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

寅時剛過,盧希寧就被叫起床,洗漱穿戴整齊之後,大嫂李氏親自前來給她梳頭。

李氏的手重,像是帶着巨大的仇恨,把她的頭發分成兩股,在腦袋左右挽成兩個發髻。

盧希寧頭皮被瞬間繃緊,她覺着只要五官一動,頭皮就會呲一聲裂開。

透過銅鏡,盧希寧看着李氏咬牙切齒,帶着狠勁的臉,她剛準備說話,李氏說道:“千萬不能散掉,禦前失儀可是大罪,咱家再也遭受不起任何的風浪。”

盧希寧便閉了嘴。

李氏對着銅鏡左右瞧了瞧,盧希寧生得美,一雙美麗的丹鳳眼,眼尾平時只上揚,現在崩得緊了,眼尾仿佛要飛了出去,秾華之外多了幾分淩厲。

選秀要見帝後,看上去比皇後娘娘還要有氣勢,李氏感到不妥,刷刷刷解開了盧希寧的發髻,梳得松了些,她烏鴉鴉的黑發又不聽話往下垂落。

李氏左右為難,忍痛下定決心,揚聲喊道:“張婆子,去把我屋子裏的頭油拿來!”

盧家是鑲白漢軍旗人,當年在先帝進關後,分到了紫禁城東邊二進帶跨院的宅子。李氏住正院,盧希寧住東跨院,側室與兒女住西跨院。

張婆子是東跨院唯一的使喚下人,興許在忙別的事,等了許久都未聽到她的回答,李氏便坐在妝奁臺邊等。

盧希寧不說話,李氏也習慣了她的沉默,跟着不說話,只直直盯着鏡子,半晌後突然咦籲長嘆一聲:“當年家裏也仆役成群,哪需得我這個主子等!”

李氏接下來的話,盧希寧這兩個月聽了多次,她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早就能把她的話倒背如流。

盧希寧手指輕輕點着膝蓋,附和着李氏的節奏:“曾是一品封疆大吏的盧家,自從主心骨一去,竟然敗落到如此境地,造孽喲!”

一品封疆大吏是原身的阿瑪盧興祖,在七年前就已經去世。盧希寧聽張婆子說過幾嘴,他是因為鑲白旗的旗主,四大顧命大臣之一的蘇克察哈失勢,被康熙訓斥,辭官回京後自殺而亡。

盧家是旗人,旗人女子必須參加選秀。原身可憐,接連遇到阿瑪額涅去世,耽誤到現在,已經是十八歲高齡。全京城都找不出幾個如她的年紀,還待字閨中的姑娘。

張婆子說,今年她必須嫁出去,選秀撩牌子之後,就趕緊回家尋一門親事嫁出去,再不嫁就實在是太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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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似乎發現了盧希寧手指的動作,驀地閉上了嘴,擡眼望過去,與她好奇的雙眼四目相對。

僵持一陣,李氏敗下陣來,聽到屋外的腳步聲,起身往門外走。

咄!

當年盧興祖還在世時,曾言盧家最聰明的孩子是盧希寧,其他幾兄妹加起來也不及她。

李氏卻覺着,盧興祖看對了一半。

盧希寧三棍子打不出兩句話,以前是關在屋子裏悶聲不響,現今是愈發傻,說出來的話跟那木匠師傅用墨彈出來的線一般直,李氏巴不得她跟啞巴一樣。

另外說對的一半,李氏也高興不到哪裏去,盧興祖口中的傻兒子盧騰隆,正一手拿着頭油瓶,一手端着碗豆汁呲溜喝得震天響。

味道散得到處都是,李氏板着臉訓斥丈夫:“大清早哪來的豆汁......”

盧希寧跟了出來,打斷了她:“還有嗎,請給我也喝一碗。”

盧騰隆向來尊敬聰明人,也疼唯一的同胞妹妹,颠颠跑上前,把豆汁碗遞給了盧希寧,“妹妹要喝啊,嘿,這家裏就我們是親兄妹,都愛這一口。”

李氏想直接暈過去。

“不能喝!”李氏黑着臉尖聲喊道,幾乎把嗓子都喊劈了茬,“豆汁味兒重,熏到了主子就是大不敬的罪!”

盧希寧早上起太早,沒睡夠腦子會犯渾,肚子也餓了,豆汁正好提神醒腦又管餓。

選秀的程序與規矩,她聽李氏念叨了多遍,早就謹記在心,從頭到尾一字不拉背了出來。

李氏木然看着盧希寧,盧騰隆吆喝着叫好:“妹妹就是聰明!”

盧希寧不解:“選秀規矩裏也沒有這一條啊?只從皇上皇後面前走過,離得遠,還是五人一起,他們應當聞不到。”

李氏呆住,盧希寧說這一番長話,好有道理,她反駁不了。

盧希寧有小小得意,她不懂規矩人情世故,喜歡規矩能明文寫清楚,但也喜歡規矩中的漏洞,規矩上沒寫,她就可以去做。

李氏張了張嘴,搶過豆汁潑了,把碗塞回盧騰隆手上,又一把抓過頭油瓶,轉身往屋裏走:“快進來梳頭!”

盧希寧見李氏态度強硬,也很不樂意了,跟在她身後走進去:“為什麽不能喝?”

李氏見盧希寧不得到回答誓不罷休的模樣,閉了閉眼,克制住不把他們這對兄妹揍一頓的念頭,說道:“規矩上沒寫,難道就不會舉一反三嗎?虧你還讀過書,讓你解答的功課,莫非都要寫清楚?”

盧希寧以前是讀書人,而且還是很厲害的讀書人,自小在國外求學,後來回歸祖國懷抱,人情世故一竅不通。

她研究最前沿的神經學:能否數字化地存儲、操控和移植人類記憶。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她沒有死亡的恐懼,反而很興奮,她的記憶來到這裏,是否就是成功移植了人類的記憶。(注)

專業上盧希寧有發言權,平時為人處事上,盧希寧很有自知之明,她不行,非常不行。

她聽不懂人的言外之意,除非很強烈的情緒,她也看不懂人的臉色。

李氏在盧希寧眼中,是這個世界規則的活字典,她好像很生氣,盧希寧敏感地認為,盧騰隆也有功勞。

她回頭看去,盧騰隆站在門外,春天早上天氣還很冷,他一只手托着碗,一只手縮在衣袖裏,正回頭看過來。

見到盧希寧在看他,忙沖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那雙狹長的丹鳳眼眯縫起來,像只狡猾而漂亮的狐貍。

張婆子說,他們兄妹肖似其母,生得是一表人材,占了不少便宜。

盧希寧曾聽李氏罵他,就他那腦子,要不是因為他長得好看,早就被革了職。

不過盧希寧喜歡這個哥哥,他溫和善良,從不怨天尤人。張婆子說,在別的家中,李氏這般厲害的妻子,丈夫不休妻,也會納一房溫柔的小妾,就憑着盧騰隆長相,不知多少人願意嫁給他。

另外盧家也不算窮,至少是旗人,有房屋田産,曾是京城數一數二的權貴之家。滿大清的封疆大吏,也數不出來幾個。

盧希寧問過自己的親事,像她這種身份,會嫁給什麽人。

張婆子琢磨了半晌,最後也沒有得出什麽結論,盧家高不成低不就,盧希寧長得實在是好看,說不定能進宮做娘娘。

不過後來張婆子又補充了句,做娘娘還是算了,最好她能裝傻落選,因為她一開口就會得罪人,要是得罪了皇後皇上,那就是大罪,得被抄家砍頭。

盧希寧很想進宮去,研究這裏的宮廷生活,聽張婆子說要砍頭之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李氏拿起頭油瓶,小心翼翼倒了些頭油在手心,舉在面前用力搓了幾搓,濃烈的桂花香氣飄散。

李氏手掌在盧希寧頭上抹來抹去,把不聽話的頭發抹得貼在一起,微微往後退幾步,與盧希寧一起看着銅鏡。

鏡子裏面的盧希寧,一張面若芙蓉的臉,深青素色襯衣,外面罩着長比甲,脖子上戴着雪白的龍華。

李氏見過夜裏深藍的天空,一條白色的星星河墜入其中,就像是盧希寧此刻的模樣。配着她的安寧,沉靜如草原上的海子。

李氏很滿意,不禁問道:“你覺着如何?”

盧希寧認真端詳之後,回答道:“頭發看起來像是胡同口賣油翁家的姑娘。”

賣油翁家的姑娘頭發油膩膩,李氏瞬間沉下臉,該!誰讓她多嘴問一句。

頭油貴得很,她自己都舍不得用,要出門去走親戚,或者遇到重要場合的時候,才舍得倒上一滴抹順頭發。

李氏心想,再忍忍吧。等選完秀之後,就能給盧希寧相看婆家了,佐領盧揚祖是盧興祖的兄弟,也不會出面為難,這個秋天就能把她嫁出去。

盧騰隆仍然在外面等着,手上提着氣死風燈籠,親自把盧希寧送到胡同口。盧揚祖駕着騾車等在那裏,盧騰隆上前見禮,叫了聲“三叔”,盧希寧也跟着有樣學樣,行了個标準的福禮。

盧揚祖上下打量着盧希寧,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說道:“行,就數你最齊全,上車吧。”

盧希寧上了騾車,上面已經坐着盧揚祖的兩個女兒,她們都比盧希寧小四五歲,聽到盧揚祖的話,就不那麽高興,一起叫了聲“姐姐”,便繃着臉做坐得直直的不再做聲。

盧希寧以為是明文規矩外的規矩,也跟着兩個小姑娘一樣坐得筆直,纖細修長的脖子,像是只驕傲的仙鶴,兩個小姑娘見了,差點沒氣歪鼻子。

騾車到了神武門,原先外地進京的旗人已經早就在門前等着,盧揚祖讓她們三人站着別動,前去跟鑲白旗參領說了幾句話。

不一會,盧揚祖轉身回來把她們領了過去,參領核對過名冊,跟在他身邊的随從遞給盧希寧一個木牌,“別好了,弄丢了可不負責。”

盧希寧拿過來一看,辨認出上面寫着家人官職名諱,她回憶了下規矩流程,把牌子別在了腰上。

核對完名冊之後,盧希寧排在了最前面,兩個小姑娘則去了後面的隊伍中。

天色終于一點點亮起來,盧希寧左右腳來回換着站,等到雙腿徹底麻木之後,她才恍然大悟。

李氏不讓她喝豆汁,也不讓她用早飯,只許她喝了小半口水潤潤嘴唇,怕若是要入廁,找不着地方吧。

在天際由藍泛白時,神武門終于打開,參領嚴肅無比說道:“都站好了,依着規矩進去,不得交頭接耳,不得東張西望,仔細着別違了規矩。”

頗有威嚴的嬷嬷與太監走出來,嬷嬷手上拿着名冊,先念了名字。第一個就是盧希寧,她聽到嬷嬷念:“鑲白旗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盧氏”,她依着規矩應了。

嬷嬷眼神淩厲掃過來,在盧希寧臉上停頓片刻,又繼續念下一個名字,待一長串的名字核對完之後,說道:“都跟着我來吧。”

盧希寧謹遵着規矩,與五個秀女排成一排,目不斜視跟在了嬷嬷身後。這次選秀在禦花園進行,一路走來,盧希寧只在眼角餘光看到了朱紅色的宮牆與青石地板。

到了禦花園前,嬷嬷的腳步放得慢了許多,立在旁邊的太監,尖着嗓子又唱了一遍名號。

盧希寧遠遠瞄見一堆人擁簇着坐着的兩人,她猜想就是康熙與皇後赫舍裏氏。經過的時候,她雖然挺胸擡頭,還是忍不住悄然轉動着眼珠子,偷偷打量過去。

盧希寧走在一排人的中間,只看到明黃與深青的兩團人影。她們的隊伍便已經走過了帝後跟前,也不能回頭再看,她略微失望,不過已經平安選完了初選,還是很有成就感。

出宮到了神武門外,選秀選得很快,等到盧揚祖的兩個女兒出來以後,她們又一起坐上騾車回了家。

兩個小姑娘依舊繃着臉,上車之後才松了口氣,叽叽喳喳說了起來:“我吓死了,腿都在抖。”

“我也是,差點兒都左腳踩着右腳。”

“反正也不會留牌子,這下可以松口氣了。”

“你呢?你不怕嗎?”

盧希寧看着兩人望着她的眼神,才明白她們在跟她說話,認真回答道:“不害怕。選之前那麽大的陣仗,就走了一堆路,前後落差挺大的。”

兩個小姑娘覺着自己又被比了下去,嘟着嘴別開頭不理會她。

盧希寧也不明白她們為何不高興,想要問一句,她們已經頭碰頭說起了悄悄話,盧希寧插不進去嘴,也就作罷。

到了胡同口,盧騰隆蹲在牆根邊等,見到騾車過來,蹭一下站起身,笑着跟盧揚祖打招呼。

盧希寧下了騾車,盧騰隆馬上笑嘻嘻地問道:“選得如何?”

盧希寧也不知道選得如何,老實說道:“我不知道。”

盧興隆也就随口一問,與她一起往胡同裏走去,說道:“總算選完了,等撂牌子的消息下來,就給你尋一門好婆家。我已經幫着你相看了好幾個,都一等一的好。”

盧希寧有點懷疑盧興隆,主要是李氏經常數落他不靠譜。盧興隆見她不答話,正色保證道:“保管好,不能對不起阿瑪額涅,他們生前都最寵愛你,叮囑我一定要照看好妹妹。”

盧希寧也跟着高高興興點頭,張婆子說了,女人都必須嫁人,除了出家做姑子,就只有進宮做宮女,再做嬷嬷,一輩子留在宮裏做奴才伺候主子。

不過宮女都是上三旗包衣,她做不了宮女,也不會念經,就只能等着嫁人了。

過了兩天,盧揚祖來了,把他們一家叫在一起,宣布了重磅的消息。

盧希寧被留了牌子。

“擎等着再選吧,指不定有好運道。”

盧揚祖笑容滿面,出了封疆大吏之後,盧家還能出個貴人娘娘,這是祖上保佑。他早就料到,盧希寧生得好,又知書達理,尋常人家也配不上,只有紫禁城最尊貴的主子,才消受得起。

李氏的臉煞白。

盧希寧這根帶着尖刺的木頭,要是得罪人,他們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盧騰隆的臉色也不那麽好看。

盧希寧進宮以後,他就再也見不着妹妹,要是她在宮裏被欺負了,也沒地說理去呀。

盧希寧眨着眼睛,什麽叫好運道,她一點都沒有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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