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世仇

跑到狐貍洞口的時候,雨勢未歇。我搖搖欲墜,腦子裏是空的,唯一的念頭是想盡快見到師傅。

三角形的石頭尖角朝內,師傅在洞中。

可站在洞口我卻陷入茫然。我已經知道,狐貍洞內外的聲音是不相通的,想把師傅喊出來是不靠譜的。

片刻呆滞後,我想起了師傅送我的種子,慌忙拿出一粒埋進腳下的土中。雨水落下,種子以極快的速度破土而出,伸展生長,最終在及膝時,停住。

我不知道它通過什麽方式和師傅聯系,但默數到一百後我仍未見到師傅或者阿茕出現在洞口。我不知道自己是失望或者憤怒,但我卻忽然平靜了下來。

見到了師傅又如何呢?

除了告訴師傅,我種下的五味樹已被雷電劈死,我還能說什麽呢?又能做什麽呢?

而若我只剩下一條路可走,又何必,讓師傅知道呢?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安靜地站了起來,第三次,沖進雨幕之中。

青銅大門将古氏彙與外間的風雨徹底隔絕,安靜得近乎死寂。老板從櫃臺後擡起頭,眼珠漆黑而冰涼:“你想清楚了?”

“嗯。”我的手在袖子裏掐的死緊。

我沒得選擇了。

等待新的一棵五味樹生長結果需要又一個十年,但今年已到最後期限。

可是古氏彙除了賣樹之外還賣精氣,只要我願意把靈魂交給他,由他将我的靈魂煉化,放到一棵五味樹幼苗裏使其得以上架出售,他願意拿出足夠的精氣助我完成心願。

他漆黑的眼中浮現出輕微笑意,我不知那是滿意或者是嘲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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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揚起白色的衣袖,潔淨的掌心貼着我的額頭。

我忽然也覺得可笑。我抱着一個小小的奢望嘗試了八十年,到頭來還是只能這樣。

但下一刻,我沒辦法再思考了,魂魄被硬生生從軀體剝離的感覺痛得我想要大叫出聲。但是我卻叫不出聲,因為我能感覺到,自己正在漸漸地變成一棵樹——那個詞叫什麽來着?原型畢露。

而樹沒法開口喊叫,即使我是一棵桃花樹。

我疼得想抱怨為什麽這個過程如此漫長,但接下來我開始走神,因為我看到了許多人和事,像河流的底泥一樣被翻湧的河水帶到水面,再被命運之手攔截,從河水中一一剝離。

突然間,一切戛然而止,一陣天翻地覆後,我下意識睜開了眼。

古氏彙的老板還坐在原來的地方,手卻已經放下,唇邊挂着輕笑,看着我——确切來說,是看着我身邊。

我轉過頭,看到師傅就在我旁邊,臉色蒼白而神情冷厲,頭發上、臉上、衣服上都挂着水,看起來十分猙獰。

她抓着已經恢複人形的我的手腕,掌心也是一片冰涼。

“我們回去。”

我一言不發,乖順地任由師傅将我帶出了古氏彙。

非曜在外面等我們,風雨已經停止,東方微白,天空安靜得仿佛這一夜什麽都沒有發生,除了腳下的泥土,真誠地保留了一些痕跡。

師傅停了下來,轉頭看我,眉是鎖着的,顯然有些惱怒:“下次別再這樣,知道嗎?”

我沒說話。

師傅瞪了我半晌,嘆了口氣:“我知道,你那棵樹被雷劈壞了。但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換精氣啊!”

——但是不拿我的命換,我還能怎麽辦呢?

“你何必管這麽多?”我靜靜看着她,趁她發愣時,掙開她的手,往後一退。

“我是你師傅……”

我輕笑一聲,打斷她:“是呀,師傅。夢憶何德何能,有這樣一個師傅。”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雙一向能讓我感到安心的眼睛,一字一字說了下去,“這樣一個,前世逼得我走投無路、自絕生機的師傅。”

她瞳孔皺縮,臉色一瞬間更白:“你……”

“我都想起來了。就在剛才。”我竭力平靜,泛濫的悲傷卻無法壓制。她在很早以前就告訴過我一個故事,我曾經單純地以為那只是個故事,然而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那是前世。

我笑了笑,說:“你知道我剛才看到了什麽嗎?我看到了一個住在桃花樹裏的姑娘,可憐的姑娘被一只別有用心的狐貍和一只不懷好意的兔子逼入絕境。”

“看清現實之時,姑娘絕望了,她想,憑什麽呢?就因為自己是一棵樹,所以不能動不能逃,只能任人宰割嗎?她這麽想着,心裏越來越絕望,也越來越怨恨,竟漸漸枯萎,任憑狐貍和兔子怎麽好聲好氣地勸她,一門心思地不想再活了。”

“狐貍和兔子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她漸漸散了生機,滿腹算計皆成空,和桃花樹一樣陷入絕望。姑娘感到真痛快啊!這世上,誰還能真正奴役誰?”

“吐出最後一口生氣時,她的魂魄從樹上飄了出來。”

“原來,她竟已經有了魂魄,竟能去投胎轉世了。”

“憔悴的姑娘笑得天地都在顫抖,她對着黑沉沉的天空發出了一個詛咒。她以自己的生生世世不得善終為代價,詛咒這狐貍和兔子,颠沛流離,永生永世。”

我看到她臉色近乎透明,靠在非曜身上,搖搖欲墜。

“可我現在很好奇,為什麽你出現在這裏?”

“你再一次接近我,又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或者,只是因為怨恨,純粹想要報複我?”

她動了動唇,卻沒有發出聲音,頭慢慢地垂了下去,四肢都僵硬。

我低頭,握緊雙手,語氣冰冷:“看來,你确實沒什麽好說的了。”言罷,轉身,走向古氏彙。

“站住!”她尖利地喊了一聲,我心裏一緊,停住,沒有轉身,靜靜地等着她接下去的話。

“你想要精氣是嗎?”她說,“我有……都給你。和你用命從古氏彙那裏換來的,一樣多。”

我僵硬地轉身,幾乎不能維持平靜:“你說什麽?”

她拿出九個閃着柔和綠光的琉璃瓶:“最後一棵五味樹還來不及結果……但也無妨,這些就夠了。”她朝着我伸出手,掌心裏抓着懸挂了琉璃瓶的九根絲帶。

我感覺到心跳越發急促,努力壓制着情緒,緩緩走向她,伸出手去。

卻有另一只手橫空伸出,搶在我之前把瓶子拿了過去。

我擡頭,怒目而視,正迎上非曜冰冷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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