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謝洛生舊事重提,再查年前的謝氏失火一案,沒成想還真讓他查出一點蛛絲馬跡。那人是當天燒傷的工人之一,叫洪志,在火災裏燒傷了手臂,謝洛生曾去看過他,是個面容黝黑的中年漢子。
洪志是在車間裏被叫去的,他亦步亦趨地跟着張經理,小聲地說:“經理,少爺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張經理瞥了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看得洪志心裏咯噔了一下,沒來由的有些不安。他頭一回見謝洛生就在醫院裏,謝氏的少東家很年輕,生得斯文俊秀,說話也溫和,在他們出院後還給了一筆豐厚的撫恤金,讓他們安安心心地過年。洪志聽說這位少東家是位醫生,壓根兒不會管理公司,洪志在廠子裏已經做了十年了,對謝洛生這個年輕得過分的少爺有些瞧不上。
直到站在辦公室門口,張經理屈指敲了敲門,就将洪志帶了進去。
“少爺,洪志帶到了,”張經理說。
謝洛生坐在辦公椅上,随口嗯了聲,頭也沒擡,看着手中的文件。張經理也不說話,站直了身立在一邊。辦公室是謝遠行用過的,一應陳設如舊,洪志擡起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謝洛生,又垂下頭,叫了聲,“少爺。”
謝洛生沒搭理他。
辦公室裏安安靜靜的,只有謝洛生翻動文件夾頁的聲音,緩緩的,每一下都像無聲地叩問壓在洪志心頭,他心裏的不安更甚,過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不知少爺叫我過來,是有什麽吩咐嗎?”
謝洛生這才擡起頭,他看着洪志,微笑道:“你的傷怎麽樣了?”
洪志心頭一松,原來是為了這個,忙道:“多謝少爺關心,已經結了疤,大好了。”
謝洛生說:“那就好,”他頓了頓,說,“聽張經理說,你已經在謝氏做了十年了?”
洪志應道:“回少爺的話,已經十年整了,我是謝氏紡織招的第一批工人。”
“十年了啊,”謝洛生笑盈盈道,“可我怎麽不知道我們謝家竟然養出了家賊?”
洪志面色微變,強笑道:“少爺……您說什麽家賊?”
謝洛生看着洪志,突然揚起手将文件夾狠狠地砸了過去,就摔在洪志被燒傷的手臂上,他冷冷道:“什麽家賊?勾結外人火燒公司的家賊!”
“我不知道少爺在說什麽……”洪志梗着脖子,看着謝洛生。
Advertisement
謝洛生交叉着手指,将手肘搭在桌上,又笑了起來,道:“不知道?”他端詳着這張憨厚的面頰,緩緩道,“上個月你兒子在四方賭坊賭錢,花了一千大洋,你哪兒來的這麽多錢?”
洪志臉色刷的一下白了,嗫嚅道:“是我家中多年……多年的積蓄。”
謝洛生勾了勾嘴角,捏起一沓薄薄的紙丢在洪志面前,說:“你在謝氏做了十年,領了多少薪水,我會不知?”
“至于你的妻子,”謝洛生聲音不疾不徐,卻透着股子壓迫,“以她在李家後廚做幫傭的薪水,多少年才能賺一千大洋,嗯?”
洪志望着謝洛生,額頭冷汗涔涔,半晌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少爺,我,我知錯了!”
謝洛生說:“不,你不知道。”
“你知道你燒毀的那批貨物值多少個一千大洋嗎?”謝洛生輕笑道,“更不要說你燒毀機器,燒傷的工人——”他的語氣更沉,目光冰冷地審視着洪志,看着他微微發顫的肩膀,“夠你們一家三口吃一輩子牢飯。”
洪志到底只是一個生活在底層的工人,眼睛都紅了,忙求道:“少爺……”
謝洛生踱步而出,冷聲說:“你和謝家到底有什麽深沉大恨?”
洪志下意識地說:“我沒有……我是不小心打翻的油燈——”
他話還沒有說完,張經理一腳踹了過去,罵道:“你個吃裏扒外的東西,你在謝氏十年,會不小心打翻油燈?不小心打翻的油燈能燒起這麽大的火?”
張經理冷笑道:“我看你是想殺人吧,今日就給我去巡捕房說個清楚!”
乍聽巡捕房三個字,洪志顫了顫,臉上不見血色,說:“我沒有想殺人……我是……”
“洪志,你是謝氏的老人了,”謝洛生蹲下身看着洪志,道,“說吧,是誰讓你放的火?”
洪志眼瞳緊縮,怔怔地看着謝洛生,謝洛生臉上沒什麽表情,慢慢道:“你仰賴着這份工作養家糊口,這十年裏,和謝氏,和工人也沒有龃龉,如果不是受人指使,為什麽要縱火?”
洪志嘴唇抖了抖,垂下頭,一聲不吭。
謝洛生說:“想想,是你們一家人在牢房蹲到死,還是告訴我是誰指使你縱火?”
“洪志,考慮清楚了,開口說話的機會不是一直都有。”
過了半晌,謝洛生似乎失去了耐心,站起身,道:“打電話給巡捕房——”
“是李家!”洪志喊出聲,驚懼地望着謝洛生,謝洛生臉色未變,道:“胡說,李耀澤在滬城誰人不知,怎麽會讓你做出縱火?”
洪志已經說出了口,索性豁出去了,也絲毫沒有察覺他口中的李家被謝洛生直接換成了李耀澤,白着臉說:“李耀澤找到我……讓我燒了那批貨,他說現在老東家不在,沒人能查到我身上……”
他看着謝洛生面無表情的模樣,咬咬牙,又道:“他還給了我兩千大洋,還有一千,就藏在我家裏。”
過了須臾,謝洛生說:“張經理,把人帶出去吧。”
張經理應聲,洪志求道:“少爺,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求您高擡貴手……放火的是我,和我家人沒有關系。”
謝洛生看着洪志的眼睛,道:“自然,禍不及家人,我只要真正的兇手,明白嗎?”
洪志呆了呆,張經理已經将他拉了出去。
他們一走,謝洛生輕輕吐出口氣,擡腿繞向屏風後,容述和一個穿着警服的男人正坐在一起。
謝洛生說:“嚴隊長,容先生。”
嚴隊長是巡捕房的隊長,笑道:“果然虎父無犬子,謝少爺好手段。”
謝洛生笑了笑,道:“讓嚴隊長見笑了。”
嚴隊長站起身,對容述說:“容老板,我就先回去了,這件事我會處理。”
“有勞了,”容述說,“滬東新開了一家餐廳,聽說廚子是正兒八經的北平廚子,早年在宮裏當過差,改日一道去嘗嘗?”
嚴隊長是北平人,此人不好金銀,偏是個饕餮,只好吃,聞言展顏道:“容老板盛情,豈有拒絕的理兒?”
三人相視一笑,不過片刻嚴隊長便離去了,屋內只剩下容述和謝洛生。
謝洛生說:“洪志是謝氏紡織公司的人,即便他指認李耀澤,只怕也不能拿他怎麽辦。”
容述慢悠悠道:“我們也不要拿他怎麽辦,只要讓他自顧不暇就行了。”
“李家這些年見不得人的事情沒少做,”容述屈指敲了敲桌,道,“我已經讓秦忠聯系了報社,你讓張經理咬着李家不放,盡管把事情往大了鬧。”
謝洛生眨了眨眼睛,心下了然,玩笑道:“容叔叔太壞了。”
容述瞥了謝洛生一眼,不知怎的,想起謝洛生審問洪志時步步緊逼的模樣,很有幾分淩人的氣勢。他心中微動,握住謝洛生的手一用力,謝洛生就坐在了他的腿上,謝洛生有點兒不好意思,低聲說:“容先生。”
容述拍了拍他的屁股,道:“坐着。”
謝洛生也不扭捏,直接坐在他腿上,二人面對面,他看着容述,湊過去碰了碰他的嘴唇。容述掐着謝洛生的腮幫子,一捏一放,謝洛生不明所以,卻沒有掙開。容述很喜歡一般勾了勾他的下颌,說:“我們洛生真招人喜歡。”
謝洛生抿了抿嘴唇,低頭蹭容述的額頭,笑道:“別人的喜歡我不稀罕,就不知道能不能得容老板青眼了。”
容述似笑非笑地瞧了謝洛生一眼,拈着戲腔,道:“謝公子好一似采花的蜂,想當初花開多茂盛——”
“飛過來飛過去采了奴的小花心。”
他改的是《玉堂春》裏的一句戲詞,在謝洛生耳邊道來,謝洛生耳朵一下子就紅了。
容述愉悅地笑出了聲。
翌日,李耀澤就被請去了巡捕房,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李耀澤縱火的消息,夾雜着一些打壓同行的舊事,甚至還有幾樁早年的桃色舊案,生生将李耀澤氣得在書房裏摔了東西。
商會裏李耀澤和丁默山本就分庭抗禮,一時間,丁默山的聲勢幾乎壓過了李耀澤。
一切都在容述意料之中。
沒成想,這一日容述去醫院接了謝洛生回容公館時,路上卻遇上了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