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寧舒自知今日退無可退,反倒冷靜下來。
他挺直了腰背,身上骨節噼啪響了幾聲。雖然仍然滿臉皺紋,衣衫破舊,但是目光明亮,氣質已然為之一變。
妙色拍手道:“這樣才不負公子之名。只是臉醜了些……不過奴家自有法子幫你變得俊俏些。”話音未落,身子已在近處。十指猩紅,就往寧舒臉上抓來。
饒是反應機敏,寧舒的肩上布料仍然被她手上真氣劃了個口子。三年未見,這魔女的骷髅指法又精進了。
妙色指尖帶毒,寧舒心有忌憚,對招時只以分花拂柳步閃避。不時瞅準機會偷襲一二。妙色本來胸有成竹,孰料十幾招下來,寧舒仍然如同成精的耗子般四下亂竄。她臉色不變,手上的招式卻愈見淩厲。
寧舒心知不好,立刻開口分其心神:“多年不見,你的功夫倒是越來越好了……只是這手怎的越來越糙了?徐教主真是過分,美人自該好生養着。整日放出來打打殺殺的,累壞了可怎麽是好……”
妙色向他抛了個媚眼:“不勞寧公子操心,教主日夜與我同修合歡經。教主偉岸,奴家少不得要受他雨露澆灌……”接下來都是種種不堪之語,乃是細細描摹雙修之事。
寧舒被追魂鈴侵擾,原本今日內息動蕩。妙色出招之時,腳上鈴铛擾動不休。寧舒體內陰陽二氣糾纏,情欲漸漸翻騰。縱然妙色的媚功對他無用,可單憑追魂鈴和骷髅指,已然讓他撐得十分艱難。
心神一分,空隙頓生。妙色十指尖尖,又向他臉上抓來。寧舒堪堪躲過,發髻卻被指尖破開,滿頭烏發飄然垂落。
一直無聲無息的妙音使突然開口:“教主要活的。”
妙色與他一向不和,聞聲妩媚一笑:“瞎了眼睛,當鼎爐自然更稱職些。”
寧舒神思急轉。徐紫霧修習合歡經,以活人為鼎爐。普通教衆經脈與其要求不負,所以合歡教每隔幾年,都要四處搜尋合适的人鼎。
寧舒經脈與常人有異,被合歡教看中,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只是早年他運氣好,有高手偶然相護,逃脫了一次。加上另有比他合适的,所以被撂下不提。今番被這樣大張旗鼓地來抓,想來前幾個人鼎已然遭遇不測。
他善狎人心,從妙色語中聽出了一絲妒意。估計徐紫霧已經不再同妙色雙修了。若真如此,只有一個緣故,就是那大魔頭的內功心法已然突破了第七層。妙色于修煉一途,與之徹底無用了。
合歡經一共九層。一層入門淺顯,只要有人引導,幾乎人人可練。越往上越是艱深兇險。所以雖然歷代修習者不算少,能突破二三層的卻鳳毛麟角。這門功夫練到高層威力極大,徐紫霧二十年來縱橫江湖,位列絕頂高手之一,靠的就是這門功夫。他如今內功突破第七層,那是歷代修習者中前所未有的。
但不論是日常行功還是向上層突破,鼎爐都是少不了的。
說來說去,寧舒倒黴而已。
一念及此,頓時心頭發苦,深悔出門沒看黃歷。眼見妙色又一爪抓來,心念電轉,抓起身邊泔水同,抵擋過去。
那妙色十指入插豆腐般插入木桶,雙手頓時滿是油膩之物。她神色終于變了:“小賤貨!”
寧舒見此計得逞,呲咪一樂:“妙色使罵人好沒新意。”說着又拎起一桶,對着妙色丢去。
妙色擡掌便推。孰料寧舒送去時運了拂花弄影的內力,泔水桶飛至半路,再受掌力,頓時四分五裂。妙色一個嬌滴滴的美人,被淋得如落湯雞一般。
寧舒瞅準空檔,從她身邊飛也似地掠過。腳下輕功運到極致,風馳電掣般地逃了。
孰料才跑了小半裏。只聽得耳畔铮然一聲。琴音如萬千刀刃插入經脈。他支撐不住,當即雙膝一軟,撲出三丈多遠,在地上摔做一團。
妙音使出手了。
寧舒五髒疼痛,艱難地爬起,待要再逃。卻聽得身後不遠處,那妙音使尖細的聲音:“你乖乖聽話,也少些苦楚。”
寧舒靠坐在牆邊,心知今日定然無幸,口舌反倒伶俐起來:“聽你個大頭鬼。我且問你,你家教主求取鼎爐,是要完好無缺的呢,還是要破舊不堪的呢?”
妙覺使陰測測地望着他:“自然要完好無缺的。”
寧舒點頭:“是啦,所以你如果不小心把好好的人鼎弄破了,你猜你家教主要做何反應?”
徐紫霧性情莫測,喜怒無常,合歡教上下都對他十分畏懼。妙覺聞言,臉色一沉:“你要做甚?”
寧舒笑笑:“也不做什麽,說說而已。”言罷搖搖晃晃地起身,向妙覺走去:“我站不住了,還不趕緊找個人來扶我?”
妙覺神色變換,疑惑不定地看他,忽然冷哼一聲:“裝神弄鬼。”一揮手,立刻有兩個教衆走上前來。
誰知還未碰到寧舒,就聽見不遠處傳來悠悠傳來一個聲音:“貴教來鄧家門口做客,怎麽也不與老頭子知會一聲?”
妙覺神色大變。
寧舒一呆,緊接着就是一陣狂喜:天無絕人之路。
鄧家堡的人與許多武林中人,頃刻間便将來路堵住了。
那邊廂,妙色終于從一身淋漓中回過神來,神色怒極欲狂,直如厲鬼一般尖喝道:“臭老頭休管閑事!小畜生,拿命來!”
鄧同舟搖頭:“年輕人休要急躁,且聽老夫把話說完。”
妙色冷笑道:“把那小畜生交出來,再分說不遲。”
鄧同舟仍然好脾氣地搖頭:“這可不成。”
他身邊的枯雲摸了摸自己兩撇胡子,神态自若:“閣下想必就是妙色使了。此人與我老友莊中之事有些幹系,不知貧道能不能向貴派讨一個人情,将這人帶回去詢問一番。”
妙覺陰陽怪氣道:“道長這是拿我教當作什麽了?”
枯雲嘆了口氣:“既然商量不得,那老道只得讨教一二了。”
那邊四個高手動起手來。這邊寧舒被鄧家幾個壯丁拖起來,捆成粽子一枚,扔到了馬上。
回到鄧家莊,當然免不了遭到一番盤問。寧舒倒運內力,閉目裝死,在衆人眼前就是個出氣多進氣少的模樣。鄧家什麽都沒問出來,斷然不能讓他死了。于是只得将人鎖起,灌了傷藥,然後嚴加看管。
只要不是高手,區區一把破鎖,還難不倒寧舒。看守一出去,寧舒就睜開雙眼,三兩下從鐐铐裏掙脫出來。
鄧家顯然沒能料到,一個半死不活之人還會有力氣逃跑。所以關他的屋子不過是一間雜役房而已。四更正是人人困頓之時,寧舒将鐵絲從門縫中塞出去,悄無聲息地捅開了鎖。
看守者驚醒的瞬間,已被他出手如電,再次放倒。
莊中巡夜雖多,寧舒還是從容不迫地溜到門前那片湖邊,再次順着水路逃掉了。
鄂南河湖縱橫,水路四通八達。寧舒借着星星辨認了方向,向着東邊一條岔口游去。若他記得沒錯,那兒有一個碼頭。
果不其然,一批貨船正停在那處。寧舒東查西看,找了艘裝布匹的小船,藏了進去。布料柔軟,他埋身進去,雙手結印,調整了一會兒內息。然後鑽進深處,閉上了眼睛。
水聲悠悠,不一會兒他就睡着了。
船行水上,寧舒半夢半醒地在艙中躺了一天兩夜。及至第三天靠岸,他揉揉眼睛,悄悄地溜了下來。
竟然是到了洪州府。
他又餓又渴,路過茶棚,向攤主讨了碗冷水來喝。人家見他落魄,又好心給了他半個冷馍。寧舒對着水缸一瞧,才發現自己臉上還挂着那個老雜役的人皮面具,不禁失笑。
他啃光了馍馍,向着攤主長長一揖,轉身去了。
行李都落在了桂城。別的倒不打緊,只那一疊人皮面具丢了可惜。不過事已至此,斷斷沒有回去自投羅網的道理。眼下要緊的,一是他身上的內傷,二是行路的盤纏。
想來想去,沒有旁的法子,只得又往城中勾欄去了。
秦樓楚館雖然吵鬧,卻是個藏身的妙處。
寧舒沒有人皮面具可用,索性就用自己的本來面貌裝扮。他本就生得俊秀,胭脂一擦,口脂一抿,也是顧盼生輝的麗人。
這般在樓中胡混了十來日,竟沒一人發現他。
他也樂得自在。白天躲起來行功療傷,晚上在瓦舍的酒家中穿梭,捏着嗓子唱一兩支小曲兒,得些賞錢。
只是內傷總也不見好。實在沒法子,只得滿城亂轉,想找個習武之人行功療傷。
從前有時花數月尋一人,尚且難得滿意的,如今閉眼亂抓,更是不可能有合意的了。最後在城外道觀裏與一個道士勾搭成奸,勉強做了一次。
那道士武功平平,寧舒生怕傷人性命,不敢縱情。最後唉聲嘆氣地從那昏迷之人身上爬下,到數裏之外的溪水中洗澡。
月落烏啼,他頭發濕漉漉地靠在樹下,打算歇息一晚,明日啓程。
正欲如夢之時,忽聽得一陣金石相擊之音。
他飛快地竄上樹頂,借月色望去。
一望之下,頓時滿心驚詫。
竟然又是那北冥刀韓曠。
那倒黴催的漢子,這一回對上的是星宿宮的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