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林家往事

天還未亮,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便輕手輕腳的從床上起來,給熟睡中的妻子蓋好被子。穿上衣服後,來到另一個房間,将兩個兒子從暖暖的被窩裏拎出來,扯過還睡眼朦胧的一個兒子,胡亂的套上幾件衣服,又告訴另一個嘟着嘴自己默默穿衣服的兒子五分鐘之內帶着弟弟洗漱好下樓。

仔細一看,兩個小孩子都是三四歲的年紀,長相身高沒有任何差別,想必應該是孿生兄弟。已經清醒過來的那個是哥哥,叫做林俢筨,穿好衣服後,幫弟弟林俢筠把幾個系錯的扣子重新系好,就拉着弟弟來到了洗手間。

兩個孩子踩着小板凳在洗手臺洗臉,一直迷迷糊糊的林俢筠被哥哥沾着水的手在臉上抹了抹才徹底清醒過來,苦着臉道:“好涼好涼!”拿袖子在臉上蹭了蹭,跳下小板凳就跑開了,站在另一頭的林俢筨差點踩翻了小板凳,水也淋了一身,然而他只是好脾氣的拿起毛巾擦了擦,似乎早已習以為常。

孩子的父親林元琢,本來已經打開了車門,然而擡頭看了看無雲的朗空後,轉而又回到家中,推出一輛自行車來,四月的天氣已經轉暖了,應該讓兩個小家夥多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每周一次的爬山,是林元琢給兩個兒子安排的“親子活動”,無論小家夥們多麽不情願,寒冬酷暑都必須堅持。

看到父親推着自行車,林俢筠便嚷道:“爸爸,我要坐前面!”林元琢笑道:“好,爸爸讓你坐最前面,把你塞車筐裏怎麽樣?”不知父親是在開玩笑,林俢筠認真的打量着車筐,嘀咕道:“好是好,但是有點小啊……”

一個小時後,山腰上,林元琢站在一塊休息的平臺處看着兩個兒子費力的爬着石頭臺階,一個個累得滿頭大汗,這些臺階對于剛滿三歲的孩子來說,的确是有些高,林俢筨氣喘籲籲的走在前面,林俢筠則在後面偷偷的拉着哥哥的衣角,似乎指望着能借一點力氣。

爬到平臺上以後,林俢筠便耍賴道:“爸爸,我腳疼,不能走了”,然後伸出兩只小手,仰着頭望着林元琢,撒嬌道:“爸爸抱!”

林元琢将小兒子抱起,大笑道:“不錯,比上次又多走了四十個臺階。”

聽到父親的稱贊,林俢筠開心的笑了,随即又說:“哥哥也累了,爸爸背着吧”。林元琢捏了捏小兒子的臉頰,轉而問林俢筨道:“要不要爸爸背着?”

大兒子卻老實得很,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道:“我應該還能走一會兒。”林元琢便鼓勵道:“那就再堅持堅持,咱們今天到山頂上去。”

就這樣,懷中抱着一個,手裏牽着一個,父子三人來到了山頂。這座山并非旅游勝地,因此有許多草木的精靈栖息于此,林元琢一路上給兩個孩子講解着這些精靈的特征與脾性,林俢筨聽得認真,時而會問幾個問題,然而一向活潑的小兒子卻出乎意料的安靜,林元琢本來以為孩子睡着了,誰知看向林俢筠時,才發現孩子正滿臉的困惑不解,問道:“爸爸,哥哥,你們在說什麽啊?梳着小辮子的人參娃娃在哪裏?我怎麽什麽都看不到啊?”

林元琢心中一驚,指着距三人不足五米遠,一個穿着紅布兜兜,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問:“筠兒,看不到嗎?”

林俢筠更是疑惑,“只有一叢小花啊。”

直到此刻,林元琢才意識到,小兒子竟然是看不到這些未曾實體化的妖靈鬼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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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後院,六歲的林俢筠跑到正在站馬步樁的林俢筨身邊,搖晃着他的胳膊問道:“哥哥,媽媽要帶我去海邊玩,你為什麽不去啊?”林俢筠想不通,自己也是練過兩天站樁的,腿又酸又痛,這麽枯燥乏味,哥哥為什麽還要每天早起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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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俢筨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父親,微微咬唇,道:“我還要練功……”

“哦……”林俢筠頓時有些失望,又打起精神道:“那我回來給哥哥帶小螃蟹和小貝殼”。

望着弟弟離去的方向,林俢筨有些出神,他也沒有看過大海呢……突然,臀上被父親用小木棍不輕不重的抽了一下,呵斥道:“凝神靜氣!”

林俢筨被父親吓到,身子不由抖了一下,随即腿上又被打了一下,林元琢再次警告道:“站穩!”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委屈,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父親待他和弟弟就不同了,每天弟弟和其他小朋友玩耍時,他卻要在父親的書房裏學畫符咒,背書寫字,弟弟覺得練功辛苦,父親便不再強求,而自己若稍有想要退縮的念頭,卻會被狠狠斥責一通。

這種憤憤不平的情緒在心中積壓着,林俢筨一整天都是悶悶不樂,直到睡覺前,因為降魔咒背錯了兩句,手心又被父親拿着小竹板打了兩下後,終于爆發了。林俢筨将書扔到地上,賭氣道:“我不要背了,為什麽小筠可以出去玩,我就不可以?我不要練功,不要學習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不行!”林元琢蹙眉,堅定的回絕。

對于愠怒的父親,林俢筨不敢忤逆也不想妥協,轉身就向外面跑去,卻被林元琢抓住,扔回沙發上,“別胡鬧,像什麽樣子?去把書撿起來!”

“我不撿!”父親的疾言厲色讓林俢筨心中更加難受,便也少有的吵鬧起來,兩條小腿亂蹬着,都踢打到坐在沙發上的林元琢身上。雖然沒有什麽威力,也讓林元琢十分惱怒,把孩子扯過來按趴在膝上,重重一巴掌就要打上去,感覺到孩子吓得身子一顫,終是忍住了。只是長嘆一口氣道:“行了,睡覺去吧,書明天再看。”

林俢筨整晚輾轉難眠,已經平靜下來的他,總覺得自己不該那麽蠻橫任性,天快亮時,悄悄從床上爬起來,想回到書房把地上的書撿起來。誰知,蹑手蹑腳來到書房門口,卻發現父親仍坐在沙發上,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煙,印象中,父親是不沾煙酒的,是不是自己讓父親難過失望了?

“過來”,林元琢察覺到兒子站在門外。

林俢筨遲疑一下,就走了進去,本以為父親會生氣的打他幾下,誰知卻被父親抱着坐在膝上,林元琢的聲音有些沙啞:“俢筨,若非無從選擇,我也不會這麽為難你。孩子啊,爸爸現在告訴你原因,你也聽不懂,還是那句話,堅持下去。我和你媽媽不能時刻伴随在你們兄弟左右,以後還需要你們二人相互扶持,林家人都有自己無法逃避的責任,但是小筠他……你是哥哥,能不能替弟弟承擔幾分?”

聽到父親的聲音,林俢筨心中竟莫名的疼了起來,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他似乎隐約的察覺到父親的無可奈何與迫不得已,雖然不明白其中原因,但是他再也不想看到父親整晚坐在沙發上愁悶的樣子,便微微點頭,暗暗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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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夜,傍晚,羅霙帶着從城鎮采購的年貨回到林宅。

進了院子,看到小兒子林俢筠與其他幾個禓祓師家的孩子正在放煙花,八九歲的小孩子,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一個個仰着小腦袋,看着天上綻放的絢麗花朵,拍着手高興的又笑又跳。

羅霙抓了一把糖果分給孩子們,囑咐他們玩的時候要注意安全。走進宅子,将手中的東西放下後,拿出一袋曲奇餅打算給林俢筨送去。林俢筨的房門微掩着,羅霙輕輕敲了兩下門,便走了進去。

本來站在窗邊的孩子,聽見動靜,慌忙拉上了窗簾,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才轉過身,瞥見進來的人是羅霙,似乎稍稍安心一些,規規矩矩的站在窗邊問候道:“母親回來了……”

看着孩子臉上居然帶着未幹的淚痕,羅霙心中一疼,走過去坐在床邊,把俢筨拉到身前,柔聲問道:“怎麽哭了?”

“沒有……”小孩子忙否認道,臉上也泛起一些紅暈。

雖說是長子,俢筨也不過早出生那麽一會兒而已,現在也只是個九歲的孩子,奈何自幼便肩負重任,家中對他各方面的要求都極為嚴格,因此比同齡孩子早熟一些。羅霙愛憐的将俢筨抱起坐在腿上,誰知小孩子卻忍不住悄悄的吸了口氣。

做母親的自然注意到了孩子細微的小動作,不禁皺眉,詢問道:“怎麽了?讓爸爸打了?”

本着坦坦蕩蕩承認錯誤的精神,俢筨這次沒有否認,微微點頭道:“我不小心把一個小鬼放跑了。”然而或許是十分委屈的,小孩子雖忍着,淚水卻仍然在眼眶中打轉,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麽,卻沒有開口。

羅霙輕輕嘆息,哄騙着不住躲閃掙紮的俢筨查看了身上的傷,只見小孩子臀肉紅紅的,稚嫩的肌膚上還留着指痕,雖然并不嚴重,羅霙仍是十分心疼,然而她只是将俢筨攬在懷中抱了一會兒,并沒有說什麽安慰勸說的話語。

回到自己的卧室,羅霙見到林元琢正煩躁的踱步,不禁嗔怒道:“小筨還那麽小,有點失誤慢慢教他不就好了,打他做什麽?孩子已經夠懂事了,你讓他背書就背書,讓他練武就練武,根本沒有玩鬧的時間。你知不知道我剛才過去時,孩子就站在窗邊看着其他孩子放的煙花,心中該有多羨慕,有這樣的孩子你還不知足……”

羅霙說着,自己也忍不住流下眼淚,林元琢見狀忙扶着妻子坐下,無奈笑道:“瞧你把我說的像個後爹一樣,我也就用手打了幾下,沒怎麽用力,疼那麽一會兒就好了。阿霙你知道,這祓除兇鬼惡靈的差事,是半點錯都不能出,否則可能連性命都會賠上,孩子小,口頭上囑咐多少次他也不當回事,打兩下卻立即就記住了。”

羅霙當然知道林俢筨作為禓祓世家的直系長子,将面臨着怎樣的未來。如今的林家已不同于從前那般家大業大、子嗣繁盛,幼子俢筠天生看不到鬼怪,無法輔助俢筨,其他禓祓師并沒有契約束縛,早已不讓自己的孩子再沾染這個行當。延續到這一代,族中也再無其他子弟,從前一個家族承擔的使命,現在都落在俢筨一人身上,不習得一身真本領,随時都有性命之憂。因此,無論林元琢如何培養磨練俢筨,羅霙明白他也是為了孩子好,所以很少插手父子間的事。但此番仍難免抱怨道:“孩子委屈得自己躲在房間裏哭,你不心疼我還心疼……”

聞言林元琢也略有詫異:“兒子哭了?剛剛挨揍的時候可是硬氣得很,一聲不吭!行了,我也不在這裏端架子了,去瞧瞧那小崽子。”望着林元琢匆忙離去的步伐,羅霙哭笑不得,任憑他嘴上再怎樣義正言辭,原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

待到俢筠玩累了回家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俢筨被父親強行抱着坐在膝上,嘴裏被塞了一瓣又一瓣的橙子,想躲又不敢躲,母親則在一旁微笑的看着二人。

見俢筠回來了,俢筨似乎有些尴尬,立即從父親膝上跳下來。林元琢看了一眼玩得渾身髒兮兮的小兒子,不禁呵斥道:“你這瘋小子還記得回家?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等這寒假過去後,說不定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了!”

羅霙則說道:“小筠去洗手吧,一會兒過來吃水果。”然而又瞪了林元琢一眼,明明十分疼愛這兩個孩子,卻偏偏總是板着一張臉,這樣一來豈不是哪個兒子都不願和他親近?

“我不想吃,困了,要睡覺”,俢筠有些悶悶的答道,雖然當時年紀不大,然而有那樣一刻,他卻感覺到爸爸媽媽與哥哥才是溫馨的一家,自己不過是個外人而已,不然為什麽爸爸對哥哥那樣溫和,卻見到自己就要兇得要吃人一樣?

跑回自己的房間,俢筠躺在床上呆呆的看着天花板,自己的确努力過的,可就是看不到別人說的那些鬼怪,那又能怎麽辦呢?所有人都對哥哥贊不絕口,其他禓祓師叔叔伯伯甚至并不知林家除了俢筨還有另一個兒子,他果然是多餘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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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歷七月十五,中元節。

俢筠在一間擺放許多排位的閣樓上找到了俢筨,見他跪在一個軟墊上,閉着眼睛,口中不知吟誦着什麽,便問道:“哥,你在這裏做什麽?我找了你好久。”

俢筨并沒有回答,對俢筠的話充耳不聞,甚至身子都沒有動一下。俢筠有些奇怪,跑上前去拽了拽俢筨的胳膊,“哥,媽讓我去鎮子裏買東西,一起去吧。”見俢筨仍是不理,俢筠便不屑的搖晃着他的胳膊,對聒噪的弟弟無可奈何,俢筨這才睜開眼睛道:“小筠,我不能出去,每年中元節林家後人都要在祖先的靈位前守夜安魂,今天父親不在家中,只能由我來做。”

俢筠聽得雲裏霧裏,只聽明白一句俢筨不能和他出去,便盤腿坐在另一個軟墊上,歪着頭拄着腮,定定的注視着俢筨,問道:“哥你是不是特別讨厭我?”見俢筨不解的搖頭,又追問道:“那為什麽寧可在搞這封建迷信,都不肯陪你弟弟一會?”

林俢筨輕嘆道,“不要對先人不敬。你去鎮上吧,趕在天黑前回來,別到處亂跑。”

見動搖林俢筨無望,俢筠不滿的哼哼了一會,剛準備離開卻又折回來,再次盤腿坐在軟墊上,對俢筨道:“你自己在這小屋裏是不是也會很孤單啊?要是我絕對無聊死了,我留在這兒陪你吧”,趕在俢筨反對前,又信誓旦旦道:“我保證不打擾你,也不出聲音,一定對先人恭敬,就別趕我走了……”說完,也在牌位前上了三炷香,跪在另一個軟墊上,閉上眼睛,嘴裏煞有介事的嘟哝着什麽。

有些在意剛剛俢筠問他的那一句話,林俢筨詠誦三遍安魂咒之後,便起身對林俢筠道:“走吧,去鎮上,天黑前回來,還不至于誤事。”

提着滿手的購物袋,林俢筨才終于明白,自己其實只是被林俢筠征用勞力而已,母親的購物單上,密密麻麻的寫着足夠半個月享用的食物,林俢筠自己還真是拿不動這麽多。

公交站旁,二人見到一個乞丐,大概有八十幾歲的年紀,頭發花白,身着一件破爛不堪的大衣,上面滿是污垢,已經看不出衣服的本色。老人骨瘦如柴,兩只眼睛深深塌陷在眼眶裏,眼球上面似乎蒙上了一層薄膜,已經沒有正常人那般的黑亮。所有人都繞着他走,唯有林俢筠徑直走到老人身邊,先是簡單問了老人幾個問題,後來竟蹲下來與老人親切的攀談起來。臨走前,将購物剩下的一些零錢都塞在了老人的手裏,還把一個汽車模型也留給了他。

林俢筨不禁感嘆,自己的傻弟弟也有十一歲了,怎麽還是這麽單純,這些乞讨的人,許多其實比他們還富裕,這只是他們讨生活的手法而已,即便老人真的是生活拮據,留下點食物也好,把他喜愛的汽車模型給老人,又有什麽用?雖然想要阻止,然而看到林俢筠向他走來時,臉上燦爛的笑容,便沒有說什麽。

回去的路上,林俢筠略帶傷感的将老人剛剛自述的辛酸人生講給哥哥聽,說老人也有一個和他們年齡差不多的孫子,只不過老人的兒子不讓他們見面,林俢筠就把自己一直想要的汽車模型給老人留下,這樣老人看到汽車時,就會想到将來有一天可以送給孫子,心中總是會留下一絲希望。

林俢筨這才意識到,他這個弟弟原來只不過是太善良了而已,心中又不禁感嘆,那位老人身上殘存的生命之光已經極其微弱,若是自己,或許根本就不會做無用之功吧。

···············【林家往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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