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針寒
他們回去時,夜色已濃,只點綴幾道星光,大家三三兩兩散了,街道兩邊還剩許多燈挂着。
阿盼歡喜地跟着哥哥姐姐回家,走了一段路,回頭巴巴兒地看兄長:“走不動了……”
他身子還未好全,在街上一通亂逛已經耗完了力氣。
陶青手中還拿着兩個包袱,騰不出手,看了看周福臨,對方手中只有一盞花燈,便道:“勞煩周公子幫忙拿着,我抱他。”
“我來吧。”周福臨覺得不能老是麻煩人家,對弟弟招手,“過來。”
阿盼乖乖跑到兄長那兒,幫兄長提燈,周福臨則将他撈起來抱懷裏。
從城東到城西,距離并不特別遠,但片刻後,周福臨胳膊就酸了,不由道:“你是不是長胖了。”
阿盼小手捂住臉,不肯承認:“沒有,阿盼不胖。”胡爺爺昨日才說自己太瘦,讓自己多吃些的。
陶青的眼神飄過來:“還是換我吧。”
“不必。”阿盼是他弟弟,當然也歸他負責,周福臨逞強,拒絕了她。
還沒走到一半,他就有些喘,額頭滲出汗,腳步也沉重起來,疑惑這路怎麽越走越長,仿佛沒有盡頭似的。
最終陶青拉住了他。
“我的東西不重,你拿着,我抱。”
這次她不容周福臨反駁,東西直接放到地上,從他懷裏把小孩兒接過,似笑非笑,“周公子倘若不肯拿陶某買的這幾包藥材,那它們只好留在這兒,希望明日來尋時,還能尋得。”
她都拐彎抹角幫他了,周福臨不是不分好歹的人,一聲不吭從地上拎起裝藥材的包袱。
他鴉羽似的睫毛在眼睑處投下一片陰影,安靜聽陶青說:“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你抱不動就我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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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能次次都如此麽,他想道,菱唇微動,修長的手指揪着包袱上的帶子。
許久沒帶弟弟出門了,以為對方還和曾經一般瘦小,近日弟弟身體和精神都顯而易見地變好,重量自然也增加,他只是一時疏忽,沒想到這點。
陶青又不是他的誰,老是這般慣着阿盼,幫着自己。
他不确定她這樣是為何,因為陶青并沒有在明面上說什麽。
“我們都這麽熟了,不過幫個小忙而已。”陶青緩緩道。
看吧,她這話又很像是對熟悉的街坊鄰居說的。
每次稍微摸索出一點兒她對自己的不同,下一刻,周福臨又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多想。
周福臨心裏有太多顧慮,想到當初罵金四兒時被陶青撞見,相看對象時又被她撞見,弟弟生病的窘境還是被她撞見,他家屋子又小又暗,後來屋子甚至被暴風雨吹倒,在街上又被金四兒堵住……
其實這些他是習慣了的,倒黴久了便不覺得難受,但自己總是以一副難堪的模樣出現在陶青面前,又如何敢信胡大爺的那番話。
他想問,你會如胡大爺所說,是心悅我,在追求我麽。
又或者,只是因為憐憫,因為心善,才向我靠近?
周福臨不敢問。
他怕一問出口,會看到陶青驚訝的神情,随即她若是說“你誤會了”。
那他會羞得一頭撞在樹上。
“陶大夫又不能每回都在阿盼出門逛街,累了的時候抱他,還是讓他自個兒慢慢走。”
周福臨凝視着手指勾着的花燈,輕聲道。
花燈一大一小,大的是陶青替自己猜來的,小的是陶青出錢給阿盼買的,瑩瑩燈光透過薄薄的籠身,在長夜的街上照亮前行的路。
周福臨多希望這光能永不熄滅。
“為何不能,以後你們逛街累了,就叫我啊,左右我整日清閑。”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這人平時裏多精明啊,怎麽這會兒聽不懂了呢。
“我說的,就是你說的這個意思。”陶青淡笑着,輕拍阿盼的背,在周福臨羞惱地瞪過來時,示意他輕聲,“阿盼睡着了。”
小男孩趴在陶青肩膀上,安心地進入了夢鄉,恬靜又滿足,他許久沒有過過這般熱鬧的上元節了。
周福臨頓時怔住,不再啓唇說話,頭偏到另一邊。
一縷鬓發滑到了頰邊,周福臨換了只手提東西,把發絲夾在耳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嘲笑自己,明明不再考慮感情一事的,為何又開始急了,莫非骨子裏還是恨嫁的?
因為要先送周家兄弟回去,陶青挑了一條離巷尾近的路,快到胡家時,把阿盼叫醒放下去,從周福臨手裏取回包袱。
見周福臨冷了臉不同自己交談,陶青反倒開始找話題:“周公子的胃可有再痛?”
“……”
胃不痛,但快被氣痛了。
“等羊買回來,不只阿盼要喝,你也應當喝些。”
“……”
你管我喝不喝呢。
“下次咱們再去別處逛吧。”
“……”
想得美,不掰扯清楚以後別想跟我走一塊兒!
陶青一個人說了半晌,身邊的男子就是不搭理她,阿盼扯扯她的衣角:“哥哥在不高興。”
陶青心道我知曉他不高興,這不是正在哄嗎。
如果周福臨能聽到陶青的想法,定會抓狂,你哄什麽啊,我需要這點兒哄嗎,喜不喜歡你倒是說明白啊。
生氣!
沉默在兩個人之間流淌,雙方都因為太過謹慎,害怕尴尬,小心翼翼地彼此試探,期待對方發現自己的心意,先一步伸出手。
快到胡家,三個人都聽到了一陣吵鬧,周福臨眼皮一跳,顧不上別的,快步向前。
過了巷尾的拐角,看見胡大爺攔在門前,指着一群人生氣地說什麽。
被指着的那群人也不甘示弱,打前頭的一個中年男子穿了身粉色春衫,一副刻薄相,眼神輕蔑,叉着腰不耐煩地用腳點地。
“他在我們家待過一日,便要叫我一日的公公,長輩來城裏,怎麽能不迎接,非說他不在?你倒是讓我進去瞧瞧啊,別躲着不見人,怎麽,躲着就能忘記他克死了我女兒的事實了?果然住在這裏的沒一個好東西!”
男子手一推,胡大爺縱使身子還算硬朗,那也是老人,禁不住這力道,險些摔了。
周圍鄰居也圍成一圈兒看戲,見狀,倒是不幹了。
胡大爺是柳巷的長輩,大家就算不喜周福臨,也從未因此欺負胡大爺,你這外人憑什麽對胡大爺動手。
況且這男子還把柳巷的人都罵了進去。大夥兒紛紛加入戰場。
尤其是劉家夫郎,本來就是個暴脾氣,扶住胡大爺後,沖着中年男子反手就是一巴掌:“沒一個好東西?那請你吃大耳刮子如何,方才沒打你,是對你客氣,還蹬鼻子上臉了!”
“我就說,當初不該給女兒找這種破巷子裏的人當夫郎,你你你,居然敢打我?”中年男子氣炸了。
金家夫郎也在其中,聞言,哼了一聲:“破巷子,好歹咱們也是皇城人,而你妻主只是城裏小姐莊子上的管家,這事誰不知道。雖說那周福臨是個克妻的,他好歹有個秀才娘,你女兒有什麽?死了都活該。”
這種關頭居然能聽到巷子裏的人為自己說話,周福臨一時不知是喜是悲,看着上一任妻主的家人莫名從城外莊子上跑到柳巷撒潑。
心口滾燙,燒得他眼眶猩紅,想要沖上去,卻邁不動,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上啊,周福臨。
他在心裏罵自己,平日裏那般威風,能将找麻煩的人都罵得狗血臨頭,為何現在慫了。
一道銀光掠過,忽然那男子尖叫:“我,我怎麽動不了了,救命啊!”
他驚恐道:“這個地方不幹淨,這裏有鬼!”
鬼可比你看着順眼。陶青藏在袖中的手又摸出一根銀針,這次打算讓對方閉嘴。
她見阿盼癟着嘴要哭,周福臨也蒼白了臉,眸光微斂,握住他清潤的指尖:“莫怕,有我。”
“那,那是我前一個妻主的……”
他艱難地吐出這句話,感覺身上的一塊遮羞布被拉開,那些人的到來,将他的傷口再次剝開,把那些不堪和痛苦赤/裸裸擺到了陶青跟前。
指尖被人捏了捏。
擡頭,對面清秀的女子眼裏只有憐惜與溫柔。
陶青忽然屈起手指,在他腦門彈了一記。
她說:“都和離了,哪來的妻主,你同他們可沒有幹系,我只見到有不速之客在找大夥兒的麻煩。”
陶青腳步輕盈,寬大的衣袖随着她的步伐而動,她擋在周福臨面前,慢慢靠近那群人。
“唔!”
中年男子發現自己不能說話了,睜大了眼,摸着自己的喉嚨,發出“嘶嘶聲響。”
他的身上多了兩根纖不可見的銀針。
救我……他揮動着手,望向自己的家人,可後者紛紛退後,一個都不肯碰他。
他們越退越後,柳巷的人也是如此,中年男子順着他們的目光往左看,首先發現了周家兄弟。
好哇,還說不在,可算找到你倆了。
他這般想着,很快注意力便不在那二人身上,因為有一白衣寬袍的女子,正信步而來。
女子黑眸沉沉,指間有銀光閃爍,被她盯上,就仿佛有一把冰涼的刀朝着自己緩緩逼近。
陶青對男子笑了一下,溫和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