的朋友易寧。
心理治療過程中,餘靜遠一直鼓勵嘉南社交,但收效甚微,嘉南甚至明顯表現出了抗拒。
這次見面,餘靜遠繼續跟嘉南談她的夢境。
餘靜遠從中發現了新人物——易寧的鄰居。
嘉南和那個女孩幾乎沒有産生過交集,她們之間只進行過簡單的對話,因為對方始終低着頭,嘉南連她的樣子都沒看清。
“我最近總夢到她給我遞巧克力的場景。”嘉南對餘靜遠說,“特別奇怪。”
“你接了她的巧克力嗎?”餘靜遠問。
嘉南搖頭。
餘靜遠接着問:“為什麽呢?”
“我看到了她手上的傷口,知道她一定遇到了什麽不好的事情,說不定和易寧一樣。”嘉南說完這句話,陷入了沉默之中,良久,她又說對不起。
嘉南至今沒有忘記帶着易寧在雪地裏逃跑的感覺,易寧從她背上摔出,她爬向她,抱着她在大雪中痛哭。
太痛了。
嘉南已經不敢去接那塊巧克力了。對方手臂上露出的傷口讓嘉南退卻,她沒有勇氣再靠近,因為她根本幫不了她。
她意識到傷害在不斷發生,而手無寸鐵的女孩們無能為力。
“我不想收她的巧克力,不想認識她,她好像下一個易寧,而我什麽都做不了,我寧願避開。”
易寧的事情消耗掉了她所有的勇氣。
沈素湘教會她的生存法則之一,有時候置身事外,就是在保護自己。
“我太懦弱了。”
餘靜遠給了嘉南一個擁抱,“你已經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女孩了。”
嘉南見完餘靜遠出來,發現靜了音的手機上蹦出好多條QQ消息,黃橙橙在瘋狂找她。
“嘉南,孫汝敏她們三個交給我的文件是空的!我該怎麽辦?”
“下個星期一就要交研學作業了……”
研學作業就是老師當初布置的制作一份有關塢瞿的宣傳冊,形式不限,可以做成畫報或者雜志,各種不同的形式。
黃橙橙作為隊長,把任務分給了五人小組中的每個人。大家完成自己負責的板塊內容,統一交給黃橙橙,由她來彙總。
直到剛才黃橙橙才發現,周五孫汝敏交給自己的文件夾裏,只有前兩頁稿紙上有內容,後面全部是空白的。
“你問過孫汝敏了嗎?”嘉南問黃橙橙。
“問了,她不承認,說是我自己弄丢了。”
黃橙橙打字打到一半,撥了語音電話過來,聲音帶着哭腔,顯然已經跟孫汝敏争執過,毫無疑問落敗了。
孫汝敏咬定自己完成了任務,是黃橙橙自己出了差錯。
“我發誓,我真的沒有弄丢她的稿子,後面那些稿紙原本就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