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鄂南多湖多山,種莊稼雖然差了些,旁的物産倒是一向豐饒。寧舒一月之中最大的事已了,便意态閑适地在桂城中逛了起來。
他從行李中翻出了一張粗糙的人皮面具,勾勾抹抹,片刻間就從翩翩公子變成了一個老儒生。想到枯雲老道的模樣,又別出心裁地給自己加了兩撇小胡子。
頂着這兩撇俏皮的小胡子,寧公子在蟬鳴聲裏慢悠悠地溜達了半日,還趁人不備,去人家院子裏摘了兩個黃澄澄的枇杷。那果兒生得個小核大,滋味卻甚是甘甜。他吃得滿意,在樹枝上給人家挂了枚小錢,又飄悠悠地落回小巷裏。
等到溜達得累了,就找了一家看上去不錯的酒家,要了幾個當地特色的時鮮菜,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其中一道寶塔肉糕,乃是以鮮魚麋,豬肉末和山藥混合後蒸好切片制成的。上頭撒着碧綠的蔥花,食之鮮而不膩,唇齒留香。
鄧同舟的壽宴上也有這道菜,可惜寧舒當時忙着和萬鐘眉來眼去,沒來得及好生嘗上一嘗。
正值飯口,酒樓中人多嘴雜。寧舒抿了一口甜米酒,忽聽有人高聲道:“……嗨,你們是不知道,昨日鄧老爺子這個壽辰,過得真叫一個亂套啊……”
鄧家即使不在武林,也是本地的豪富人家。他這樣一提,立刻有許多好事者催他講講。
樹大招風。鄧老爺子的壽宴,來得不光是滿座高朋,也有不速之客。宴席吃到一半,壽禮桌上的捆龍索就被人偷了去。枯雲真人輩分既長,又是送禮者,當仁不讓追了出去。豈料他前腳才走,後腳餘下的壽禮就被星宿宮的妖人來了一場卷包會。在座都是高手,自然不能由着邪魔外道放肆,于是不由分說動起手來。雖說東西搶回了大半,到底還是丢了幾樣。好好一場壽宴鬧成這般收場,這下鄧家堡和賀壽的朋友都大大丢了面子,只怕不能善了。
這人話音剛落,立刻有人神秘兮兮道:“鄧家堡的虧吃在明面上,自然有正道的朋友幫忙追究到底。可有人的虧吃在暗地裏,那才叫真正吃了大虧。”
閑漢們聞聽還有別情,立刻又被勾起了好奇:“這話是怎麽講的?”
那人猥瑣一笑:“聽說武夷派掌門之子萬鐘為色所惑,着了玉面狐的道兒,經此一夜,怕是從此不能人道。想那萬江河縱橫一生,只怕這下要斷子絕孫。”
有人當下拍桌:“那臭狐貍實乃武林一禍。邪魔外道,人人可誅。我若見了,定然要斬下他的狐貍尾巴,做個暖腳墊子。”
寧舒本來豎着耳朵聽八卦下飯。聞言輕輕瞟了那叫嚣之人一眼。見是個粗鄙莽漢,頓時意興闌珊,心中默默撇嘴:“這世道真是無趣。天下男人,能用的萬裏無一。能用的那些裏,也是歪瓜裂棗居多。個個不是醜就是廢,偏偏又都以為自己英明神武,叫人好倒胃口。”
其實江湖人才輩出,并不如寧舒思量的這般。只是他功夫既好,一般庸人瞧之不上,加上前一日不甚滿意,難免心中有些牢騷。
損也在心頭損過了,又琢磨起萬鐘的事來。寧舒練的那門內功,是一門以采補為基的功法。此功修習者衆,當世名頭最響的,乃是現任合歡教教主徐紫霧。十六字歌中“霧逢連山”的霧字,指的便是此人。據說他以活人為鼎爐,凡被采補者俱成人幹,無一活命。由此可見這門功夫的邪性與可怖。
寧舒雖然也修習此功,但目的不在練成絕頂。他獨來獨往,既無一個魑魅滿地的門派要壓制,也無什麽稱霸江湖的野心,是以行功之時,要溫和得多了。
不過邪門就是邪門,這一點他是從不否定的。想來萬鐘受的打擊着實不小,加上世人慣愛誇大其辭,以訛傳訛。經此一事,玉面狐的仇家理所當然又多了一窩。
寧舒向來想得開,但一念及此,仍然不免有些頭痛。他把碗底的米酒一飲而盡,正打算離開,忽聽那邊又道:“……只是不知,那位與枯雲道長和魔教妖人戰成一團的,又是哪個?”
“嗨,那誰知道,想來又是什麽想要混水摸魚的宵小之徒……昨夜委實亂得很……來,喝酒喝酒……”
寧舒略坐了會兒,見不再有什麽新鮮事,把飯錢放在桌上,悄悄離開了。
回到客棧,端坐在榻上入定行功。出定時天色已暗。寧舒跳到地上,從一疊人皮面具中挑挑揀揀,選了張顏色皎潔些的,蓋在臉上揉揉捏捏。最後攬鏡自照,覺得十分滿意。然後一推窗子,縱身翻上了屋頂。
卻是往城中勾欄去的。
畢竟小城,桂城自然不比大郡繁華。只是南北過客多了,倒也養出了一條燈火通明的瓦舍長街。
寧舒挑了一家看上去最富麗齊整的,從房頂溜了進去。這個時間,香閣中的姑娘都在樓下陪客。他熟門熟路地挑了件桃紅的衣裳,手腳靈活地對鏡挽了個螺髻。
片刻之後,房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身着桃紅衫子的嬌小姑娘香扇掩面,一步三扭地挪出了房間。
這家名為千紅的勾欄想來是本地一景,除了陪酒的姑娘,樓下臺面上也有諸般雜耍藝人。絲竹靡靡,觥籌交錯。樓中三步一人,十步一席,與前一日鄧同舟的壽宴,是不分伯仲的熱鬧。
偶爾有登徒子路過,在寧舒身上揩油。他也不腦,半嗔半笑地跟着躲一躲,扭兩下。對方若要得寸進尺,他便以扇遮面,腳下微動,以一個意想不到的方位走過去。單單走過去不算,還要借位置的特殊擾亂對方腳步。中招之人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再沒心思去想那擦肩而過的小娘子。
這門輕功也是出自拂花弄影手,喚做分花拂柳步。此功原本是與手上的招式配合克敵,講究清雅自然,飄逸出塵。不過由着寧舒扭捏作态地使來,這八個字是一字也沾不上的。祖師爺若見了,只怕要從棺材中跳起,将這不成器的後世子弟打一頓才算。
寧舒欣賞了一番狗啃屎,然後邁着那浪出花兒來的小碎步,在二樓不動聲色地走了一圈。
果然不出所料,這樓中有不少客人,是不甘寂寞的武林中人。他半躲在柱旁,倚欄而望,用目光對那樓下的衆人挑揀起來。
長的過得去的呢,內力稀松平常。內力好的呢,又都是不好惹的貨。
寧舒輕輕搖着扇子,托腮思量個不停。鄧同舟倒是不錯,然而這人一生清白持正,自己何苦害人家晚節不保。枯雲老道那種呢,又慣經風浪,到時只怕引誘不成,就要被他一掌拍成個狐皮墊子。
最容易得手的,自然是萬公子這種。年紀輕輕,滿身破綻。可惜萬公子也不常有。思來想去,那韓曠的影子不知怎麽在他心頭一閃。
那人瞧着鼻若懸膽,毛發濃密,想必本錢甚佳。內力也深厚到令人吃驚。可惜一面之緣,尚未探得對方深淺,不便下手。
正東思西想間,忽然瞧見個熟悉的面孔。寧舒定睛望了一陣,眯了眯眼。那是枯雲道人身邊的一個青城子弟,換做惠方的。想來是耐不住清修寂寞,來紅塵尋慰藉了。這人瞧着輕車熟路的,想來不是頭一回了。
他嘴角一翹,心裏頭立刻轉過了七八個計策。于是換上一副媚态,袅娜地提裙下樓去了。
誰知路還未走到一半,便聽得門口傳來一陣尖叫。有人撞破大門,落進樓內。緊接着就是幾個身影打成一團。
寧舒凝神看去,眼睛睜大了。
中間被圍攻的那個竟是韓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