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灰
那一場戰争和它的延續終是結束,不論當年那個孩子如何畢恭畢敬地對他行禮,後者還是将前者推上了萬劫不複。
然而終究塵埃落定。漢王成了陛下,還有一個仗劍游走的儒俠也早已将那柄稀世名劍封存,習慣了以口舌為刀言辭為鋒。
五月的洛陽,風中透着醒神的微涼。宴席之上,張良一如既往地習慣性淡笑,一個人一口一口品嘗着禦賜美酒,并不敢喝太多——身體從來不好,在那個人離開之後,更是清醒地意識到,身邊再沒有人能如從前那般替他打點。便是自己的妻子……
一瞬間,心口有點疼。
“夫運籌策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酒酣耳熱,高帝劉邦興之所至,細數着他們幾人的功勞。蕭何笑着說“子房先生謀略過人,聰慧無雙,最難得的是心思缜密”。張良聽了,嘴角習慣性地微揚起恰好的弧度,不卑不亢,心底卻無波無瀾。
一直到,有人提到了師從。
有什麽東西在刻意的壓抑下仍舊掙紮着要浮出水面,張良聽着他們說起下邳和黃石公,卻沒辦法像從前那樣沉默微笑,借着醉意先告退了。
夜裏醒來的時候,月光冰冷得像要把人凍住。
張良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他曾經夜夜從噩夢中驚醒,醒來的時候,看到的總是這樣的月光。清冷,淡漠,像某個居高臨下的神祗,無動于衷地看着蒼茫世界裏衆生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當時的他,十分、相當讨厭看到月亮,
後來,張良覺得,這大概是,不得且厭。
亂世國殇之中,縱使父輩是韓國五世為相的望族,縱使少年聰慧早成,他還是弱小到無法庇佑任何人。相反地,不得不在父相的安排下,遠走故裏,所有傲然的資本在那個時候顯得滑稽可笑。曾以為憑借自己的資質和家世,用不了多久便能立于朝堂,然而夢境破裂得讓他猝不及防,醒時他已經孑然一身——即便,他所在是聞名齊魯之地的小聖賢莊,儒家聖地之一;即便,他成了掌門師尊伏先生的三弟子,與一衆少年同吃同住。
月一般的孤獨,塵一般的卑微——但似乎,也沒有那麽孤獨。
少年容顏姣好堪比女子,只是那個時候,從來不輕易笑,見誰都是一副“欠了他幾萬兩銀子”的形容。相形之下,作為二師兄的顏路,臉上則從來挂着微暖的笑意,待人接物進退有度,似乎生活于他而言,滿意得不能再滿意。
所以,一度,張良一看到顏路,就會調頭走掉。
所以,張良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天晚上喝醉了酒之後,他究竟是怎麽迷迷糊糊闖進了顏路房間的。
——大概是,月光太冷,他下意識地想到了師兄溫暖明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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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從來不是會随意放縱自己的人,何況從小身體就不怎麽好,平時并不常碰酒。那一次,是因為韓非死了——那個亦兄亦友、出類拔萃的存在。因而,後來張良憶及韓非的時候,不得不承認,韓非對他的人生各方面都産生了巨大的影響。
次日一早,張良一睜開眼,就看到了一個黑色的腦袋——然後瞬間徹底地清醒了。然而指尖一動,張良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和顏路的緊握在了一起,一片溫軟地裹着他素來微涼的指尖。沒等他反應過來,顏路已經醒了,晃悠悠地擡起頭看着他。
細長的睫毛微顫,一雙深褐色的翦水秋瞳,隐約泛着一層霧氣,懵懂得讓人想靠近。
尤其,當時顏路也不過是十多歲的孩子,尚未束發,半長的劉海有些淩亂地蓋住了半個額頭,那樣混沌……
張良鬼使神差地想伸手去撥——但好在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
顏路擡頭揉了揉眼睛,專心盯着他看的某人細心地發現了他眼下淡淡的青色。顏路卻微微笑開,開口道:“子房……醒了?”由于剛睡醒,聲音有些喑啞,張良聽得心裏一動。
“子房?”顏路略有些困惑地看着他,張良才意識到,自己這是今天第二次走神了。
“咳……”張良清了清嗓子,坐了起來,不自覺地稍微往後退了退。
——頭好像有點痛?
不過張良比較希望能早點搞清楚現狀:“二師兄……怎會在這裏?”坦白說,進入小聖賢莊之後,張良對于周圍的人和事都不是太上心——更确切地,是保持着一種随時要離開的心态。自然,他和這些師兄弟,都不是太親近。
“呃……”顏路眨了眨眼,試探性地問他,“子房……都忘記了嗎?”
——忘記什麽?
張良記得自己很傷心,喝了很多酒,之後……之後怎麽了?他不是摸索回自己房間睡覺了嗎?
“良……”張良擡頭,剛想說什麽,卻因為看清了室內布局,一下子噎住了。
雖然他們都還是年輕弟子,但伏念、顏路、張良已經各自有了各自的房間。而眼前這間……顯然不是他的。
腦子裏隐隐有個猜測,張良簡直不敢細想——知道自己酒量差,但是不會真的差到這個程度吧?
“子房,你昨天太胡鬧了。”顏路看着張良,少見地皺着眉,“且不說若是被師尊發現要受罰,便是你真想喝酒,也不該喝這麽多。酒多傷身,你自己的身體,你難道不清楚?”張良怔怔地聽着,一時之間,不知所措。
有多久,沒有像這樣,被責怪了?
“路去倒杯茶來……”顏路的語氣軟了下來,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重了。
顏路剛走開,張良下意識地也想下床,不料,剛站起來,才覺得渾身酸乏,整個人不受控制地要倒。他心裏一沉,手在慌亂之中扯住了簾帳。
“嘶啦——”
顏路猛然轉身,張良則抓着被撕下來的簾布坐在床上,頭痛欲裂。
“子房!”白色的身影快步朝他走來,但張良眼前的影像已經開始搖晃……
那一日,顏路有點忙——先是一個人把張良扶到了師叔荀夫子那裏,懇求荀夫子不要對師尊講出實情,接着又急忙替兩人跑去向師尊請假,忐忑不安地說了謊,之後還因為衣服沒有整理清楚,被師尊罰抄了幾遍《禮記》——這些,是伏念告訴張良的。
當時,張良剛清醒了點,就看到伏念和顏路正站在門口,前者依舊是面無表情,後者神情有點不安,在張良看過去的時候,目光中流露出一點無奈和自責。
——想必……是被伏念覺察出不對,然後半路上截住了。
“無繇,你過來,我有些話交代。”荀夫子臉色不大好地把顏路招了過去,顏路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張良又看了看伏念,卻也無法。等到顏路跟着荀夫子出去了,張良掙紮着爬了起來——他和伏念雖然是師兄弟,但感情,也并沒有多好——确切來說,張良和他的師兄弟,感情都沒有多好。
“大師兄……打算現在将良帶到師尊面前嗎?”張良看着伏念,習慣性地,又是疏離的笑意。伏念目光一閃,淡淡地反問:“念為何要這麽做?”“因為,良觸犯了規矩。”張良微哂,用一派心安理得的神情。伏念上下打量他幾眼,仍是不動聲色:“子房你年紀尚小,偶爾任性,并非不可恕。念既然是子房的師兄,便當照應。何況……”他頓了頓,掃了一眼門外,“無繇諸多奔波……念于心何忍……”
——諸多奔波……
及至伏念沉默離開,顏路回來,張良忍不住向他求證:“二師兄,你……對師尊說謊了?”顏路一下子臉色微紅,略有些局促:“權宜之計……這是路自作主張,子房勿怪……”
“難得,一向老實的二師兄也會說謊。”張良忍不住笑道。
彼時,他并不知道,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老實的二師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了同一個人說謊。甚至,最後一次……
顏路看着張良,微怔。
“二師兄?”張良有些疑惑地出聲。顏路回過神來,讷讷道:“呃……方才,師叔說,子房的身體,骨子太差,交代了路一些事情,教路好生照應……”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看着張良的神情——這個師弟,向來不喜歡和人多接近。
張良呆了呆,反應過來之後,心底奇異地沒有産生抗拒。
卻不料,未來小聖賢莊的二當家,自某一日起,半只腳踏進了醫家。
那之後,有了一個人,将張子房從冰冷死寂的自我中帶了出來;那之後,張子房開始重新走進一度被他選擇放棄的世界,并且找回昔日的夢想;那之後,有一個人開始了淺笑溫文的相護,一直到……
回憶被刻意掐斷,躺在留侯府寬敞的大床上,未曾被歲月風霜磨去了如玉容顏的留侯大人,于一片黑暗之中,如失去依附的小獸般蜷縮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