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知在憎惡誰

到家以後, 嘉南把幾個花瓶擦拭幹淨,盛上适量清水,将稍微修剪過後的繡球花枝插入瓶中。

在陳縱的電腦桌前也放了一束。

“我不會養。”陳縱說。

“我會幫你換水的。”嘉南說:“大概能活一個月不枯萎。放在陰涼通風的地方, 不要陽光曝曬。”

陳縱:“幫我養花需要支付報酬嗎?”

嘉南點了點胸前的月亮徽章,“上帝已經幫你支付過了。”

陳縱學她之前的樣子,笑着說:“謝謝上帝。”

夜裏, 陳縱要出門一趟, 跟嘉南說可能會回來比較晚。“把門關好, 不要等我, 早點兒睡覺。”

“好噢。”嘉南也沒問其他的,“要注意安全。”

“嗯。”陳縱答應着。

他往頭上扣了頂鴨舌帽, 背着一個黑色斜挎包出門了。

摩托車發出轟鳴聲, 很快在夜色中疾馳而去, 如迅猛的風刮過長長的巷子。

---

裕榮飯店是家連鎖飯店,夫妻産業。

周末夜裏生意依舊紅火,飯店燈火通明,霓虹燈招牌在夜裏金光璀璨, 格外醒目。

一個瘦高的戴鴨舌帽的黑色身影随人群進入大廳、電梯、走廊。

---

酒吧裏場子正熱。

重金屬樂跟舞池中的青年男女們一樣狂躁,每個音符都像迸發的煙花碎屑, 飙升至空中,又重重落下。

廁所門被拖把從裏抵住了。

孫汝敏吐出煙圈, 表情迷幻。

旁邊的朋友正在揪一個女生頭發, 扇巴掌, 指甲掐進她肉裏, 威脅對方離自己看中的男人遠點。

“不來試試?婊/子臉厚,扇不爛。”朋友問孫汝敏,“你今天怎麽回事?不高興啊?”

孫汝敏神情麻木, 對她們之間搶男人的事不感興趣,手閑着也是閑着,一巴掌掄過去。

像是家常便飯。

“喂,給我們大小姐把鞋舔幹淨。”

女生被按着頭,跪在地上給孫汝敏舔鞋。

孫汝敏笑了笑,站着沒動,彈了彈手裏的煙,煙灰掉落在女生頭發上。

---

黑色身影走出裕榮酒店。

騎上摩托車離開,變成一道虛影,朝一中校園駛去。

校園裏,保安巡邏後關掉手電筒,回到門衛室。野貓在牆角的灌木叢下輕悄踱步。

黑色身影從圍牆上翻下來,一閃而過。

貓在夜色中叫了兩聲。

學校體藝樓大門閉緊,人影繞了到樓後,從衛生間窗戶進入。

穿過走廊就是大廳。

四處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牆壁上的“安全出口”指示燈發出綠色熒光。

耳邊是嘉南的聲音:“下周一我們學校要在體藝樓大廳頒獎,‘十佳學生’,‘十佳班幹部’,‘十大道德标兵’……”

人影躍上大講臺,按亮手電筒查看四周的環境。

---

酒吧。

孫汝敏面前擺着一排酒杯,被她逐一喝空。

周圍都是叫好起哄的人。

他們的臉在孫汝敏視野中放大、扭曲,像隔着凸面鏡出現在她眼前。

孫汝敏突然沖出去,彎着腰吐了。

跟她關系最好的兩個朋友跟出去,将她扶起。

她的頭發被酒水打濕,淩亂地黏在臉上。眼睛像被酒精刺激得發紅,又發狠。

不知在憎惡誰。

自己,或這個世界。

---

深夜到家。

孫汝敏發現室內格外明亮,一樓所有燈盞都開了,把她的家裝點得金碧輝煌,像座宮殿。

父母居然也在家。

平常照顧她起居生活的保姆縮在一邊,不停朝她使眼色。

孫汝敏喊了一聲爸媽,準備往樓上走,被叫住。一疊照片甩在她臉上,是她打架鬥毆的證據。

“照片都送到我辦公桌上了!”父親看上去生氣極了,“你成天在外面鬼混,還有沒有一點學生的樣子!”

孫汝敏的臉被照片尖銳的角劃傷,冒出細小的血珠。

她像是沒感覺,也不覺得痛。

母親先心疼了,替她捂住傷口,“小敏,你是不是惹上什麽人了?我們調飯店監控看過了,對方戴着帽子看不見臉,放下照片就走了……”

母親心中有了各種不好的揣測,慌了神,“要不要報警?”

“報警?”父親聽着這兩個字眼,立即反駁:“警察來抓誰?她跟她那幫鬼混的朋友才該被抓起來好好管教!活着就是影響社會治安!”

孫汝敏躲開母親的手,不在意地抹了兩下臉上的傷,“我知道是誰幹的。”

“媽,你再給我一筆錢,我找人解決掉他。”

“怎麽解決?”孫汝敏的話徹底點燃了父親的怒火,“真以為自己是混/□□的?!還嫌惹的麻煩不夠多嗎!”

他說着就要動手,被妻子死死攔住。

見他們因為自己而起争執,孫汝敏站在旁邊冷眼看着。

她的妝花了,添上幾道血痕之後,形容更加可怖,像個小醜,又像只鬼,飄蕩在半空中,灼熱的燈光在腐蝕她的臉,想讓她灰飛煙滅。

“你們繼續吵吧,我回房間了。”孫汝敏說。

她回房間後不久,母親拿着藥膏進來了,要替她處理傷口。

她坐在床頭,偏頭避開,說:“只是小傷,睡一覺就好了。”

“小敏,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母親似乎十分不解,房間裏響起她的啜泣聲。

讓孫汝敏聽了覺得厭煩。

“我是你生的,你難道不知道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嗎?天生的壞種、爛人,你就不該把我生下來……”

一巴掌啪地打在她臉上。

阻止她繼續說出那些傷人的話。

母親打完便後悔了,心疼而無措,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

最後給了她一張卡,作為補償。

孫汝敏拿着卡笑了,突然變得乖巧:“謝謝媽。”

随即又反複無常地翻臉,把母親推出卧室。

燈光滅了,她獨自站起漆黑的房間裏,猶如一株根系腐爛的植物死在了無人的沼澤地。

---

周一早上,嘉南出門前給屋內所有的繡球換了水。

上學的途中,她跟陳縱提起今天學校将要舉行一個頒獎典禮,分別是“十佳xxx”之類的獎項。

她忘記自己上星期已經跟陳縱說過一遍了。

這次說起,仍帶着有點兒羨慕的語氣。

“你羨慕人家上臺領獎?”陳縱笑問。

嘉南:“聽說有獎金呢。”

難怪她總惦記着。

“‘十佳學生’是評全校成績最好的幾個人,還要有各類競賽獲獎經歷,特別難拿。‘道德标兵’這種,就是同學投票,再綜合老師意見選出來的,比較主觀……”嘉南說。

無論哪個獎項,她都挨不着邊。她既不是學霸,也沒有好人緣。

嘉南看看陳縱,發自內心覺得:“阿縱,你如果在我們學校讀書,應該會是‘十佳學生’。”

她有莫名的自信,覺得陳縱是隐藏的學神。

陳縱笑了笑,“我不想上臺領獎。”

“可是有獎金。”又回歸到錢的問題上。嘉南表示:“如果你不想要,我可以幫你分擔。”

陳縱說:“你真的很會打算盤。”

嘉南對他露出一個笑。

頒獎典禮是在中午舉行的。

全校師生前往藝體樓大廳集合,參加儀式。

今天沒有再延續周末的好天氣,下着雨。不過雨勢不算大,許多人都沒打傘,戴上校服外套的帽子,走在雨裏。

嘉南想起陳縱的警告,還是決定從樓梯間折回教室拿傘。

杜絕淋雨感冒的可能。

再次走出教室的時候,嘉南在走廊上碰到了隔壁班的楊竹。他應該是不想與人同行,故意落在最後的。

他也看見了嘉南。

嘉南感覺他有話要對她要說,下一秒就聽見楊竹道謝的聲音:“謝謝你,我看了你推薦的書,也去論壇上求助了。”

嘉南覺得自己并未做什麽。

她多嘴問了句:“你去看醫生了嗎?”

“沒錢看病。”楊竹說。

嘉南想起他的身世,沉默不語。

“不過我申請了這次的助學金。”楊竹說,“班主任說下個月就能拿到錢。”

嘉南想到之前魏春生連同幾個知名校友過來參觀,說要聯合出資設立助學金的事。

“你也可以申請。”楊竹提醒嘉南:“如果向班主任提交醫生開的診斷書,證明自己生病了,申請助學金的條件會放寬松,很容易申請成功。”

他其實在試探。

他觀察過嘉南的飲食方式,才向她請教減肥方法。從嘉南給他的紙條上的信息可以看出,嘉南對飲食障礙方面了解得很詳細,說明她自己很可能已經深陷其中。

嘉南不想和魏春生再扯上任何關系,哪怕是由他發起的助學金。

她跟楊竹說了謝謝,沒有再表露其他。

楊竹問:“我們可以做朋友嗎?能不能給我一個你的聯系方式。”

嘉南的拒絕來得比楊竹想象中更加直白冷酷,她說:“不要。”

她不喜歡楊竹的試探,與他在食堂的暗中觀察。

嘉南撐傘走進雨中。

學校林蔭大道上的人又多了起來。可能是嘉南眼前出現了幻覺,她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陳縱的身影。

嘉南把傘檐擡高了一點,讓視野變得開闊,想要看得更清。

但那個背影已經不見了。

集合時間快要到了。路上的學生紛紛加快腳步,有的人小跑了起來。

嘉南走得身上微微發汗。

到了藝體樓大廳,在人群中搜尋本班同學。直到看見前方高高豎起的7班班牌,她才找到隊伍。

男生女生分兩列,按身高排隊。

嘉南170+,在女生裏算高的,排在靠後的位置。

李思清點人數,經過孫汝敏身邊時,對她說了聲“恭喜”。

7班沒有成績特別拔尖的學霸,選不上“十佳學生”,倒是有一個“十大道德标兵”的名額,最後落到了孫汝敏頭上。

有人說是班主任把名字報上去的,也有人說是校方直接評的,畢竟孫汝敏的父母給學校捐了那麽多錢,也算是為學校作出了貢獻,換來一本榮譽證書是應該的。

頒獎典禮開始。

開場是各位校領導冗長的發言,猶如一場接一場的演講。嘉南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人站在那裏,眼睛望着外面發呆。

大廳後面開了一排透明天窗,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見朵朵白雲映在窗玻璃上,像魚一樣游弋而過。

可惜今天下雨,外面灰蒙蒙的,什麽也看不見。

終于開始頒獎了。

臺上的投影幕步緩緩下降,一個學生科的老師在角落連接好電腦設備。

副校長手拿話筒,依次念出“十佳學生”的名字,投影幕布上相應出現了他們的照片、姓名和班級。

還有幾段校園記者的單人采訪。

獲獎的十位學生登臺,在掌聲中接受了校長頒發的榮譽證書。

接下來是“十佳幹部”,“道德标兵”,同樣的流程走幾遍。

輪到“道德标兵”的時候,副校長口中念出了一串名字,其中就有孫汝敏。

孫汝敏在大家的注目禮中,從班級隊伍裏走了出來,經過班級與班級之間形成的狹窄過道,朝講臺走去。

投影幕布上的畫面斷了一秒,在場幾千人,沒誰注意到。

學生科老師按了空格鍵播放,沒有發現電腦的異常情況,也不知道播放的視頻已經換了一段。

孫汝敏還差兩三步,就要跨上領獎臺。

她突然感覺到落在她身上的無數道目光好像變了。

底下安靜的人群發出了喧嘩聲,更多的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直到她擡頭看向臺上的投影幕布,播放的錄像裏的确有她。

但不是校園記者采訪她的視頻。

而是她和另外幾個人放學後站在圖書館前抽煙,身後立着一尊學校創始人的銅像。

他們把煙頭摁滅在銅像上,像惡劣的小孩進行某種游戲,嘴裏咒罵着某個老師、某個同學,出口成髒。

畫面一轉,是孫汝敏堵人、打架的錄像。

受害者們被打上了馬賽克,而孫汝敏的臉卻像被放大了。她的每個眼神、每個舉動,清晰地暴露在全校師生的目光下。

視頻播放猶如快進,畫面越來越快,像急速下墜的雪花碎片從孫汝敏眼前閃過。

人群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到她耳朵裏,像黑暗中的許多老鼠在不斷啃噬着她。

如同多年前那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