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門口動靜不小, 成瑾知道有許多人堵門,卻不明緣由,慫又好奇, 向春桃提議:“我們偷偷去看一下, 也好有個提前應對。”
春桃不答應, 只讓廚娘去瞅。不多久廚娘跑回來, 驚訝地轉述了一通。
成瑾懵了半天, 心情複雜, 想來想去,道:“不論如何, 我得露面了。我去問問阿連。”
春桃忙制止:“還是我先讓人去通知侯爺, 等侯爺來了再說。”
成瑾不知自己怎麽想的,竟心中贊同她,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是不該的, 便猶豫着反駁:“哪裏就非得事事都倚仗他了……我就知道, 你不過嘴上甜些,心裏和谷音一樣瞧不起我。”
見他在這時候任起性來, 春桃無奈地哄:“從沒這麽過, 別胡思亂想。”
可成瑾越說越覺得是這麽回事兒,又仗着對方是耶律星連,無論如何不會傷害自己,便鬧起來,非要現在就去大門口“主事”, 春桃攔都攔不住。
耶律星連勝券在握, 被谷音攔着也不惱。他知道他們會趕緊去叫方孝承來, 他還就怕方孝承不知道、不來。來了才好, 來了才能讓他好好地欣賞方孝承無能為力的狼狽模樣。
因此,他的耐心十分充足。
耶律星連正得意地等着方孝承,突然眼中一亮,下了馬,朝門裏出現的成瑾迎上去:“阿瑾!”
這段時日,方孝承在成瑾四周布下重重監視,等着他現身抓他,他便只能幹看着。偶爾扮成販夫走卒能向成瑾搭上兩句話,卻只是些不相幹的廢話,半點端倪不能露,他甚至只是想叫聲“阿瑾”都不行。
谷音皺眉看了眼春桃,攔到成瑾身前,不讓他倆碰觸。
耶律星連頓起殺心,眼中湧現狠厲之色,但轉瞬便掩飾過去,只又喚了聲阿瑾。
成瑾越過谷音肩頭看耶律星連癡癡望着自己的模樣,心軟得不行,忙催谷音讓開。
谷音黑着臉,死活不讓。
這邊僵持了不少時間,早已引起了百姓的注意,其中有原本能辨認出耶律星連的,可今日耶律星連完全是中原形制的衣裳發樣,沒戴面具,以手段藏住了臉上的疤痕,綠眼珠變成了黑色,加上禮部劉侍郎早就叮囑過隊伍衆人不要輕易說破耶律星連的身份,因此百姓們并不知道眼前這人就是他們恨之入骨的仇敵,只當熱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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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星連倒是悠然自在,反而劉侍郎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生怕他被人認出來,激起民憤。
五巷城離狼國近,百姓們沾親帶故的誰家都有死在狼國入侵者屠刀下的,如今見到血仇之人,可不會講究大局,必定要群起而攻之。
劉侍郎是京官文官,沒有親近的人死于狼國人刀下,堪稱“事不關己”,他對敵國的仇恨說重是重,要化解卻又很輕易,只需說一句“大局為重”,再說一句“化幹戈為玉帛”,什麽血海深仇都是過往雲煙,“終須朝前看”。
人性如此,劉侍郎不是例外,京中無論高官百姓,許多都和他是一樣的。
甚至,京中早已有官員對北安侯不滿。上回狼國提出和親議和,多大的好事,因北安侯堅決反對而擱置。
武将就是武将,只懂逞兇鬥勇,自以為了不起,居功自傲,以為打場仗就他們前線的将士辛苦,眼裏誰都沒有,哪知道別人得辛辛苦苦地在後面給他們運糧草算供給,哪樣不花錢?白花花的銀子就像扔水裏,連個響兒都聽不到。那可都是錢啊!
也有人冷笑,說恐怕不是想不到,而是裝不知道。當誰不知道“屯寇自重”四個字呢?
此次耶律星連入京議和的事,甚至不消皇帝提醒,都有許多官員主動上下提點,刻意在生米煮成熟飯前幫忙隐瞞,生怕又半路殺出個可惡的程咬金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各為所好,各圖其利,古今常事。
……
方孝承匆匆離營後,陳琰在帳中坐了會兒,覺得憋悶,便出去找了處僻靜的小坡坐着,許久,長嘆了一聲氣,扭頭看不知何時默不作聲地過來靠在一旁的方樸:“要不要賭一把?我賭成瑾這次必嫁無疑,除非侯爺起兵謀反,否則他一定阻止不了這件事。”
若是其他人,聽到這話必定大驚,但方樸仍舊十分平靜地看着陳琰,半晌,道:“還不到時機。”
……
誰都等得,劉侍郎等不得,他見圍觀百姓越來越多,一面叫人去驅趕,一面上前去笑着對成瑾道:“下官劉為貞,曾與大公子在京城裏有過幾面之緣,不知道大公子記得否?”
成瑾搖頭:“我失過憶,許多人和事都不記得了。”
劉侍郎忙道:“下官聽過此事,哎,無妨無妨。大公子近來身體可好?”
成瑾點頭。
劉侍郎客氣地寒暄了這兩句,便迫不及待地說:“聖上親下聖旨,請大公子回京,路上都追上來人催過幾輪了。事不宜遲,大公子快随下官回京吧。北安侯那裏,聖上另派了人去說明。此國之大事,北安侯必也遵從,沒有異議。”
“我都還不清楚是什麽事兒呢。”成瑾看了眼耶律星連,又看了眼劉侍郎。
劉侍郎道:“路上慢慢說!”
成瑾正遲疑着,耶律星連問:“阿瑾,你不要我了嗎?”
劉侍郎:“……”
是狼國人臉皮厚,還是斷袖臉皮厚,還是獨這耶律星連臉皮厚?竟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問出這等肉麻話?!
“啊?”成瑾回過神來,下意識道,“沒啊。我、我就是……有點突然。要不,你們先進來坐坐,喝口茶,把事兒說清楚?”
劉侍郎與谷音異口同聲道:“不可!”
谷音沉聲道:“侯爺到來前,誰也不許進這院子,誰也不能出這院子。”
耶律星連根本不屑與他對談,理都沒理。
劉侍郎則是反複強調是皇帝催促他們早日回京。
糾纏間,春桃突然出聲:“侯爺!”
衆人紛紛轉頭看向策馬而來的方孝承,只有耶律星連仍望着成瑾。
方孝承勒住缰繩,不等馬停穩,便翻身下地,三兩步來到門口,向劉侍郎問了聲好,然後看向耶律星連。
劉侍郎忙将聖旨遞上前:“侯爺,這是聖旨。”
方孝承接過來,展開匆匆看了一遍,還給他,道:“此事我自會向聖上說明。劉大人風塵仆仆而來,不如先下榻驿站休息。”
劉侍郎愁眉苦臉:“不是下官有意拂逆侯爺好意,實在是聖意難違——”
他話未說完,就被耶律星連推開了,懷裏的聖旨也被拿走了。
耶律星連很輕佻地一只手抓着聖旨,抖落開來,伸到方孝承眼前晃了晃,幾乎打到對方臉上,然後發出暢快的笑聲:“要我念給你聽嗎?北安侯。還是說,你要抗旨?你敢嗎?邊關大将,抗旨不遵,是要造反吧?”
劉侍郎急忙勸說:“這話不能說!”
“你滾開!”耶律星連不耐煩地把他推了個踉跄,眼睛牢牢盯着方孝承,不能再得意了,“回答我啊,你是要造反,還是乖乖滾開?別耽誤我娶阿瑾。”
方孝承正要說話,耶律星連回頭把劉侍郎拽過來:“你們皇帝給你的好東西還不拿出來?”
皇帝叮囑過劉侍郎,不到萬不得已,能不拿出來就不拿出來。劉侍郎瞅着眼下這情況,不好說是不是“萬不得已”的時候……但被耶律星連揪着衣襟一問,又怕久則生變,便将心一橫,扭頭叫人請來這“寶物”。
耶律星連笑了笑,松開了劉侍郎。
劉侍郎整了整衣裳,扶了扶官帽,深呼吸,然後恭恭敬敬地接過被明黃綢布包裹着的東西,打開,雙手高舉過頭頂,道:“尚方寶劍在此!如朕親臨!”
方孝承怔了下,下意識地跪了下去,周圍人也都一層層地跪下,連成瑾都是如此。只有耶律星連沒跪,他做樣子地右拳按在心口,微微躬身,行了個狼國禮節以示尊重。
劉侍郎當年科舉殿試都沒這麽緊張,生怕北安侯真的當場造反,頭一個殺他祭天。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湊近方孝承,壓低聲音勸說:“侯爺別見怪,下官只是遵命行事。聖上說……聖上說,若侯爺抗旨不遵,就、就以此劍斬之……唉,侯爺,您若為難,上書回京就是了,在這兒僵持,不是個事兒,解決不了問題!”
方孝承沉默了多久,劉侍郎的心跳就仿佛停止了多久。
耶律星連笑着看方孝承,并不催促。如此美景,他只嫌看不夠!
成瑾偷偷擡頭,目光在方孝承和耶律星連間逡巡,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兒。
先前他為自個兒和耶律星連的身份天塹憂慮,如今皇帝下旨賜婚,他雖還不明白其中細則,但想來是兩國議和了,他曾經的憂慮迎刃而解了。
他本該高興,可是卻很奇怪地高興不起來。
突然,成瑾腦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一個畫面:寬闊的街道兩旁擠滿了人,人人臉上都笑着,眼裏都充滿崇敬,歡呼着,雀躍着,迎接坐在高頭大馬上的少年将軍。他十分英俊,有着超乎年齡的沉靜,也有這份沉靜都遮掩不住的意氣風發。燦爛的日光照在他銀白色的盔甲和鋒利的長|槍頭上,耀眼刺目。
不知沉寂了多久,劉侍郎要昏厥的前一刻,成瑾開口了:“方孝承,你別逗這位大人,他滿臉都是汗了。我本來就是要和阿連在一起的,如今皇上都答應了,你又憑什麽不答應。”
然後他站起身,邁過了門檻。
谷音本能地要起身攔他,被他使勁按住了肩膀,用很低的聲音質問:“你非得逼你家侯爺陷入大不義嗎?”
谷音怔了怔,猶豫着,沒再動。
方孝承卻騰的起身,過來要拉成瑾。
耶律星連眼疾手快,搶先将成瑾拉到懷裏,然後把劉侍郎推過去。
“侯、侯爺,冷靜!”劉侍郎兩股戰戰地将尚方寶劍伸向方孝承,閉着眼睛勸,“尚、尚尚方寶劍在此,聖上還派了禁衛軍錦衣衛精銳,您您您再考慮考慮!以和為貴!”
方孝承沒看劉侍郎,只看着成瑾。
成瑾對他輕輕地搖頭,然後別開了目光。
耶律星連不悅地眯了眯眼,拉着成瑾下了臺階,幾乎是将人塞進馬車裏,然後上了馬,高聲道:“劉大人快啓程返京吧,不然皇帝又要來人催了!”
劉侍郎渾身冷汗,聞言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方孝承,試探地退了兩步,見他沒動,暗自松口氣:“侯、侯爺,那下官就先行送大公子回京面聖了……”
方孝承打斷他的話:“春桃谷音是大公子的貼身侍從,必須一起。”
劉侍郎忙息事寧人地點頭:“好,好,可以,可以,應該的,應該的。”
方孝承與耶律星連的目光相接,半晌,方孝承冷聲道:“你若是真心愛他,就不該将他挾裹進軍政之中。”
耶律星連諷道:“你若是真心愛他,就對着那邊的百姓大叫一聲我的名字,讓他們朝我沖過來,攪黃了這事,賭一把你們皇帝派來的人會不會真用這把尚方寶劍殺了你這亂臣賊子。”
作者有話要說:
*[漢]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
陳琰:你們都把腦袋放進冰桶裏面冷靜一下吧。[美樂蒂表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