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去去就回

夏小荔胸腔裏快要跳出來的心又落回原處，從喬聿冷靜走出來的那一刻，他就像找到了依托。

所有的慌亂也都不見了，他知道喬聿在臺上未必看得見他，但就覺得那冷靜的眼神是給自己的。

喬聿用他骨子裏極度的理性和冷靜，無聲無息地化解了這場歡騰。

直到徹底安靜下來他才開始講話，林之華還站在他身旁，喬聿先朝他禮貌地躬了躬身，帶了抹友好的微笑說：“謝謝林教授給了我這麽大的榮譽。”

語氣是淡的，跟林之華熱烈的情緒相比，他顯得如此淡薄疏遠，“榮譽”，這兩個字一下将兩人的關系退回到君子之交的地步。

而後身體朝向觀衆，整個寒霜般的身體姿态往回收了收，似冰川消融，輕松淡然的神色回到他臉上，說：“我跟林教授曾經同窗多年，同事多年，林教授的專業成果大家有目共睹，現在他将這一切的緣由歸結到我，實在受之有愧。”

“與其說是因為我，讓林教授開始對東方文化與藝術開始有了了解和改觀，不如說，是他作為華裔的血脈在自然而然地覺醒，是東方文化自身的魅力，讓他越來越沉浸其中，這之間，我充其量不過是個引子。”

“我這番話，也許可以叫’一個引子的自我修養’。”喬聿變得更輕松了起來，回到他以往的演講風格，臺下發出一陣友好的笑聲，但跟剛才煽動性的沸騰截然不同。

夏小荔也笑了，他知道喬聿已經完全控住了場。

喬聿朝臺側負責播放投影的程虞示意了下，他背後的投影上顯示出他今天的演講主題。

是一個純技術類的主題，從名字就帶着工科特有的嚴謹氣息，這張封面圖片一出來，全場的專家和學生們自動被帶入了冷靜理性的學術氛圍。

這時候他再朝一旁的林之華微微躬身，意即“我要馬上開始演講，你可以下臺了”。

林之華禮貌地朝臺下鞠躬，走進後臺。

夏小荔徹底舒出一口氣。

喬聿今天的演講選擇了他最擅長的領域，不講情懷不講理想，單純以技術服人。

最好的技術，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今天這一場演講，他更在現有最前沿的橋梁建造技術上，探讨了未來發展的無限可能。

新材料的研發、人工智能的引入、極限跨度的突破……臺下的專家聚精會神，學生們甚至開始做起了筆記，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大師課。

夏小荔聽不懂關于技術層面的講解和探讨，但是他喜歡這種在嚴謹之中蘊含不斷變革和無限可能的行業特性，這是個無比接地氣的專業，卻又在腳踩大地的同時，不忘仰望星空。

他覺得聽喬聿講這些“枯燥”的技術理論，比剛才聽林之華講東方美學還要激動，一張張的投影圖片劃過，一個個看不懂的數值和專業名詞，夏小荔覺得喬聿的每一個手勢，都給他掀開未來世界的一點邊角。

只要跟喬聿在一起，跟現場這些志同道合的同伴們在一起，夏小荔對自己的未來非常非常期待。

待喬聿演講結束，這場雙校聯合的學術交流演講論壇就全部結束了，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電視臺的主持人上臺，今天最後一天，大方給了學生們一個小時的，和所有專家互動交流的時間。

因為喬聿最後一部分的演講，學生們還沉浸在專業學術氛圍裏，提出來的問題也都是專業問題，格外有分量，連這場師生之間的互動都是論壇開講以來最好的，惹得哥大的教授學者們紛紛贊嘆虹大學生的專業思辨度。

最後在周以深簡短的致辭和所有專家的集體大合影中，這次學術交流論壇徹底落下帷幕。

但整個雙校聯合學術活動還沒結束，夏小荔老早就看過行程，知道接下來還有為期五天的各地走訪調研，以及最後喬聿和林之華要參加《天工開物》的節目錄制。

這部分對雙方成員來說都是放松休閑式的行程，客從遠方來，自然要看看國內在建工領域的代表之作，前面的展覽和學術演講都是理論，每個設計師都更喜歡親眼看到建造出來的實物。

這天演講論壇結束後晚上有慶功宴，省廳來了等級很高的官員，喬聿自然要留在宴會現場，夏小荔只能自己回去。

他沒回家，而是去了學校，周日的晚上有晚自習，但是走讀生沒有強制要求，夏小荔此時心緒澎湃，覺得沒法一個人待着。

進教室的時候晚自習還沒開始，熟悉的卷子雪片亂飛的情景，正在發小周考的成績，簡戎在一堆卷子裏一看到他就說：“喬老師太厲害了。”

嗯？

簡戎比劃了下，沒明目張膽地掏出手機，說：“我下午看了直播，不得不說，再次被震撼到了。”

“你應該在現場吧，怎麽樣，現場感受是不是更有感覺？”簡戎戳着他胳膊問他。

夏小荔用力點了點頭，他覺得其實簡戎的感受可能更強烈點，他雖然也情緒激動，但畢竟跟喬聿近距離相處了這麽久，這個人有多厲害，他早就全方位感受過了。

真不是他凡爾賽，而是誰叫他天天都和凡爾賽本賽在一塊呢。

只是不管他如何有心理準備，喬聿總能給突破他的預期，給他驚喜。

“說起來真挺羨慕你的，能跟喬老師走得這麽近。”簡戎說，不知不覺中，喬聿也成了他的偶像。

“嗯，我也覺得我很走運。”

“你這家夥，傻人有傻福。”

夏小荔笑了，是吧，都說他傻，就喬哥哥不嫌棄。

“馬上要期末考試了，學校說下周要做個總動員，還要讓大家寫一下自己的理想考學目标，夏小荔，我問好幾次你都不說你想考哪兒，現在我都覺得不用問，太明顯了，你想考虹大建工是不是？”簡戎問他。

夏小荔輕輕點了點頭，想考，但到現在為止，他的成績都還不保險，進到年紀前80後就卡住了，附中競争激烈，名次越往上越難突破。

人人都是學霸，人人都在拼命，期中考試後大大小小的月考周考，夏小荔這次拼命沖到了69名。

簡戎頓了頓，然後說：“夏小荔，我知道你有目标，從你認識喬老師起，就有了目标，是不是？”

夏小荔張了張嘴，沒說出話，簡戎太了解自己，也許他早看出來了，只是一直沒說。

“這樣挺好，我很羨慕，從始至終目标不變，心無旁骛，可能我不是這種人，但我真的很羨慕能這樣。”簡戎今晚格外真誠，臉上難得一見的有了絲熱血中二氣：“我覺得你能做到的，不管是高考還是男神……你能行的，加油。”

被戳破心事有些臉紅的夏小荔：……我謝謝你了能閉嘴麽？

喬聿回家得很晚，慶功宴上省廳來了許多官員，這次學術交流活動舉辦得很成功，省廳的領導們對周以深大加贊揚，周以深又重點把喬聿推出來，讓還不熟悉他的省領導們對他有了深刻印象。

以往在工地連續通宵喬聿都沒覺得累，但這一晚上應酬下來，他是真覺得累了，還好有個長袖善舞的陳珂在一旁幫了他不少，這是他回國來第一次正式面對場面上的事，也知道如果他将來真的繼任院長，這些行政上的工作必定少不了，他都開始懷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做這些，陳珂看起來比他适合多了。

他不是個野心家，對權與錢都看得淡，甚至有些偏執的理想主義傾向，現在的名氣與金錢不過是他對專業上的專注和偏執所帶來的附加效應。

淩晨才到家，酒量好的人也有了些茫茫的醉意，看到門上貼着熟悉的紙條，是夏小荔剛發下來的成績單，還有手畫的鬼畫符笑臉。

喬聿揭了下來，揉了揉太陽穴才看清上面的字跡，比上次又上升了十來名，這是他收到的第三張成績單，每一張喬聿都保存了下來。

這是小貓給他的獻禮。

走廊裏寂靜無聲，對面的公寓大門緊閉，喬聿輕聲踱步到對面的門口，額頭抵着房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在想什麽，似乎就只是想這麽靠着站一會兒。

然而今天房間裏的小貓沒有半夜醒來，再拉開房門睡眼惺忪地說“喬哥哥你回來了”，喬聿的心被酒精泡得有些松動，他舉着彎曲的手指，猶豫着，始終沒有敲下去。

過了片刻，才搖搖晃晃地走回自己家門口，按了好幾遍密碼才按對，進房間後澡都來不及洗，合衣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他沒聽到夏小荔出門上學的聲音，但手裏還捏着昨晚的成績單。

紙條發出悉索聲，喬聿眯着眼又看了看那行數字，把它放進床頭櫃的第一格抽屜裏。

今天他沒課，接下來一周的課都調了時間，因為要外出陪同參觀考察。

起床洗了澡，随便做了點東西吃就已經接近中午了，去考察的大巴車訂的是下午兩點，從哥大代表團入住的酒店直接出發。

他在工作群裏看了看，那些人應該都還宿醉未醒，群裏很安靜。

他是群主，冒着被群起抱怨的風險，還是發了一段今日行程提醒的消息到群裏，再艾特了所有人，跟着又給陳珂單獨發消息，讓他提前先到設計院一起碰頭，把學院裏要安排的事和考察路上的工作最後再一起梳理下。

差不多有五六天的時間會在外面，喬聿簡單收拾了下随身物品，正值隆冬，省了西裝革履，一件厚大衣可以應付所有正規場合，只帶內裏換洗的衣服即可，他的工作性質讓出差成了家常便飯，收拾起東西來得心應手。

只是出門前，他站在門口頓住腳步，想了想，又轉身回到屋裏，找出一張卡片，用馬克筆在上面畫了只胖憨憨的簡筆貍花貓，再畫了一只大手在揉貓腦袋，然後寫：“去去就回。”

喬聿把卡片貼到了夏小荔的房門上，這是他第一次用夏小荔的方式來跟他交流，禮尚往來。

做完這些才覺得妥帖了，拎着行李包關門離開。

喬聿到設計院的時候發現周以深也在，這次整個學術論壇周以深都讓喬聿沖在最前頭，讓他露面的機會最多，加上昨晚酒宴上的表現，擺明了是給校領導和省廳各位領導表明心跡，這是他很看好的接班人。

喬聿心知肚明，但這些事周以深沒有放到明面上跟他講，他也不便于口頭上表示感謝，那就太官方了，這時周以深見到他叫他去辦公室。

“那個林教授，會不會對你造成困擾？”周以深溫和地問他。

其實喬聿反而有些慚愧，昨天演講時林之華突然來那麽一出，當時還正在直播，林之華最後那句話後來被人單獨截取出來，一個晚上就已經在網上傳得沸沸揚揚。

喬聿是學校老師，這樣的傳播對他影響很不好，往大了說，如果被別有用心的人帶了節奏，連帶着整個虹大建工的聲譽也會受到影響，于是他說：“對我個人不會造成困擾，但恐怕昨天他說了那樣的話，對學校和院裏的聲譽有影響，是我沒處理好。”

周以深擺擺手：“不關你的事，昨晚慶功宴上，你走了以後，省廳有領導随口問了幾句，我說林教授骨子裏就是個外國人，西方人講話行事都比較誇張灑脫，他跟喬老師少年同窗，這時同臺演講，心情一激動，情緒一飽滿，自然就那麽來形容了，他口裏的那個詞跟我們理解的不是一個意思。”

不知道昨晚宴會上竟然還有這一出，喬聿很感謝，“謝謝周院。”

“不用跟我客氣，林教授招呼都不打，突然搞得讓你為難，這事兒本來就很讓我憋氣，肯定得想辦法把你摘出來，校裏和廳裏的領導你都不用擔心，他們很認可我的說法，許副廳當場就說會把網上的負面消息處理掉，不能讓咱們自己人受委屈。”

原來如此，喬聿想，難怪今天刷了下各個平臺，那段被截取的視頻已經找不到了。

周以深叮囑他：“不過，這趟考察你還是注意點，各個地方當地的領導也跟你們在一塊，林教授如果再有什麽出格的舉動，你得提防着點兒。”

“好，我明白，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出來辦公室，喬聿跟陳珂把學院的事情交接完後，看時間距離出發還有一個多小時，他想，有些事到了必須解決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