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方孝承去前廳見宮裏來的太監, 稱成瑾身體不适,不便入宮。
這太監卻笑着道:“奴婢曾在禦醫院做事兒,略懂些望聞問切。陛下說, 若郡王身體仍舊不适, 就讓奴婢瞧一瞧, 否則陛下與太後總是擔憂。”
方孝承只好讓他稍等, 自個兒先去和成瑾說一聲。
成瑾連這個太監都不想見, 擰着眉頭嘀咕:“非見我幹什麽, 又有誰要和親?哪兒來這麽多斷袖,盯着我一個斷。就我一個好看的?”瞥一眼方孝承, 哼道, “我看你也長得不錯,再和親, 你去吧。”
方孝承倒是想把自個兒和給他,但如今關系不便說這暧昧話, 只能讪笑了笑, 哄道:“你躺床上,至少做個樣子, 話我來說。”
成瑾想了想, 道:“這也忒自欺欺人了。要不,我就去一回吧,就不信真又有幺蛾子。”
當初和親的事兒是皇帝坑他,因此去見皇帝,他倒不怎麽局促, 只別讓他見其他人就行。
反倒方孝承不肯:“忽然讓你入宮, 總覺得蹊跷, 還是別去。”
“我都行。你若不怕, 愛怎麽怎麽。”成瑾道。
太監被領進房裏,見成瑾躺在床上,閉着眼睛,面色紅潤。他懸絲診脈,脈象平滑,十分健康。
他看着方孝承:“郡王的身體很好,可以入宮面聖。”
方孝承睜着眼睛說瞎話:“本侯覺得不然。”
太監稍稍加重了語氣:“侯爺,此乃聖意。”
方孝承不管他怎麽說,只道:“郡王不便面聖,公公照此話回禀就好。若有責罰,本侯一力承擔。”
太監見他不肯讓,不敢僵持,幹笑了笑,敷衍兩句,便忙離開了。
待太監走後,成瑾先睜一只眼睛,偷偷地瞅了下,然後才将兩只都睜開,爬起來看向沉思的方孝承:“沒事嗎?”
方孝承回過神來,安撫道:“囝無事綘。打擾你了,我這就走。”
“哎!”成瑾叫住他,“我又沒趕你走,你這副我欺負你的樣子給誰看呢?”
方孝承怔道:“我以為你不想看到我。”
成瑾急忙呸他:“沒說想看到你!少渾水摸魚!”
“我不是這個意……”方孝承失笑,“算了。你可是有話和我說?”
成瑾白他一眼:“我是想說,你怎麽還不走,又想賴着?”
“……我這就走。”方孝承沒脾氣地道。
方孝承朝外走去,再度陷入思索之中。
皇帝忽然非要見成瑾,必有目的。
過去,方孝承懷着對幼時啓蒙之“師”的敬慕心看待太子,将“太子”置于極高的位置,若有沖突,他必先反思自己。因為幼時那段來往令他近乎盲目地信仰對方。說是“師”,其實輕了,幼時的成瑾對他而言,近乎于神。
如今,方孝承知道了真相,皇帝脫去了光環,他理智地審視,便覺察出許多不對勁來,不憚從壞處去猜測皇帝的舉動。
他聯想到,最近皇帝稱身體違和,一再罷朝,諸多事務皆由內閣發出,偶爾也就見見次輔孫置長……
方孝承有點懷疑皇帝遭孫置長挾持了,可左看右看,孫置長都不像幹得起這事兒的。
方孝承正思考,突然被人當頭喝道:“方铮!”
他擡頭看去,起身行禮:“父親。”
方父怒氣沖沖而來,正要訓斥,瞥了眼一旁的侯府下人。方孝承便讓人下去了。
沒了旁人,方父就不憋了,橫眉罵道:“誰給你的膽子,當了幾年北安侯,無法無天了!跪下!”
方孝承怔了下,轉瞬便猜到了大約的因果,不由得心緒複雜,微微皺眉,但終究且先跪下。
方父本擔心長子翅膀硬了,不如少時孝順,此刻暗暗松了口氣,擺出架勢,肅道:“幼子猶知:資父事君,曰嚴與敬;孝當竭力,忠則盡命①。你如此歲數,竟越活越不如!”停了下,見方孝承沒說話,怕他不明白,點破道,“剛剛聖上召淳和郡王入宮,你竟阻攔,是要幹什麽?若非今上寬仁,就不用我在這教訓你了,我得去诏獄裏找你!”
果然如此。
推算時間,那太監大約是從北安侯府出去就直奔方府了。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皇帝就算準了他不會讓成瑾入宮,提前叮囑太監,若真如此,就去找他爹告狀。
……也忒令人無言了。
再者說,此事越發詭異了。皇帝究竟想做什麽?
方孝承一面思索,一面應付父親:“此事自有內情,如今不便言明,請父親勿怪,兒子自有分寸。”
“我看你沒有分寸!”方父卻自诩不好糊弄,冷冷道,“洪公公說了,淳和郡王身體康健,沒有不能入宮的理由。你書讀狗肚子裏了,睜眼胡說,抗旨不遵,能有什麽內情?難道你真如流言所說,要擁兵謀逆?”
若在當年,方孝承必要立刻叩頭表白,可究竟他已非當年小兒,加之近日越發堅定的決心,聞言,鎮定地反問:“父親難道寧信流言,不信親子?”
方父怒道:“我倒是想信你,可樁樁件件由不得我。你這逆子,自幼便生反心,方家詩書傳代,你卻敢背着人舞刀弄槍,若非于國有功,我早不認你了。”他突然停下,用一種極為懷疑的目光注視方孝承,半晌,語氣沉沉道,“我且問你一事,你老實回我,若有虛假,再別叫我父親,我就當沒養過你。”
方孝承只能道:“父親請問。”
方父牢牢盯住他:“坊間有兩種傳言。一是你與淳和郡王……‘關系匪淺’;二,淳和郡王只是幌子,真正的是你有不臣之心。哪個是真?”
方孝承沉默片刻,垂眸道:“我若有不臣之心,又豈會久留京城,自然是回北疆屯兵。”
方父聽出他言外之意:“你——”
方孝承擡眼看他:“我與淳和郡王……我與阿瑾,确實情非泛泛。我愛慕他多年,非他不可。此事我知父親固守倫理不會答應,但我心如磐石,絕無轉移。”
方父大為震驚:“你——你荒唐!你——你怎麽會——他——他可是——”
他甚至一時不知自個兒是更震驚于長子是斷袖,還是先震驚長子斷了成瑾……那可是成瑾啊。無論幼時多聰慧,也無論身世多曲折可憐,總之如今只是個出了名的草包,方孝承看上他哪——
電閃雷鳴間,方父恍然大悟,正要開口,被方孝承搶先。
已經說到這裏,方孝承索性說個徹底明白:“我是荒唐,欺阿瑾天真,哄他與我相好。”
“方!铮!”方父氣得眦目欲裂,左右看看,一時沒找到趁手的東西讓他家法處置這個色迷了心竅的恬不知恥的混賬,氣急了,直接揚手扇了他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得太狠,方孝承的臉腫了起來,方父的手亦疼得厲害,差點沒忍住叫出聲。
方父顧不得這個,厲聲道:“我方家怎會出你這麽個荒淫好色、不知羞恥的孽障!”
方孝承解釋:“我自然也喜阿瑾顏色,但更愛他本性。”
方父才不想聽他解釋:“住口!如此狂悖之言,你也敢說!”
方孝承猶豫了一下,暫且住口。
廳裏靜了片刻,方父反複地深深呼吸,好容易勉強平複一些,沉聲問:“因此,先前聖上讓他與狼國和親,你便生出了怨怼之心,是嗎?”
“說不上是怨怼,”方孝承緩緩道,“只是認為今上太剛愎自用、器量狹小,非明君之才。”
他話音未落,方父接連幾巴掌狠扇了過來,連手疼都顧不上了。
方孝承忍受着,一動不動。
方父扇完,罵道:“欲迷了你的鬼眼,竟敢對你爹說出如此叛逆的話來!還說你沒不臣之心?哪輪得到你來評論今上?!”
方孝承知此刻該垂首聽訓,可驀然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幼時成瑾鼓舞之言在耳邊回響,令勇氣振奮全身,如同當年面對東宮之難時,亦如同每一次他生出不安不敢不自信的懦弱時。
于是,他挺直腰杆,梗着脖子,仰面直視父親,道:“荀聖言,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②”
方父不料他竟還敢妄言,瞪着眼,喘着粗氣,嘶聲道:“你這孽子……混學了道理,有臉胡謅!好,好,我算你那些年沒白學!那你可還記得《蘇武傳》中如何說的?‘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③’,這才是天理!”
方孝承鎮定道:“我非‘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③’。”
“方铮你——”
“我方铮頂天立地,‘位列将,爵通侯③’皆乃出生入死、自身立業贏來的功績,非仰襲父輩功蔭。我解東宮之難、先帝之困、北境之危,難道就比不上‘殺身自效③’嗎?”方孝承問。
方父被他咄咄相逼,臉脹通紅,道:“為君解憂、為民禦敵,都是你該盡的本分,你竟居功自傲,如今終于連父子倫理尊敬都不顧了……紅顏禍水,狐媚惑心,古人誠不欺我!”
方孝承立刻反駁:“我非居功自傲,阿瑾亦不是狐媚禍水,我只是和您講道理。”
……
成瑾聽到前院傳來吵鬧聲,不安地問春桃怎麽了。
春桃一面安撫成瑾,一面叫人去看,沒多久,人回禀說是侯爺他爹在家法伺候他。
成瑾沒見過方孝承他爹幾回面。
方父出了名的古板迂腐,他素來和這種人犯沖,可對方是方孝承的親爹,他以往顧念着自個兒遇上了萬一被怼,不好回嘴,那多吃虧,索性躲開不見。
“什麽事兒啊?忽然家法伺候?”成瑾不解地問。
春桃猶豫了下:“我一直陪着郡王在這,也不知。”
去打探的人也說不知道,侯爺和他爹說話時,把人都叫出去了,直到侯爺他爹惱怒地沖出來叫人給他拿木棍子,才知道這事兒。
“木棍子?”成瑾問。
這小厮急忙比劃:“就是侯爺在府裏練武時用過的那個木棍。”
成瑾一面勸自個兒少管別人家的事兒,一面又疑心是與自個兒有關,思來想去,忍不住起身要去前院裏親眼看看。
俗話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才不要多欠方孝承個人情呢。
可他剛走到小院門口,迎面就來了侯府管家,恭敬地對他道:“侯爺恐前院之事驚擾了郡王,特遣小的來和您說一聲,此乃侯爺家事,與郡王不相幹,郡王不必出面。”
“啊?”成瑾問,“那,他能犯什麽事兒,使他爹這麽打他?”
管家遲疑了一下:“可能是……方家的私事吧。”
成瑾輕輕地“哦”了一聲,忍不住目光還往前院飄,想讓人趕緊去叫大夫來預備着,又怕顯得自個兒熱切關心,萬一被會錯了意,以為對方孝承還有那意思呢……
哼,方孝承皮糙肉厚,挨親爹一頓棍子打,那親爹還是個文官,想來沒什麽……
何況,方孝承他爹必也知道那場“和親”鬧劇,一會兒若見着面了,不知得用何等眼神瞧自個兒呢……
“怎麽他挨打,都沒個聲兒?”成瑾忍不住問。
想當年他在瑞王府挨打,若倔強,就逮個人或事兒罵,如此算少吃了一點虧。若實在受不住,就哭嚎,這樣能早點兒結束。
方孝承就算不罵,叫兩聲也行啊,傻子,悶不吭聲看似有骨氣,那得直到打暈了才停呢,吃虧的是自個兒。
春桃領會了侯爺的意思,柔聲安慰:“那說明不疼,不必擔心。侯爺是戰場厮殺之人,打兩棒子就是撓撓癢癢。”
成瑾卻露出了埋怨的神色看她,喃喃道:“你拿我當傻子呢?是人哪有挨了打不疼的,只有說與不說的差別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資父事君……忠則盡命”出自《千字文》
②“從道……從父”出自《荀子·子道》
③“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钺湯镬,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願無複再言!’”出自班固《蘇武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