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老家
于玉兒今年六十四歲,明明該是老當益壯的年紀,這天卻和秦征說。
“媽媽覺得自己歲數快到了,想回老家看看。”
秦征都沒反應過來,詫道:“到什麽?”到生日,可是不才過完生日嗎?
還是雷敏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下,笑着試探問:“媽,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于玉兒坐在沙發裏,膝蓋搭着薄毯,那雙渾濁的眼睛越發無神了。五十歲的時候,于玉兒就已經頭發斑白,到了如今,已是發白如雪。她臉上的皺紋,像貓抓板上的撓痕,越來越多,越來越深。瘦得顴骨突出,太陽穴靠近眉尾的位置似乎還出現了老年斑。瘦弱幹枯的背脊像被壓彎的樹枝一樣,垮下來,好像随時會咔擦一聲斷掉。
雷敏驀地心頭一跳。
在雷敏的記憶裏,于玉兒的背時時刻刻都是挺直的,不管坐在哪裏,都溫婉而優雅,儀态萬千。小時候她覺得于玉兒可能是仙女下凡,連咳嗽咯血捂着胸口的樣子都那麽美麗動人。長大了,她覺得于玉兒可能是哪家千金,不服家裏包辦婚姻,才離家出走到荷縣當了她和姥姥的鄰居。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雷敏才驚覺,原來仙女也是會老的,還老得不同尋常地快,那些護膚品用在她身上,好像一點用也沒有。
就在兩天前,她和于玉兒出門,還有小孩子叫于玉兒老奶奶。于玉兒當時還怔忪一瞬。
也是,她才六十四,隔壁七十一的老夫人都不肯別人叫她老奶奶,把自己打扮得和四五十歲似的。
于玉兒并不在意她扔出這句話會在兒子和兒媳心裏掀起多大的風浪。
她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老得快,快要離開人世的事實。她本來就身體不好,早年為了家庭奔波操勞,即使後來家庭條件好起來,身子骨也沒有完全養回來。
秦征木着臉,安排了家裏的醫院給于玉兒做體檢,于玉兒二話沒有就接受了。結果出來,于玉兒的身體并沒有別的問題,沒有得不治之症,只是有些心律失常加關節炎,這是老人常見病,不是什麽大事,西醫檢查出來的結果,于玉兒的身體甚至比大多數老年人都健康。倒是中醫查出于玉兒有些體虛濕熱,但于玉兒體虛濕熱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是打從秦征記事起,于玉兒就有這毛病。
也調養過,沒什麽用,于玉兒喝下去的中藥能把老家院子裏的荷塘填滿了。
、
秦征不肯坐以待斃,還是給于玉兒又抓了幾副中藥。因為于玉兒想回老家,他也做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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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家老家在曦城荷縣,一個依山傍水的小城市,因為于家發達了,建廠帶動了當地經濟,荷縣本身自然條件也好,又開發了旅游業,這些年,小城市也發展得有模有樣。
下高鐵,坐車進荷縣,下車時,于玉兒要人攙扶才行。
秦征握着母親瘦骨如柴的手,眼眶驀地紅了,卻又不敢讓于玉兒發現,連忙将頭撇到了一邊。
于玉兒也好像沒發現,對秦征說:“帶媽媽四處走走吧。”
荷縣是個古鎮,粉牆黛瓦,流水潺潺。雖然為了發展旅游業,保留了小縣城的基本風貌,但實際上不過內部核心的位置沒動,外圍還是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至少秦征,已經看不出他們當年在這生活過的痕跡。
只有于玉兒,走走停停,面上帶着淺淡溫婉的笑意,一手扶着秦征,一手牽着雷敏,指着一處青苔肆意生長的角落。
“這裏是當年我和你姥姥擺攤的地方。你姥姥做的炒花生,炒瓜子,涼皮,涼粉……是荷縣,不對,是全國都有名的好吃。”
雷敏笑着“嗯”了一聲,卻有些說不出的心酸。
于玉兒當年來荷縣,本來是有男人陪着的,大家都以為于玉兒是和男人私奔才來的荷縣,當時于玉兒身上還懷有身孕,但孩子生下來沒三年,那男人就不見了。不知是不是因為生育,于玉兒的身體十分脆弱,三不五時就咯血。好在那時候國家放開了政策,老百姓可以做些小本生意。于玉兒會女工,做些孩子衣服,和雷敏的姥姥一起擺攤賣,生活也不至于太難熬。
“還要多虧了你姥姥的關照,我有時病得起不來,都是她幫我顧着攤子。你姥姥那時候和我現在年紀也差不多,不過她比我健旺多了。”
于玉兒說着欣慰地笑了一聲。
“她要是知道今天你已經把她的手藝發揚光大了,肯定會很高興的。”雷姥姥餐飲、零食公司都已經開始開拓海外市場了。
于玉兒自以為幽默地又補了一句:“媽媽下去見到她了一定要告訴她。”
雷敏眼淚瞬間就下來了:“媽,您別這麽說,我每年給她掃墓的時候已經告訴她了,她肯定知道的。你要長命百歲才行。”
秦征在旁啞聲道:“就是,媽,不要說胡話。”
不小心吓到了兩個孩子,于玉兒讪讪:“知道了知道了,媽媽說着玩的。”
又走到一處,是間帶水井的小院子,如今裏面是一家古玩店。
于玉兒笑道:“我和你姥姥賺了點小錢,當時就租了這裏,院裏做豆腐賣盒飯,堂屋賣衣服,我們自己也住。本來要買這套房子,就是那房東的兒子兇得很,非要娶我……你們那時候也有七八歲了,應該記得點事兒吧?”
秦征憤然:“他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個小混混還想娶他天仙似的媽。
于玉兒笑着搖搖頭:“你姥姥知道他打女人,自然不肯我嫁,帶着我搬到了縣南。”
也是在南邊,她的機遇來了。
當時有個公辦的小服裝廠效益不好,倒閉了,于玉兒撿了個便宜,弄來了好些縫紉機。她一直覺得自己手工做衣服太慢,就幹脆自己只打樣,請人來做,同時又把衣服便宜賣給他們,讓他們提價賣到別處去。
雖然每件衣服比起她自己做自己賣少賺一些,但效率提上來,賣的衣服多了,自己也輕松了,總體賺得反而比以前多了很多。
當時有個大學生,叫蔣銀盛,放假回來,就住他們隔壁,比他們懂得多,好心提議于玉兒,在衣服上加上自己的“logo”,這樣以後大家就會認準她的手藝。人家外國牌子都是這麽做的。
後來于玉兒尤其感激這位大學生,遺憾的是他們只有過暑假時的一點交集。蔣銀盛後來公費出國,回來後進了中科院,當了科學家,他們就再沒見過面。
他們剛好走到蔣銀盛故居,看到母親望着門口的石碑出神,秦征不知道母親在想什麽,只是留意到她眼角有淺淺的淚光。
蔣銀盛和她母親同齡,卻在去年已經離世了,終身未娶。
于玉兒去的最後一個地方,是一處狹小偏僻的小院子。這裏是雷姥姥住了一輩子的地方,于玉兒那年懷着身孕來到荷縣,就住的雷姥姥家的柴房。
他們後來搬過很多個地方,但這院子一直沒租沒賣,雷姥姥死之前,也執意要回來住。
沾着政府發展旅游業的光,這處院子一直沒有被拆,秦征還請人修繕過,到如今,竟已堅、挺了快上百年了。
秦征問于玉兒:“媽,我們住這裏,還是去山上?”
雖然秦征請人修繕過,但常年沒人住,這房子還是荒得和鬼屋似的,院裏雜草橫生,房梁垂墜,看着随時要壓塌下來。
不想秦征費心,于玉兒道:“回山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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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城荷縣玉蘭山半山腰上,坐落着一座中式園林。從山頂可窺見園林一角,不知情的人看了可能會覺得這是某個朝代遺留下來的古建築。
但事實上,這是于家在老家荷縣的家,建成也不過才十幾年時間,是秦征送給他母親于玉兒的五十歲生辰禮。
秦征曾經在于玉兒的家當裏見過一幅畫,畫的背景是一處古園林,畫上的少女坐在荷塘邊,往水裏扔着魚食,那些比海魚還大的湖魚躍出水面,有去搶魚食的,卻也有鑽到女子手邊歪着頭望着她等她投喂的。像是通了靈智般,眼神比乞食的貓狗還要機敏幾分。
畫上的少女則一身朱裙,一手握着長鞭,一手手指垂落,不經意點在湊過來的魚頭上,回眸嫣然淺笑,蛾眉鳳眼,鵝蛋臉,眼中光華流轉,頭邊步搖輕晃,寥寥幾筆,仙氣飄然。
如果見過畫,又見過于玉兒年輕時候,必然會震驚,于玉兒難道是畫裏走出來的?
秦征猜測應該是以前有人為他母親畫的,而且作畫的人能力說不定在國手之上。就是畫中背景詭麗,不像尋常地方,她母親又從未穿過古裝,所以這畫,也有可能是作畫之人想象出來的。
于玉兒十分珍惜這幅畫,有時候會望着畫上的自己出神。
秦征見狀上了心,仿照畫建好這處宅院後,于玉兒果然很喜歡,當天就在畫上坐過的地方,望着湖面坐了好久。
第二天她還和秦征說,她夢到父親了。
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讓秦征十分心酸。他曾經問過于玉兒為什麽不回家,爺爺奶奶還在人世嗎。
于玉兒都是搖搖頭,什麽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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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逛了一天,于玉兒已經很累了,被攙扶到房裏的時候,重重吐出一口氣,還突然悶咳了一聲。
雷敏吓了一跳,問她:“媽,您沒事吧?”
于玉兒用手帕捂住嘴,輕拭了下,才放下手笑道:“媽沒事。好了,今天辛苦你和秦征了,你們也去歇一會兒吧。”
雷敏見她并沒有異色,點點頭:“那我晚點來叫您去吃晚飯,您今晚想吃什麽?”
于玉兒偏過頭想了想:“就吃魚吧,剁椒魚頭,開胃。”
雷敏笑起來:“好,我這就去準備。”
她打算親自下廚,難得于玉兒有想吃的。
不過雷敏剛出門,一個視頻電話打了過來。
“我奶奶呢?”
秦渡的大臉出現在屏幕上。
他身後還跟着他的狐朋狗友,一起湊到鏡頭前,臉貼着臉,你擠我我擠你。
“阿姨好,阿姨,于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