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下

再醒來時,只見眼前一片錦繡。紫檀枕屏上镂着亭臺樓閣,松柏靈鶴。寧舒出神了片刻,只聽得銀绡帳外琵琶嘈嘈,隐約有些細細的莺聲燕語。

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又被肩背上的傷痛得一咧嘴。不過傷處清涼,身上的衣衫也早就被換過了。

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赤腳踩在毯上下了床。香爐雖未燃,但長案之上擺着時令的鮮花并着一盤佛手,屋子裏仍舊滿室清芬。寧舒推開窗,見外頭小院幽靜如昔。桂樹樹蔭之下,一個挽着飛仙髻的姑娘正在往指甲上塗鳳仙花汁子。

見寧舒望來,以溫軟吳語懶洋洋啐道:“豎着出去,躺着回來,還要空累奴家一日照顧你。”

寧舒向她長長一揖,笑道:“好姐姐,好翠微姐姐,我回頭與你多寫幾個好曲兒,再制一盒香粉,可好?”

翠微柳目微垂,翻了個小小的白眼:“一盒豈夠,總要三盒才算。”說着娉婷起身,向寧舒輕輕一招手:“随我來,夫人要見你。”

寧舒乖乖出門,跟在她後頭:“和我一起那人呢。”

翠微冷笑:“你膽子倒大,敢不聲不響帶外人回來。”

寧舒望着她頭頂晃動的步搖,笑道:“你們若不願救,将他随意丢在哪處就好,何苦遷怒于我。”

他兩個穿過重重庭院,女孩子們彈琴的彈琴,吊嗓的吊嗓。見了寧舒,彼此交頭接耳,時不時笑作一團。

寧舒便也笑笑。

及至到了一處廣闊廳堂前,翠微停住腳步,對守在堂前一個穿着杏色襦裙的年輕女子道:“寧公子來了。”

說着看了寧舒一眼:“你自求多福。”

寧舒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額上的花钿,點了點頭。轉身向那個守在堂前的女子行了一禮:“黛娥姐姐。“

那叫黛娥的女子憂心地看了他一眼:“夫人今日不大痛快。”

寧舒強忍着不讓嘴角翹起,恭敬道:“多謝姐姐提醒。”

黛娥不再說什麽,将他領到堂中,便退下了。

寧舒等得百無聊賴,四下裏望了片刻。及至聽到珠簾後傳來一個蒼老的動靜:“還曉得回來。”

寧舒眨了眨眼睛,可憐兮兮地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淚:“夫人,今番出門,委實十分不順,我險些便見不到你了……“

簾後人冷哼一聲:”受了什麽委屈,說來聽聽?”

寧舒便将所經的事簡明扼要說了。只是在提及韓曠時,毫無吝啬地美言了許多。

簾後人忽然厲聲道:“寧舒!你可知錯!”

寧舒老實道:“知錯了。”

“錯在何處?”

寧舒轉轉眼睛:“錯在識人不甚。”

簾後人冷冷道:“既然知錯,自去刑堂領二十鞭子吧。”

寧舒不動,小聲道:“翠微姐姐,你便是心中有氣,罵我兩句也罷了,何苦來真的呢?”

簾後人似乎再也憋不住,嘆了口氣:“夫人,翠微學藝不精,實在做不到天衣無縫。”

說着,撩開珠簾走了出來,将臉上的人皮面具揭了,露出翠微的臉來。

而放在引路的那個翠微則從門外走入,淡淡道:“幾時發現的?”

寧舒老實道:“從見着鳳仙花汁子時就起疑了,後來仔細看了花钿,心中更是篤定。“

白夫人借着翠微的面容一挑眉:”鳳仙花汁子怎麽了?”

寧舒道:“翠微姐姐染指甲,用的花汁顏色比那個淡些。且她的花钿是我送的,裏頭的樣式,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額上貼的那種,與她用的樣式雖像,到底仍有細微的不同。”

白夫人道:“你一走許久,興許她那盒花钿用完了呢。”

寧舒誠實道:“我想那一大盒,怎麽也不至于用的這樣快。不過在此事上猜,确實憑了幾分運氣。”

白夫人将翠微揮退,斜倚在塌上:“你能觀察入微,總算沒有将這本事丢了。”

寧舒展顏一笑,湊過去坐在她塌下,小聲道:“都是姨母教的好。”

白夫人閉着眼睛,慢慢道:“你瞧翠微的易容之術如何?”

寧舒斟酌道:“若是對着旁人,也夠用了。只是……”

白夫人點點頭:“對着你我,便要漏洞百出了。”她微微嘆了口氣:“對你我漏洞百出,對着徐紫霧,自然也是不夠用的。”她出神道:“若半夏還在,該有多好。”

片刻後回過神,瞟了寧舒一眼:“你有話便說。”

寧舒伸手給她捶了捶腿,小聲道:“他現下在哪個院子?”

白夫人悠悠道:“便在園子西岸的臨水軒中。”

寧舒低聲道:“他如今經脈受到重創,那處既冷且潮,怕是……不若搬到我隔壁去……”觑見白夫人神色,小心翼翼道:“那人于我,畢竟有救命之恩。您也知道……我向來是有分寸的……”

白夫人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你想給他解蠱。這個說難倒也不難。不過……”她輕輕挑起寧舒的下巴:“小舒兒,你也知道,姨母向來不做賠本的生意。”

寧舒看着她,眼睛慢慢瞪大,露出一抹傷心之色:“您……您又給她下了別的?是驚蟄麽?”

白夫人放開他,神色自若:“是。你知道我一向的規矩。便是你在我這裏,規矩也是不能費的。”她柔聲道:“小舒兒。姨母如今經脈損毀,內力全失。給自己留一條自保的後路,不算有錯吧?”

寧舒知她性情,仍然忍不住低聲辯解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白夫人嘆了口氣:“人心難測。你我見的還不夠多麽?”

寧舒默然半晌,忽然笑了笑:“都聽姨母的就是。”

白夫人看着他:“你面上答應得好好的,心裏一定轉過了幾十個混賬念頭。罷了,帶着我的手信,去藥房領一丸安息丹,等他好些了,再帶他到我跟前來。”

寧舒點頭,接過木牌,溫順地行了一禮,轉身向外走去。

盛夏将逝,園中仍舊樹影甚濃。寧舒找了管事,讓他們将韓曠移到自己邊上的院落。自去拿了丹藥。路過膳房,又撿了些溫補清淡的飲食,端着走到了韓曠那院中去。

那人才被帶過來,身上的衣服已被換過。此刻倚在繡枕上,臉色仍舊帶着些灰敗之色。

見了寧舒,卻難得地神色柔和下來。

寧舒望見他神色,心頭卻湧起一陣愧疚。他将粥菜在他床頭案上放下。将手中的安息丹遞過去:“這是暫時壓制噬骨的藥,你服下之後,可保七日平安。若七日之後仍然解不了蠱,再服一丸便是。只是不能超過七丸。”

韓曠并不相問,接過藥丸,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

寧舒笑了笑:“此處是最安全的地方,夫人說了,你且好生養着。等好些了再去見他。”

韓曠望着他,忽然一笑:“你說她已死了。”

寧舒嘆氣:“你心知我之前都是在騙你,現下何苦又非要拆穿我呢?”

韓曠平靜道:“沒別的,出一口氣罷了。”

寧舒癟了癟嘴,伸手按向他經脈,只覺得脈息已經緩和了許多:“你可是服過藥了?”

韓曠點頭:“方才才吃過……那大夫……說來你我都見過。”

寧舒奇道:“是誰?”

韓曠慢慢道:“是九華山下那姓邱的大夫。”

寧舒心中詫異:“怪哉……”他皺眉思考了一會,也沒想出什麽。于是很快放棄:“你先吃些東西吧。”

韓曠接過粥來,慢慢地吃。

寧舒望着他憔悴面孔,心中愧疚更甚:“此事硬算起來,都是因我而起。你且放寬心,我總會求夫人解了你身上的蠱。”

韓曠停下羹匙,忽然道:“天下沒有……沒有無緣無故的好處。既要解蠱,怕是要我再付出些代價吧。嗯,又或者……這筆債,已經開始算起來了?”

寧舒不敢看他,只得沉默以對。

韓曠忽然一笑:“我眼下已然到了這般田地,不論是毒是蠱,來着随意。”

寧舒擡頭對上他眼睛,知道他已猜得八九不離十了。然而那雙深邃眼睛,目光卻并無平日的兇狠之意,反而帶着幾分曠達笑意。

寧舒與他相識許久,第一次瞧見這般眼神,不禁微微一愣。

愣過之後,便也忍不住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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