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加拿大,多倫多。
聖誕節剛過,新年前夕,氣候寒冷的城市裏也充滿了熱鬧的氣息,天上飄着小雪花,每個人看起來似乎都是高興的神情。
Gabby's是當地一家不錯的酒吧,按照加拿大人的習慣,中午11點之後才會開門,第一撥客人一般都是些三五成群的退休老人,一杯啤酒,一碟三明治,一份報紙,一盤填字游戲就打發了清閑又略顯無聊的大把時光。
這個時候,店裏放的也都是些鄉村音樂,偶爾也有些節奏緩慢傷感沙啞的藍調。氣氛總是休閑而放松的。盡管現在是聖誕新年購物季,外面的人流很多,但下午1點的Gabby's,依舊只有三四個老人坐在原木桌後喝着啤酒,帶着花鏡看報紙。
所以,吧臺前坐着的那個年輕男人,就顯得格外紮眼了。
說是年輕,也不是特別年輕,看起來大概30歲左右,深紅色頭發,英俊出色的五官,亞洲人的樣貌卻又帶着些歐美人深邃的氣質,舉手投足間盡顯內斂深沉,隐忍而克制的散發着魅力男人的荷爾蒙。
他來了好一會了,卻只點杯啤酒,靜靜的坐着。像是在等人,又好像再一個人獨自沉思。便只是這樣幹坐着,就如同一幅畫一樣。
只是現在時間太早,真正的酒吧動物是不會出現的,美女們不是在上班就是還在睡覺——酒保邊擦桌子邊感嘆真是她們的損失,這個男人要是再晚來四五個小時,絕對被搭讪到手軟。即便是現在,店裏的兩個老太太也還是圍繞起這個神秘男人竊竊私語了,滿是皺紋的臉上笑起來也多了點年輕的神采。
就這樣坐了大概半個小時,酒吧的門開了,進來另外一個亞洲血統的男人。他進來後四處望望,沒怎麽費力就看到了吧臺前的紅發男人。于是一笑,微微揮手算是打個招呼。
“抱歉,我來晚了,等很久了吧。”他走過去,摘掉了圍巾和手套,之前略長的頭發又剪的很短了,顯得滿精神。
“沒事,是我早到了。”紅發男人搖搖頭,看着他也點了啤酒。兩個男人坐定了,一時都無語,對視一眼,然後都笑了。
“好久不見,紀翔。”後來的先舉杯,微笑的說。
“嗯,皓薰,好久不見。”紀翔跟他碰了碰,兩人都是喝了一大口。
“啊……真的挺久的了,有差不多三年了吧。”金皓薰長呼口氣,皺眉像是在算日子,“馬德裏之後就沒碰過面了。”
“很抱歉你結婚我沒能趕去。”紀翔點點頭,口氣裏有淡淡的歉意,雖然淡,但是很認真。
Advertisement
“啊,沒關系,我知道情況特殊。”金皓薰擺擺手,毫無芥蒂的笑了。
紀翔彎了下嘴角,點燃了一支煙,微微垂下頭沒再說話。
金皓薰看着他,也只是輕嘆口氣。
半年前,他打電話通知了紀翔,希望他能來加拿大參加他的婚禮——兩年前已經在多倫多定居,從事服裝貿易,事業做的不大不小,生活安定而富足,新婚妻子莉莉就是他公司裏的助理。
紀翔答應了,但當天并沒能出現。
在道歉的電話裏他氣喘籲籲的說收到了線索雲芊就在夏威夷,必須馬上趕過去因為這條線索可能是四年多來可能性最大的一次,他人就在機場最近的一班飛馬上起飛所以來不及參加結婚儀式對不起……
挂了電話,穿着禮服的金皓薰擡起頭看看湛藍的天,在心裏默默的祈禱這一次他真的能找到她,能跟她見面,結束這将近五年的苦苦追尋。
是的,
對于紀翔來說,杜雲芊已經失蹤了整整五年。
自從婚禮當天她親自把他送到他面前之後,這個女孩子就消失了,徹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當中,音信全無。
其實她沒看到——瑪莎拉蒂從0到120也不過幾秒——速度讓她失去了看到紀翔眼淚的機會,她不知道他追着她的車子跑出很遠,她也沒聽到跪在馬路上嗚咽的聲音。
她只是消失的無影無蹤。
沒人知道她的去向,
沈惟真,姚子奇,楊安纾,所有她的朋友全部統統不知情。
杜家更是一下子人去樓空,連個問的地方都問不到。
之後的一年紀翔跟瘋了似的到處找她,恨不得把世界都翻個底朝天,更可怕的是在尋找的過程中知道了那場車禍,據說是一輛瑪莎拉蒂沖出了路基被撞的面目前非,但也只是一個傳言,有沒有這回事,有的話裏面坐的是什麽人統統語焉不詳。怎麽查都查不到。
最後,聽說是克列斯出面了,費盡力氣也只帶回了杜司臣的一句話:
要是真的為雲芊好,就別再找她了,她不想見你。
而那次最有可能的線索,也依舊跟五年裏所有的線索一樣,只是一場空歡喜。
“拿去。”
忽然被推倒面前的一個小盒讓陷入回憶的金皓薰一愣,他忍不住疑惑的看向紀翔——聖誕卡片已經互相寄過了啊,新年禮物還沒到日子。
“給孩子的。”紀翔把只抽了一半的煙熄滅在煙灰缸裏,淡淡的說。
“太早了吧,現在剛剛懷孕四個月,都還不怎麽能看的出來呢。”金皓薰忍不住笑了,拆開看到居然是一個金制的長命鎖,于是笑容擴大。紀翔從小歐洲長大,行為做派一直都很西化,結果送了這麽個傳統到家的禮物,也挺喜感。
“趕早不趕晚。”他瞅着他把鏈子拿出來一臉高興的樣子,表情也溫暖不少。
“好,那我收下了,替孩子和莉莉謝謝你。”金皓薰很鄭重的收好盒子,笑的誠懇,紀翔點了點頭,然後,話題不知道怎麽就中止在這裏中止,兩個人一時都懵懂起來,略帶點尴尬的氣氛陡然蔓延開來。
“哦對了,上個月沈惟真的新電影到多倫多來取外景,我們一起吃了頓飯,談到你,他讓我向你問好。”過了一會,金皓薰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有點好笑的表情,“說是姚子奇也讓捎話叫你記得抽時間回去領分紅,不然利息就不給了。”
“啊。”紀翔也笑了下,可能同樣是想起了那個如今已經是國內頭把交椅的音樂才子嚷嚷起這句話時候又抓狂又可愛的樣子。
“很久沒回國了吧。”金皓薰笑的很溫柔,“沈惟真說大家都挺惦記你的。”
當年杜雲芊消失的突然,連帶城仲瑄都走的迅速。純真年代一下子群龍無首,人心惶惶的時候出現的居然是來清算財産準備要把公司賣掉的會計師事務所。沈惟真焦急擔心的跟熱鍋上的螞蟻,姚子奇氣的哇哇叫,卻都束手無措。
最終,他們倆幾乎拿出全部身家,又加上紀翔的錢,才算保住了純真年代。
這些年磕磕絆絆,沈惟真的電影事業有了不小的成就,姚子奇的身家也是一路看漲。不少人都想挖角,可是無論出多高的價錢說破了嘴皮子,他們就是不答應。
金皓薰明白,他們是在等一個人回來。
執着的,就像群孩子。
“我告訴過子奇那些錢定期替我捐了就行。”紀翔說着,又點燃一支煙。
“他們大概就是想找個機會見見你吧。”金皓薰笑着。“看什麽時候方便,也回去看看老朋友。”
沒問過紀翔有沒有再跟純真年代的人聯絡,他只是知道這幾年來他的生活重心就只有一個——尋找雲芊。跟自己也只是一年有幾個電話,內容不過他在哪個國家接下來要去哪個國家,偶爾會有一兩張明信片,有過非洲的郵戳。皓薰也會發發短信,還有電子郵件,大多就是問好,叮囑注意安全之類。
“嗯。找時間吧。”紀翔點點頭,升騰的煙霧中,便又不說話了。這時背景音樂一首歌完了,響起的旋律有些緩慢,有點憂郁,是首老歌,瑪利亞凱利渾然又略帶沙啞的聲音萦繞在房間裏,如泣如訴的唱着“You look in my eyes,And I get emotional insid……”
金皓薰拿起杯子,啜了一口那苦澀的液體,其實他始終都不明白這種苦苦的東西到底哪裏好喝,可每每到時候,就總是會想喝。
側過頭,眼前是那張熟悉的側臉,挺拔的鼻梁,長睫毛,堅實的下巴,以及,幽遠而憂郁的眼神,若有所思。
時光仿佛一下穿越到三年半前的西班牙,馬德裏。
那時的情景仿佛跟現在差不多,
他跟他兩個人,并排坐在酒吧裏。面前擺着兩杯啤酒,
他抽着煙,他喝着酒,
一樣是這樣的側臉。
但是,又完全不一樣。
那時候,杜雲芊已經失蹤一年多,紀翔最開始的瘋狂和焦躁已經漸漸平息,并沒有放棄的尋找卻因為處處碰壁而陷入停滞,直到收到了她寄來的一張明信片。
在走了一年零五個月二十天的時候,收到了一張來自杜雲芊的,郵戳地址是夏威夷的明信片。
我很好,不用擔心,祝幸福。
也就是在那年,紀翔的腳步停下來了。
停在了馬德裏。
因為碰到了他,金皓薰。
一場偶然的邂逅,一次命定的重逢,
誰也說不上時間是過去了,還是倒退了。
在那家小旅館裏,正在check in的金皓薰一擡頭,看到那個從樓上下來的男人——
他瘦了,蒼白了,眼裏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倦意。
一眼萬年。
那天秋天的馬德裏,一條條小巷裏留下了兩個男人的身影。
誰都沒說什麽,
誰也沒點破什麽,
就這樣肩并肩的走着,
就這樣,在一起。
早晨一起去喝咖啡,吃牛角面包,在草地上聊天可以聊一上午,廣場上的鴿子似乎都能認識他們了。下午陽光總是有點耀眼,所以縮在房間裏打個盹,是最好的享受。
晚上,會去喝酒,在露天bar裏看場球賽,再不就是散步,散到深夜,月亮都被雲遮住。
他們無話不談,可好像又什麽都沒說——後來過了很久金皓薰每次去回想這段夢境一樣的日子,他們說了什麽聊了什麽談了什麽,一句都想不起來。
于是,分手那天,依舊是個晴天。
金皓薰走的時候沒給紀翔留任何口信或者其他,他知道他明白,就好像他也明白他一樣。
坐在飛機上看着小窗外越來越遠的地面,意外的發覺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痛不欲生,有的,不過是一絲寡淡缱绻的遺憾,和若有所失。
總有人說,我們因為陌生而互相吸引,因為了解而最終分手。
有時候金皓薰覺得,也許沒有馬德裏那場相逢會更好,也許一輩子不曾真正的嘗試過在一起,會更好,
這樣,至少還會留着一個最美好的希望。
也許老了之後他還會記得自己,還會在心裏裏念叨着,如果當時在一起了……
當時在一起了,所以才知道原來已經錯過最正确的時間,才知道彼此已經不是當年最深愛時候的彼此,才知道原來愛情也是脆弱到必須被百分百的呵護而不能去考驗,才知道洶湧的思念和熱戀終究會潮水一樣褪去只剩下蒼白的沙灘,才知道,我也好你也好我們都是生活面前的弱者,我們都浪費了彼此最美好的時光,我們一不小心就都敗給了時間。
才知道,時到今日,我們當中,已經實實在在的,多了一個人。
才知道因為軟弱驕傲執拗固執而錯過的歲月中,已經有一個人那麽認真那麽誠懇那麽傾盡所有飛蛾撲火的陪伴在他身邊把她的痕跡滲透入他人生的每一個細節,
即便時空變化了,即便他的身邊人變化了,即便她本人都已經像蝴蝶煽動着翅膀消失在大西洋到太平洋的中間,
這些細節,卻都刻在了骨頭上,
在馬德裏的時候,紀翔會特意跑去一個鑽石加工廠參觀,紀翔會停在每一個用蝴蝶裝飾的櫥窗前久久不動,紀翔會因為家具店的一盞射燈坐在人家的沙發上發呆一個下午,紀翔會對着一杯黑咖啡看上一整天。
金皓薰說不上在某個陰暗的早晨從噩夢中醒來時,有沒有恨過杜雲芊。恨她走的這樣幹脆果決,恨她走了卻永遠留下了永遠抹不掉的印記,讓紀翔嘗到什麽叫“失去了才想起珍惜。”
可是後來他覺得,沒有,他沒恨過,因為他知道他跟他最終無法在一起,她不會是那個決定性的原因。任何外人都不可能成為決定事物性質的內因。內因,只能是他們兩個自身。
如果他跟他真的有讓彼此幸福的能力,那麽一開始,就沒有她存在的餘地。
而金皓薰也終于深刻的理解的這個女孩子的心,
終于理解了,你愛的人心裏還有一個人的感覺。
曾經,對于紀翔來說,
得不到的是最好的,
失去了才會珍惜,
這兩句話說的對象都是他金皓薰。
可是現在,換成了杜雲芊。
如果硬要金皓薰說的話,他會承認他羨慕杜雲芊,因為同樣是遺憾和痛苦,她卻有勇氣去撲火,她愛過了,她撲過了,然後決絕的放手了,所以她跟他不一樣,她不需要後悔,她不需要遺憾,同樣是夢境的破碎,她主動而勇敢的讓他望塵莫及。
曾經真的以為,紀翔是因為放不下對她的愧疚。
直到三年後,通知他自己要結婚的那天,他們通了兩個小時的越洋電話。
紀翔的聲音依舊那麽低沉,
最後,他問了金皓薰一句,
——你愛她嗎。
他沉默。
愛嗎,愛吧。
莉莉·陳,中加混血兒,國語說的很棒,第一次見面是她來面試助理,那時候他的服裝貿易公司總共才六個人,她不漂亮,能力也說不上有多出色,只是很細心,很踏實,很穩重,任何一件事交給她金皓薰都不用再操心,都會處理的妥妥帖帖。她的手那麽溫暖,那麽堅實,那麽實實在在。
——嗯,我想我愛她。
因為如果不愛,他不會跟她結婚。他已經不是那個害怕孤獨非要找份溫暖找人陪伴的金皓薰了。他也不是非結婚不可,他覺得一輩子就一個人也挺好。
再沒什麽生命的約定,再沒什麽外人的眼光,沒人逼他,也沒人強迫他,包括他自己。
他是在一個溫暖而輕松的日子,看着她在自己身邊的辦公桌旁認真的核對賬目的時候跟她求婚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她的臉頰有一抹幸福的羞澀。
那個時候,突然覺得心裏有些東西散了。
原來,幸福就這麽簡單。
只要自己不給自己下絆子找別扭,簡單的等同于1+1,唾手可得。
——你尋找雲芊這麽多年,是因為愧疚麽。
這是最後一句放不下的話,離開馬德裏的時候他還堅定的告訴自己是這樣的。現在,他不需要這跟拐杖了。他只是想要個答案罷了。
紀翔也是相同的沉默幾秒。
——我想不是。
一聲嘆息之後,他又肯定了一遍。
——不是,不是愧疚。因為……愧疚不會持續這麽多久。
那麽,什麽可以持續這麽久呢……
三年後的金皓薰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三年後的紀翔,又是如何……
“皓薰。”
他低沉的聲音拉回了他遠在天邊的思緒,轉過頭,發現那雙深邃的眼睛凝視着自己,裏面有說不出的光。
“你說我是不是有生之年,都再也見不到雲芊了?”
這一句話,讓金皓薰的內心瞬間酸澀到極點。
有那麽一會他真想脫口而出,
好好歇息吧,你太累了。
別再那麽執着了,放自己一條出路……
“不會的,你們一定會有再見面的一天。”
然而最終,說出來的,卻是這樣的話。他拍着他的肩膀,用力的握住。
“我能相信你嗎?”紀翔笑着,閉上眼。
“相信不相信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可能放棄。”皓薰多少有些自嘲,然後松開手長嘆口氣,“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找的太痛苦。因為這是一個不知道終點的旅程,日積月累的痛苦早晚會讓你倒下——”
“我寧願痛苦。”
十分少見的斬釘截鐵,讓他轉過頭看向他,看到一個悲切的,卻有些得意的眼神,
“因為痛苦,是她還在我心裏的證明。”
紀翔放下了一張紙幣在杯子下面站起身,朝他伸出了手,
“謝謝你,皓薰,我得走了,下一班飛機是兩個小時之後的。”
金皓薰的眉間皺了一下但有馬上松開,露出一個由衷的笑意,握住了他的手。
“保重,保持聯系。”
“嗯。”
他的背影越走越遠。
“紀翔!”
一聲呼喚,他停下,微微側身。
“你愛她嗎?”
沉默,三秒左右的沉默。
然後他笑了,居然像是某種羞赧,點點頭。
“嗯。”
冬天的加拿大街頭,寒風順着領子往衣服裏面灌,紀翔站在路邊等着計程車,目光散漫着沒有焦點。
然後,手機響了。
陌生的號碼讓他稍稍皺了下眉。
接起來還沒等說話,對方已經開口了。
“紀翔嗎,我是杜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