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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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公不作美, 拍攝進程過半,空中烏雲密布,風像沒頭蒼蠅, 東南西北地亂吹。
劇組被迫停工, 全員在瑟瑟寒風中等待了半個鐘頭, 天不見有轉晴的跡象,反倒下起了毛毛細雨。
辛導把核心人員叫去商量了下, 都覺得這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吆喝着讓大家收拾東西,轉拍室內戲。
狄影沒去參與讨論, 獨自望着漫天飄零的雨水, 和随風搖擺的長草發愣, 腦子裏突然冒出靈感。
他在辛導上車前把人攔住, 翻開劇本給他看。
“辛爺爺,我覺得這一場戲可以挪到現在拍,只要氣氛調整下。淩霁這裏的服裝備注是晴天草帽, 改成雨天竹傘會不會效果更好?”
副導演才聽到一半就覺得不妥,立刻否決:“淩霁昨天拍了一天入水戲,今天肯定要安排休息。你選的這場戲難度不低, 演員體力跟不上,未必能達到你想要的效果。”
一句話把狄影的計劃推翻大半, 辛導認真看完本子,也搖搖頭:“還是照之前的計劃,先拍室內戲。”
狄影覺得這個天氣來之不易, 還是想再争取試試。
“辛爺爺, 您再考慮一下。”
辛導一只腳已經邁上面包車,聞言回頭:“天氣是最不穩定的, 萬一拍到一半,雨停了怎麽辦?你要是執意想拍,我可以把二組留給你。不過話說在前面,改這場戲是你一個人的主意,如果拍出來不能讓我滿意,我一秒都不會用,到時候全組人的辛苦都有可能白費。”
他拍拍狄影的胸口:“你自己掂量清楚。”
演員們陸陸續續打他身邊經過,對他投以同情的眼神。
狄氏太子爺呼風喚雨,現在卻杵在風雨裏挨凍,思考他從來沒遇到過的難題。
甄果旻上車前被叫了下來,“你先等一下,這裏面有你的戲,讓我再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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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果旻之前有多想接近狄影,現在就有多想遠離。
在室內守着壁爐不香嗎,為什麽要在這裏忍受着風吹雨淋,拍一場可能被剪得一秒不剩的戲?
“我也可以留下來!”柯希琵主動請纓,被副導演呵斥回去。
“等下主拍你的戲,你留什麽留,快上車!”
柯希琵只能遺憾地給甄果旻留下個“祝你好運”的眼神。
大部隊浩浩蕩蕩離開,剩下的人眼巴巴望着狄影,希望他改變主意。
小賈颠颠地跑過來:“哥,你真要拍嗎?要不還是算了,你看這風,一秒鐘換八個風向,這怎麽拍?”
狄影的大腦在快速運轉,小賈的話被屏蔽在耳膜外。
小賈見他這邊聽不着,又跑去另一側。
“哥,你也考慮考慮淩老師,昨天被你折騰一整天,今天你出發前不是還叮囑他好好休息。”
其他人也低聲議論了起來。
“不是總導演的意見,就算狄影哥想拍,淩霁老師也未必會來。”
“是啊,本來按原定計劃就沒有這場戲,不來也不算耍大牌。”
“但是狄影哥也算淩霁老師半個老板吧,老板發話他敢不來嗎?”
大家的談話被風斷斷續續送到狄影耳邊。
狄影大步朝取景地走去,小賈亦步亦趨地跟着他。
“哥,真不能再拍了,昨天營銷號已經把你黑慘了,說你以權謀私,公報私仇。”
狄影用兩只虎口比出取景框:“你覺得這個景怎麽樣?”
“但昨天好歹是按劇本拍,公關那邊還能刷個敬業的詞條,你今天要是自主加戲,欺負淩老師的罪名可就坐實了。”
“給你淩老師打電話。”
“哥,真的要拍嗎?”
狄影咬咬牙:“拍!”
他埋頭在本子上畫分鏡稿,厚手套握筆略顯笨拙,他咬着指尖把手套扯下來,裸露在外的皮膚幾秒鐘就被風吹得通紅。
小賈在旁邊唉聲嘆氣,真心為他哥岌岌可危的名聲焦灼。
“淩老師的粉絲信了黑通稿,昨晚又把你罵得狗血淋頭,還重新把哥那啥子那啥孫的詞條刷了上去。”
狄影頭也不擡:“今天刷狄影斷子絕孫的,我遲早讓他們刷狄影喜提三胎。”
“二胎還沒影呢就展望三胎,哥你這就有點好高骛遠了。”
“少廢話,昨天小凹泡溫泉的視頻,你錄了嗎?”
“那還能不錄?”小賈信心滿滿地掏出手機,“我下半輩子就指着這個減壓了!”
“等下你伊老師來了,拿給他看看,免得發火。
“……”
小賈讪讪收起手機,口中自言自語:“那就幹脆不要制造發火的機會啊。”
一個電話打過去,淩霁的保姆車十分鐘抵達現場。
淩霁迎風下車,頭發衣角被卷得飛舞,雨凍住了,變成細小的冰碴,砸在臉上帶着細微的疼痛。
其他人見了心裏犯嘀咕,老板的話這麽好用嗎,一個電話讓影帝過來陪着胡鬧,這是狄氏的企業文化還是職場霸淩?
狄影問:“行嗎?”
淩霁:“拍什麽?”
狄影把分鏡稿給他看。
“我想要這個效果。”
“我試試。”
兩個人之間沒有半句廢話。
工作人員見老天爺八成是阻止不了狄影了,盡量打起精神開始準備。
演員們各就各位,第一場戲是群演們多對一偷襲,竹傘在風中比想象中更難控制,不僅需要很大的腕力駕馭,還要随着風向變換朝向,給拍攝增加不少難度。
狄影漸漸理解為什麽辛導拒絕了他的建議,想象與現實存在巨大差距,想拍出他理想中的效果,就要一遍又一遍地嘗試。
光靠努力不能達成,就算所有人都完美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還要看老天爺給不給面子。
狄影一遍又一遍地喊卡,光第一個群演從草叢裏跳出來的鏡頭,就NG了二十多次才磨合成功。
下一個淩霁揮傘震退衆人的鏡頭,又足足拍了二十幾遍。
雨下得更急,小賈尋來把雨傘替狄影撐着,場務跑來抱怨傘不夠,狄影随手抓過小賈手裏的傘塞給他。
“不用管我,先顧着機器。”
小賈:“哥那你……”
狄影将羽絨服帽子草草往頭上一扣,揚聲:“繼續!”
進度幾乎在以毫秒為單位推進着,所有人争分奪秒,拍出來的都是慢動作。
冰雨灑落傘面,迸裂跳躍,又随着傘面旋轉的離心力,四散濺開。
淩霁收傘化劍,撐劍成傘,動作時而柔美,時而犀利,在兩種狀态間無縫切換。
竹傘高速旋轉着飛出去,反派喽啰一個個向後仰摔,在他們落地前,傘重新回到淩霁手中。
先前還抱着質疑想法的人個個閉上了嘴,全心投入到拍攝進程中。
甄果旻在旁邊等得快要凍僵了,終于輪到他出場。
化妝師趁機上去幫淩霁補妝,他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好像随時會因體溫驟低而暈倒。
甄果旻看了都害怕:“淩霁老師你再撐一下,拍完我這段就結束了。”
他剛熱完身,照明用的大燈滅了兩盞。
“怎麽回事?”狄影揚聲問。
“發電機壞了!”遠處的人回吼,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把車開過來!用車上的電!”
場工氣喘籲籲跑過來:“導演,車電也不夠,還有一臺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狄影抹了把臉上的冰水:“有沒有辦法克服一下?”
“發電機都被一組拿走了,只剩一臺手搖的。”
手搖發電機被拎到現場,場工人手不夠,剛剛換下去的群衆演員輪流搖發電機。
甄果旻上場,第一個動作就被狄影叫停。
“你是在比武不是在跳舞,多用點力氣!”
甄果旻拿着武器無辜地說:“淩霁老師看起來有點虛弱,我擔心力氣大他接不住。”
淩霁搖頭,聲音輕得要努力識別才能聽清:“我接得住,不用照顧我。”
拍攝重新開始,甄果旻這次使出全力,淩霁沒躲開,刀背切中手腕,傘瞬間脫手。
甄果旻吓了一跳,收刀的力氣差點把自己絆倒:“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淩霁制止:“我的失誤,還按剛才那樣。”
狄影高聲:“沒事吧?”
淩霁用傘挽了個劍花,用準備的姿勢代替回答。
二人在冰雨中開啓最後一段打鬥,淩霁不管現實還是劇裏都是強弩之末,恰到好處地演繹了一個體力透支的俠客,在絕境中爆發出渾身最後的力量。
每個人心中都繃着根弦,甄果旻光摔出去的鏡頭就重複了十幾次,手掌膝蓋都磨出了血,連狄影都問他要不要用替身,他咬咬牙爬起來接着摔。
整整六個小時,從正午拍到傍晚,狄影脫落的羽絨服掉在地上,低溫抑制不住他血管裏沸騰的血液。
最後一個鏡頭,攝像機對準淩霁推了個近距離特寫,傘面緩慢擡起,露出傘下風姿絕代的容貌,纖長的睫毛震顫,抖落凝結的冰晶。
狄影遲遲沒有喊停,監控畫面上的秒數勻速更新,大家得不到進一步的指示,沒人敢輕舉妄動,怕破壞這得來不易的結尾。
除了風和雨,世界仿佛靜止。
小賈壯着膽子推了推他哥,狄影恍若大夢初醒,從凳子上跳起來:“過!”
淩霁手腕一抖,竹傘掉落在地,順着傘沿轉了半圈。
導演飛奔進場中央,用力将這場戲最大的功臣抱進懷裏。
懷裏的人肌膚冰冷,狄影卻從頭到腳熱血滾燙,一顆心髒在胸膛裏劇烈地跳動,是他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欣喜若狂。
“我要拍電影,我要拍你。”
想當導演的念頭在他心中緩慢地生長着,直到這一刻突然抽枝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淩霁平靜得有如一汪千年寒潭,那淡定的神情就仿佛有人指着潭水說你要存在,潭水回答說我一直都在。
“嗯。”
狄影又一次用力收緊了臂彎。
不知是誰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越來越多的人跟風,掌聲連成一片,蓋過風雨聲。
甄果旻氣不過跺了下腳,仰頭飛快眨眼,想把眼淚憋回去。
“又跟我沒關系,我跟着激動什麽啊哇靠!”
狄影松開淩霁,把目标轉向他。
甄果旻驚恐地倒退:“不要過來啊!你不要過來啊!”
狄影沖過去狠狠地擁抱了他,松手的瞬間甄果旻連打三個噴嚏。
狄影又跑到人群中,激動地擁抱每一個人,從群衆演員到工作人員,小賈是最後一個獲此殊榮的人,差點被他哥勒到肋骨骨折。
雨停了,風小了,大家有說有笑地打道回府。
狄影一上車就把渾身冰冷的淩霁拉進懷裏摟着,這一次小伊什麽也沒抱怨,只是一個勁兒地往淩霁身上貼暖寶寶。
“淩老師,我必須向你坦白一件事,如果你聽了之後想揍我,我絕不還手。”
淩霁體力透支,精神萎靡,說話聲很虛弱,看起來實在不像有揍人的力氣。
“什麽事?”
“這段戲是我擅自做主改的,如果過不了辛導那一關,可能會被全部剪掉,到時候你還要按照原劇本重拍一遍。”
淩霁強撐着從他懷裏擡起頭,意識到這個問題很重要,狄影心中有不妙的預感。
“如果沒過,今天的拍攝成本都要我們付嗎?”
狄影:“……”
短暫寂靜後,駕駛座上的小賈發出一串掀翻車頂的爆笑。
狄影不滿地白了他一眼。
“這個你放心,辛導還不至于小氣到這種程度。”
“哦。”淩霁重新躺了回去。
狄影忍不住:“你就沒有別的想問的嗎?比如質問我明明希望不大,為什麽還是要拖你下水?”
淩霁從善如流:“那狄導演滿意嗎?”
“狄導演怕自己出道即巅峰,以後再也拍不出這麽滿意的鏡頭了。”
淩霁合上眼:“我累了。”
保姆車不到十分鐘就抵達酒店,小賈開門叫兩個人下車,卻發現淩霁已經窩在他哥懷裏睡着了。
“怎麽整?”他出謀劃策,“要不哥你抱着淩老師,我在前面開路,見到一個人就把他打暈,這樣別人就不會知道你把淩老師抱回房間。”
“滾犢子,”狄影小聲訓他,“你過來,把我座位放倒,讓你淩老師多睡一會兒。”
小賈邊放座位邊嘟囔:“叫醒上樓也就兩分鐘的事,這麽點時間都不舍得。”
“少廢話,你動作慢點……輕一點,你怎麽笨手笨腳的……可以了,就這樣。”
小賈提醒他:“等下溫度降下來,車裏就該冷了。”
狄影瞪他一眼:“你不會把空調開着。”
“車裏的電剛剛都拿去點燈了,能撐多久不好說。”
說着就看到小伊打遠處跑過來,拎着手搖發電機。
狄影嫌棄:“你看看別人家助理。”
小賈認命地跳下車:“伊老師你放着,讓我搖,我這輩子沒別的愛好,就喜歡搖發電機。”
過了不知多久,狄影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還在車裏,原來他也不知不覺睡着了。
小賈在副駕駛刷手機,見他醒了,知會道:“哥睡着的時候辛導來過。”
狄影頓覺怠慢:“你怎麽不叫我?”
“辛導看了你倆一眼就走了,他說已經看過原片,讓你醒了之後去找他。”
茶室裏只有辛導一個人,狄影進去之後不用讓就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看似随意,實則為了掩飾。
他參加最重要的考試時也沒有如今緊張。
“第一次獨立導戲,感覺怎麽樣?”
辛導語氣一如既往的和藹,聽不出他滿意與否。
狄影緊緊握了下杯子,抑制住指尖的微微顫抖。
“還行。”他謙虛地說。
“問你一個問題。”
狄影醞釀了半晌點了下頭:“您說。”
“你那天跑來跟我說想學導演,那你做導演的初心是什麽?”
狄影腦海裏瞬間閃過許多種答案,沒有一個他認為能夠完整覆蓋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問得太抽象了是吧,那我再具體點把它拆開。以你的身份、人脈、經濟能力,如果你想走上導演這條路,很早就可以實現,但為什麽從來都沒有嘗試過?”
“因為我還太年輕?”
“不要用年齡做借口,有些新銳導演窮得住地下室,渾身家當只有一部攝像機,他們在你這個歲數,都已經在國際影展上斬獲大獎了。”
“因為我沒有經驗。”
辛導搖頭:“商人、賽車手、小品演員,誰都可以坐在這個位置上,你一個從小在劇組長大的職業演員,為什麽不行?”
“因為……”凸起的喉結滾動着,“之前的我總覺得時機未到。”
“因為你沒有傾訴欲。沒有幾個成功導演在拍戲之前,想的是我要做一個導演。成功的導演想的往往是,我有一個特別好的故事,我要把它講給所有人聽,或者我有一個絕好的人,我想讓全世界都看到,這才是做導演最重要的初心。”
“你呢,你找到你的傾訴欲了嗎?”辛酉巋問。
狄影把玩着手裏的杯子,聲音在喉嚨深處滾動,帶着些不确定性。
“我想我找到了。”
他放下杯子,重新說了一遍。
這一次,指尖不再發抖,聲音不再猶豫,眼神也更堅定了。
“不,我找到了,我的男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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