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薛恕被召去了乾清宮。

殿內燃着龍涎香,濃郁的香氣彌漫裏,隆豐帝歪靠羅漢床上,正有兩個年輕宮女跪在一旁替他捶腿。

瞧見薛恕進來,隆豐帝擡眼看向他:“這次你随太子去天津衛查案,都有些什麽收獲?”

他這話問得委婉,但兩人都心知肚明薛恕此行是充當皇帝耳目,以節制太子。

薛恕便将天津衛之行大略說了,又自袖中拿出查抄賬目的副本呈上去:“這是查抄賬目,陛下請過目。查抄一事乃臣親自經手,罪犯以及家眷都一一審問過,确保沒有私藏遺漏。”

隆豐帝将賬冊翻過一遍,看着上頭的數目滿意颔首:“不錯。”

他派薛恕去天津衛,一是防着太子,二也是想着試試他。

這樣一個頗有能力手段、又還未在宮中有根基的年輕宦官,正是他所需之人。高賢高遠這些人,跟在他身邊的日子久了,心就大了、野了。他還沒老呢,就忙不慌地開始結交皇子,還當真以為他不知道。

如今提拔起一個薛恕,正好給這些人敲敲警鐘。

隆豐帝将賬冊放到一旁,眯着一雙眼打量薛恕:“你來得正好,朕正有一樁事拿不定主意,想尋個人問問。”

“臣定知無不言。”薛恕垂首。

隆豐帝便将方才書房中的争論說與他聽:“你去過天津衛,覺得這罰銀抵罪之策如何?”

薛恕略一思索後道:“既能拿出數倍罰銀,家中必還有餘裕。”

他不說誰對誰錯,卻一語道在了隆豐帝的心坎上。

數倍罰銀聽起來是不少,但對于南方那些累世的富商豪族,說不得只是九牛一毛。素聞南方豪族奢靡成風,那些個碩鼠的家資加起來,恐怕比國庫還要充裕。

隆豐帝心裏頓時又有了偏向。但他并未表現出來,仍然繼續道:“若是動真格地查,朝中那些酒囊飯袋實在派不上用場。況且若當真大動幹戈,恐怕要斬不少人……”他嘆氣道:“世人恐要言朕殘暴。”

“據臣此行觀察,方禦史為人剛正不阿,對鹽政亦十分熟悉,就連太子亦多有仰仗。”薛恕并未避諱,反而直面隆豐帝的試探:“只是方大人乃是文人,手無縛雞之力,陛下可派遣東廠錦衣衛随行震懾,如此到了南地,誰還敢作亂?亂臣用重刑,陛下蕩清污濁,肅清鹽政,明察秋毫,乃是明君所為,怎麽會被言殘暴?若真有此流言,恐怕也是有小人奸邪作祟。”

他這話深得隆豐帝心。

隆豐帝愈發滿意,只是到底還存了些懷疑:“你的看法倒是和太子差不離,天津衛相處将近一月,你覺得太子如何?”

“臣不敢妄議太子殿下。”薛恕拱手低眸,借着陰影藏住了眼裏戾色:“但臣正有一事要向陛下回禀,與太子殿下有關。”

“哦?說來聽聽。”隆豐帝略微坐直了身體,臉上浮現興味之色。

薛恕便将大沽口迎戰海寇一事說與他聽了。

“當日大沽口一戰,太子并未上報兵部,直接去信廣寧衛指揮使肖同光,調了千人馳援天津衛。後來拿下海寇清點賊贓,太子也并未讓臣經手。海寇共兩艘五百料戰船,三艘四百料貨船,其上貨物被太子殿下與肖指揮使瓜分。”

按照大燕律,這些賊贓亦該登記造冊,充入國庫。

只不過衛所抗擊海寇損耗巨大,常以繳獲賊贓作為補充,幾乎已成了常例。朝廷上下對此都是睜只眼閉只眼,素來是民不舉官不究。

如今薛恕将之報上來,隆豐帝只覺得他雖然不懂其中關竅,但如此小事亦能報與他,說明這一個月他與太子相處并不算太融洽。

或者說,并未被太子籠絡過去。

隆豐帝頓時放下心來,只道:“太子此舉雖不合章程,但并不算過分。”

見他并不在意,薛恕便垂首不再多言。

隆豐帝對他的進退有度愈發喜歡,便也不吝給他點甜頭:“你去天津衛一月,朕觀西廠制度松弛,人員憊懶。西廠提督趙有文年歲已不小,怕是有心無力。日後西廠辦差,還需靠你。”

西廠早已廢置多年,隆豐帝如今這番話,無異于是要複用西廠。

薛恕卻并未喜形于色,十分沉穩地謝恩。

又道:“臣還有一事向陛下禀報。”

“說。”

“臣在命人清點賬目時,查抄出的金銀物件等共計兩千餘萬兩,但方禦史處理出來的虧空卻高達兩千六百餘萬兩。為了查清差額流向,臣提審了罪犯萬有良等人,經審問得知,這兩年間,萬有良每季都會以‘冰敬炭敬’之名向戶部侍郎陳河送孝敬,前後數額總計有兩百萬兩之巨。另還有一些流向他處,臣都列出了名單,請陛下過目。”

他自袖中拿出一張名單并幾封來往書信呈了上去。

書信自然是老道士僞造的。不得不說,老道士這一手造假功夫出神入化,便是他拿着有陳河手跡和钤印的卷宗比對,也看不出任何差別。

隆豐帝看完,将信件重重拍在案幾上,怒道:“你去,将這些人都拿下。給朕細細地審!一個戶部侍郎,兩年間竟受賄兩百萬兩,真是好大的膽子!”

得到了他的吩咐,薛恕躬身,微不可查地勾了唇:“是。西廠人手不足,臣可能自四衛營與錦衣衛借調人手?”

這些小事隆豐帝自然懶得管,揮了揮手,道:“随你。”

薛恕領了命,便躬身退了出去。

行至殿門口時,正遇上掌印太監高賢。高賢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薛監官年紀輕,可別貪多嚼不爛,反倒把自己個兒撐着了。”

薛恕冷淡瞥他一眼,并未搭話,大步離開。

見他氣焰竟然如此嚣張,高賢沉下臉,滿目陰沉地望着他的背影。

此時坤寧宮裏,殷承玉正在虞皇後說話。

虞皇後還未出月子,正在暖閣裏休養身體,剛出生的殷承岄就被放在她邊上的小木床裏。

殷承玉一邊同虞皇後敘話,一邊逗弄殷承岄。

經了幾天,小小的嬰孩已經長開了些,身體滾圓,皮膚粉嫩,一雙睜大的眼睛如同黑曜石。殷承玉拿手指逗弄他,他便伸着藕節一樣的胳膊去抓。

殷承玉先前滿腔的陰郁戾氣徹底散開,嘴角勾起淺淺的笑。

上一世殷承岄回宮時,已經六歲了。

他剛出生就被趙嬷嬷帶着逃出宮去,在偏僻的鄉野隐姓埋名生活。趙嬷嬷當時逃得匆忙,身上未帶太多銀錢,是靠着四處給人做繡活、漿洗衣裳才養大了他。

殷承岄在鄉野長到六歲,連字都不識幾個。又因為鄉野中孤兒寡母總遭人欺辱,性子也變得乖戾偏激。

那時他身體已經不太好,為了盡快讓殷承岄長成合格的儲君,他狠下來心來拿戒尺嚴罰,才掰回了他的性子。

只是他到底是沒有機會看到他長大後的模樣了。

好在重來一世,有他和母後的保護,殷承岄再不必受颠沛流離之苦。

殷承玉将手指從殷承岄的嘴巴裏抽出來,拿帕子擦幹淨,又問起了滿月宴的事。

虞皇後道:“滿月宴定在四月初五,一切從簡就是。聽聞今春各地少雨,還有些地方遭了蝗災。省下來的一應用度,我命人送去救濟堂,就當是為你弟弟積福。”

“如此也好。”殷承玉想到下頭報上來的災情,也是皺了眉,又在虞皇後處坐了一會兒,便回了慈慶宮。

薛恕從乾清宮出來後,便去了趟禦馬監領人。

有薛恕的關系在,衛西河已經驗過身份,拿了身份牌子,順利入了宮。只不過他身體有疾,不能在禦前行走,薛恕便直接将他帶回了西廠,日後負責掌管西廠大獄。

将人安置好,天色已經晚了,薛恕便歇在了西廠。

他習慣性地想要點上雪嶺梅助眠,接着又想起香味沾身恐怕會引人注意,便克制住了,只将那帕子壓在枕頭下,輾轉半晌才睡了過去。

夢中又見殷承玉,只是這回卻不同以往輾轉于床榻間,又是另一番景象。

殷承玉穿着一身與他極不相配的粗布麻衣,靜默坐在廊下,表情很淡。他臉上猶帶病态的蒼白,往日紅潤的唇毫無血色,壓抑地咳嗽了兩聲後,側臉對身側的鄭多寶道:“牆倒衆人推,樹倒猢狲散,如今我已無倚仗,他們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鄭多寶憤然道:“可當初——”

“如今還提什麽當初。”殷承玉擡手打斷了他,又咳了兩聲,語氣淡淡道:“旁人都靠不住,莫再多想了。只要我一日不死,總會有翻身的機會。”

鄭多寶還想說什麽,卻忍住了。他扭頭偷偷擦了眼淚,哽聲道:“那我去替殿下煎藥。”

殷承玉“嗯”了聲,沒有回頭,繼續坐在廊下。

蕭瑟秋風卷起落葉,打着旋經過。他滿頭長發未束,在風中飄飛,一雙溫情的眼裏只剩下蒼涼孑然。

薛恕想要靠近他,可腳步一動,人便驚醒了。

只那一雙蒼涼的眼睛仍留在腦海中,叫他心髒攥成一團,酸澀難言。

即便明知道只是夢境,可薛恕回憶起來,仍然控制不住戾氣纏身。

那樣金尊玉貴的人,不該滿身蕭索坐在廊下。

他就當端坐高堂之上,尊貴無匹,受萬人朝拜。

心底有什麽湧動着,他忽然很想見殷承玉。

但宮中不比天津衛,耳目衆多,他如今的身份更不便出入東宮。

起身查看漏刻,薛恕發現此時還不到三更。盯着窗外的冷月看了許久,還是悄無聲息地出了西廠,往慈慶宮方向去了。

他沒有現身,而是避開了巡邏的禁軍,尋到了殷承玉的寝殿去。

叫他詫異的是,寝殿的燈還未熄,窗戶半敞着,燭火在微風裏躍動。

薛恕換了一棵正對着窗戶的大樹藏身,正能清楚瞧見埋首案前的身影。

殷承玉穿着玄色交領袍,長發半披在身後,正在翻閱卷宗信件,時不時提筆批注一二。

偶爾擡起的眉眼裏,一派清風朗月,并未染上經年的霜雪。

心底充斥的戾氣散開,薛恕藏身樹間,靜靜看着他處理公務。

殷承玉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到了四更天時,殷承玉還撐着未曾歇息,桌案上堆積的卷宗信件已經處理了大半。

他似乎是有些疲倦了,擡手捏了捏鼻梁,卻撐着額不小心睡了過去,身後長發滑落至胸前,精致的面容隐在陰影當中,只露出精致的下颌。

薛恕看了一會兒,見并無人進去伺候他歇下,便猜測應是他特別交代過不許打擾。

于是心裏便蠢蠢欲動起來。

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會兒,見殷承玉仍未醒轉,終于按捺不住,踩着冷月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寝殿當中。

睡熟的人對此一無所覺。

薛恕走到他身後,俯身沉沉盯着他看,似要将人刻在眼底一般。好半晌,方才伸手将人打橫抱了起來。

他的動作很輕,沒有驚醒懷裏人。

可快速搏動的心髒卻在瘋狂叫嚣着,血液如江河奔騰,讓他整個人都熱了起來。

但他并未有任何異動,而是穩穩抱着懷中人,一步步走向內室的拔步床。

将人放在床上時,薛恕心中生出強烈不舍,好似心裏終于被填滿的某處,又被生生挖開一處空洞。

他緊繃着下颌,在理智的勒令下,一點點收回手。卻又因為心底的野獸叫嚣,握住他的手腕不舍流連。

緊繃的身體裏,理智和獸性在拉扯。

就在他猶豫未決時,那只被他握着未放的修長手掌忽然動了——

殷承玉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借力坐起身來,眯着眼瞧他,臉上看不出情緒:“大膽賊子,深夜潛入東宮,意欲何為?”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做噩夢了,要和殿下貼貼才好。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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