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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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影翻出剛保存的校長電話, 撥號過去。

“校長,我聽說兒童之家的孩子,如果沒有父母姓氏, 就會統一跟淩穆姓淩?”

校長給予了肯定答複:“淩董事長對這裏每個孩子都視如己出, 才有這樣的決定, 不過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狄影追問:“有沒有一種可能,淩霁也是從兒童之家出來的孩子, 所以才會每年回去做義工捐款?”

“那不可能,”校長不假思索否認,“我太熟悉這裏的每個孩子了, 更別說淩霁長得那麽出衆, 但凡見過他一眼都不會忘。雖然淩霁姓淩, 但是外面姓淩的人也不少, 應該只是巧合。”

對面一口咬定不可能,可狄影不願就這麽放棄:“您再好好想想,跟淩霁年紀差不多的男孩, 如果他小的時候在那裏,也是二十年前左右的事了,興許您一時想不起來了呢?”

狄影聽到話筒裏傳來重重嘆氣聲, “實不相瞞,如果大部分孩子都是一個姓氏, 我們也不容易區分。孩子們在學校的時候都叫小名,只有在離校之後,才會有專門的人為他們辦理身份, 所以離校後名字叫什麽, 我也不清楚。這樣吧,我幫你問問基金會那邊的負責人, 看看有沒有淩霁這個人的檔案。”

狄影有種距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的預感,電話都握得比平時緊:“那麽拜托了!”

……

喻菁紀把最新通告內容擺在狄影面前時,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

狄影只掃了一眼,看到上面《詛咒新娘》四個字,臉色便難看了幾分。

“什麽意思,我不是說過不想接跟這部戲有關的任何通告?”

“還是那個想做劇組重聚的節目組,上次因為辛導和你都拒接,沒能做成,這次是辛導主動聯系的節目組,希望你能答應下來。”

狄影把通告單推開:“不好意思,我拒絕。”

“辛導為了這個節目,專程從拍戲中途趕回來,他以前從來沒有開過這樣的先例,可見這次對他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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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辦法若無其事地坐在那,像其他嘉賓一樣憶當年,拒絕已經是我最好的涵養。”

“侯穎退圈,你再缺席的話,節目可能沒有收視率。”

“這難道不應該是節目組策劃時考慮的問題嗎?”

喻菁紀一副“我料到會是這樣”的表情,只留給他一句:“你再考慮考慮。”

辛毅的電話接踵而至。

“聽說你拒絕上節目?”

“這就是娛樂圈的信息傳播速度?”

狄影挖苦道,他一點都不意外喻菁紀搬出他的心理醫生做救兵,畢竟他是全世界最擅長說服自己的人。

“我認為你應該上這個節目。”對面說。

“然後呢?坐在沙發裏侃侃而談,把火災經歷搬出來賣一遍慘,看主持人抹眼淚,最後所有人抱在一起大團圓?”

狄影說得很急,語氣也有些重:“哥,你明知道在我這裏,劇組永遠不可能團圓。”

“你怎麽知道不會團圓?”

狄影急于宣洩的情緒被頂回去:“……什麽意思?哥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我知道的遠沒有你親眼見到的重要,就算你要找的人就在身邊,不睜眼怎麽看得清對方的臉。”

太陽穴一陣刺痛,狄影捂着頭,辛毅的聲音宛如從另一個世界飄來。

“狄影,是時候回到火場,仔細看清楚那個人的模樣了。”

小賈無所事事地坐在車裏,刷小凹視頻打發時間,身後傳來車門拉開的聲音,回頭看見他哥黑着張臉上了車。

“哥你來啦,菁姐說你今天拍懷舊綜藝,咱現在出發去錄影棚?”

狄影臉色不佳:“去接淩霁下工。”

“淩老師今天的工作也是在錄影棚,而且據說會錄制到比較晚。”

“那去幼兒園接小凹。”

“阿巴,聽說你們兩個今天都在棚裏錄綜藝,伊老師已經提前把小凹接過去了。”

棚棚棚,這世界上除了錄影棚,難道沒有第二個地方了嗎?

小賈揣測着狄影的心思,小心翼翼問:“哥,那咱們也去錄影棚?”

狄影随手抓了個什麽東西蓋住臉:“随便吧。”

車內環境使人昏昏入睡,狄影迷迷糊糊中聽到手機響,沒看來電人便接了起來。

“喂……”

那邊才說了一句,睡眼惺忪的人突然坐直身子,睡意全無。

“掉頭!”

小賈跟司機都很詫異。

“去兒童之家!”

小賈指着前方肉眼可見的終點:“可是哥,我們馬上就到了,節目不錄了嗎?”

“我說掉頭!現在立刻!快!”

司機在狄影的鞭笞下以擦邊的最快速度開到兒童之家,狄影沖進校長辦公室。

“校長,您找到淩霁的檔案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想找的那一份,年齡倒是對得上,可部分條件不吻合。”

校長抽出薄薄一頁紙,刻意用手掌遮住照片位置。

“我最開始讓人找淩霁這個名字,沒有找到,同音不同字的倒是有一個,不是晴霁的霁,是季節的季,我就想,會不會是藝名?讓他們把檔案傳過來一看,又覺得不可能是這個人。”

“淩季?”狄影快速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這個人您有印象嗎?”

“那可太有了,他六歲多就被送到這裏,見過他的人都會印象深刻……你有心理準備嗎?”

狄影怔愣片刻,用他也不明白是什麽樣的心情點點頭。

校長挪開手掌,在那張不起眼的一寸照片上,破碎斑駁的少年面對鏡頭,就像校長說的那樣,的确讓人一眼難忘。

拿着那頁紙的手不自主開始顫抖,紙張也在抖動中唰唰作響。

“我見過這個人……”

回憶将狄影拉進過去的洪流,眼前的場景變成寒冬臘月的片場。

“我肯定見過這個人……”

“替身演員準備好了沒有?”副導演的聲音從擴音器中傳出來。

還不滿十八歲的狄影披着羽絨服,手裏抱着助理熬的熱姜茶。

一聲“Action”之後,替身在空中完成了幾個高難度動作後,一頭紮進水塘。

光是坐在這裏看着,狄影都能感受到那種寒冷刺骨。

替身渾身濕漉漉被人從水塘裏拉到橋上,牙齒打着冷顫。場工用厚厚的棉襖把他裹住,濕漉漉的頭發散亂着,遮住他的臉。

狄影遠遠看着他跑到石牆跟,後勤往他面前擺了兩個盒飯,他顧不得擦幹頭上的水,打開飯盒蓋狼吞虎咽。

“怎麽不先讓他把濕衣服換了,”狄影不理解地問副導演,“這樣濕着不會感冒嗎?”

“給他準備了衣服,是他自己說吃飽就不冷。這年輕人也不容易,說自己十八,看着只有十五六,就是能吃,吃飽了什麽苦活累活都接。”

狄影看他弓着身子邊發抖邊往嘴裏刨飯的樣子,心裏不舒服,翻了翻手邊還有家裏為他準備的營養餐,拿着飯盒和保溫杯朝那人走去。

才過了這麽幾分鐘,第一盒飯被消滅得一粒米都不剩,那人又迫不及待地打開第二盒,保溫杯憑空出現在視野,他的動作頓住。

“喝點這個,暖暖身子。”

狄影把姜茶往前遞了遞,又打開飯盒放在他面前:“盒飯涼了,別吃了,這個還熱着。”

面前的人用拿筷子的手擋着臉,一點點從後面擡起頭。

狄影從未見過這樣一張臉,皮膚爬滿狹長猙獰的疤痕,紅白錯亂找不到一塊均勻的膚色。

在察覺到狄影眼中的震驚後他又迅速低下頭,努力別過臉不讓他看到。

“你的臉……”狄影說完才意識到他的手背上也有相同模樣的疤痕。

方才的驚鴻一瞥,狄影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覺,突然強烈地想再看一眼。

他的手先于大腦行動,指節已經接觸到臉頰冰涼的皮膚。

眼前的人突然慌張地跳起來,手裏的盒飯打翻一地,還沒等狄影起身攔他,掉頭踉跄逃跑。

當年倉皇一眼見到的模樣,與眼前照片上的人漸漸重合,盡管年齡相差幾歲,可那些恐怖的疤痕沒有變化。

耳邊傳來校長倍感唏噓的話。

“這個孩子真的是特別可憐,小時遭遇火災,才六歲就全身重度燒傷。他爸拿了賠償款,把人扔在ICU一走了之,基金會出錢幫他保住了命,但沒有多餘的錢做修複。剛被送來的時候所有小朋友都怕他,見了他晚上會做噩夢,他就一個人躲起來不見人。”

“他智力沒有問題,但是因為樣子可怕,公立小學不敢收他,只能在兒童之家完成義務教育。到了十三歲,他說能找到工作養活自己就走了,從那以後我就沒見過他……你怎麽了?你沒事吧?”

狄影表情痛苦地捂着頭,一些回憶一點點擠入他的大腦,就像臉上的疤痕一樣破碎不堪。

——“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只在喝醉的時候記得我,醒來就把我忘了。”

——“我的小季子學壞了,都學會勾引人了。”

——“影哥哥……”

“他……”狄影艱難地吐出每一個字,“在這裏的時候,叫什麽名字?”

校長關切地望着他,擔心他出事。

“他的名字是醒來後自己說的,他說他叫小季子,就是這個季節的季。”

小賈徒勞地看了幾遍時間,知道今天的節目錄制肯定是趕不上了,正在醞釀借口跟喻菁紀解釋。

一陣風把狄影卷進車裏。

“去錄像棚!”

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舞臺最聚焦的位置,燈光被刻意打得昏黃,看上去很适合忏悔。

“當年,劇組對外宣布火災是一場意外。實際情況是,有人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購置了劣質的滅火設備。當我們發現火勢不可控後,五個滅火器,有三個無法正常工作。如果那天沒有稻草也沒有起風,也許能僥幸避免一場火災,然而發生就是發生了,是人為,不是天災。”

“我得知這個消息後,非常震驚,也想過報警。可是他們都勸我,一旦沾上醜聞,劇組會被迫停工,投資人的錢,還有之前的拍攝都會付諸東流。我為了電影,同意将整件事隐瞞下來,讓侯穎假裝在火災裏受了輕傷,而真正的受害者,在任何一條新聞裏都沒有姓名。”

辛酉巋長久地停頓,眼光裏閃爍晶瑩的淚光。

“這件心事埋藏了二十年,我知道這番話一旦公之于衆,将成為我導演生涯中最大的污點,我不再是觀衆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導演,會受到排山倒海的攻擊。但如果有些話我不把它說出來,有些真相不讓它大白天下,我會終生活在愧疚裏。”

“當年我最對不起的那個孩子,我也無數次問過自己他還好嗎,謝天謝地,他找到了我,讓我有機會當面跟他道歉……”

狄影呼吸急促地出現在觀衆席後門,引起一小波議論騷動。

“那不是狄影麽?”

“不是說他今天不來麽?”

狄影一步一步邁下臺階,眼睛直直盯着被小伊攙扶着、從後臺緩緩走出的人。

他身穿大紅嫁衣,鳳冠霞帔,視線被蓋頭剝奪後,每邁一步都小心翼翼。

狄影走過漫長的階梯,踩過九九八十一朵雲彩,跨過二十年的等待,來到他面前。

探出去的手指帶着不安、怯意,和期待,吊在紅蓋頭末端的細小鈴铛因顫抖而振動。

蓋頭下的美人緩緩擡起臉,白璧無瑕,耀如春華。

跨越二十年的畫面在這一刻重合,二十年前揭開蓋頭見到的人是他,二十年後還是他。

原來不知不覺中,思念的人早已在身邊。

垂落的紅蓋頭隔絕了外界,攏成只有二人的方寸小世界。

呼吸交纏間,只有淩霁能看到他眼底潋滟的水光,聽到他聲音深處的顫抖。

狄影珍惜地捧起對方的臉,指尖傳來的觸感無比真實,讓他相信這不是一場幻夢。

“終于找到你了。”

“我的新娘。”

在數百人的注視下,在四面八方機位的拍攝中,借着一方喜帕的掩蓋,他輕輕吻住了他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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