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養母
“瘋母刺子!禁宮之中,竟然發生這樣荒唐的事情!傳出去是要我們天家淪為天下人的笑柄嗎?”
主殿中,妃嫔按品級依次而立,角落裏的熏香煙霧缭繞,是壽康宮主人向來喜歡的香氣。女人用力地敲了敲手中拐杖,她聲音不高,但周圍人卻不敢搭話,在這安靜的殿裏顯得尤其響亮。她掃向房間裏的其他人,皇帝端立一旁不言不語,而其他嫔妃則低着頭,不敢直視她的目光,就像是一只只被掐住了喉嚨的鴨子。
她是先皇皇後,也是當今天子的生母嚴太後,在将自己的兒子扶上王位,見他可獨當一面後,就自覺地退居幕後,并将掌管後宮的大權交到了皇後的手中。若不是這次事情鬧得太大,也不會把她從壽康宮的佛堂裏引出來。
“皇後,你來說!”
皇後站起身,她見嚴太後沉着的臉,心中也難免忐忑。王皇後是當今天子發妻,少時成婚。自古幼帝登基,向來多艱,兩人相互扶持,頗有幾分真情在裏頭。
只是王皇後的門第不高,又因嚴太後将自己侄女納入皇帝後宮,将前朝裏皇家和嚴家的争鬥延續到後院。她難免成為皇帝與太後娘家嚴家間相争的那個槍頭,更何況還有婆婆與兒媳的天然相沖在裏頭。因此王皇後對嚴太後向來是恭敬有餘,親近不足。
“母後安康息怒。”王皇後垂首答道,“兒婦掌管後宮十載,六郎現也六歲。和嫔曾因屢犯上怒,被貶冷宮旁。但念在她為天家血脈開枝散葉的份上,兒婦從不曾短缺過和嫔什麽。又因她的瘋病,連朝見都能免則免。往年家宴,和嫔總推脫身體不适,亦不讓六郎出席……”王皇後說到這裏,嘆息了聲,才道,“我原以為為母則強,和嫔因六郎緣故,神智已經大好了……”
“你就是心太好了。”一旁的皇帝伸手握住了王皇後的手,低聲安慰,又轉頭對嚴太後道,“母後,婉柔說的是,也怪兒沒有經常前往探望,這才讓和嫔瘋病加重……”
他讨好地看着自己的母親。前堂的事還延伸不到後院中,皇帝對自己母親的娘家日益嚣張的氣派心懷不滿,但嚴太後畢竟是自己的生身母親,他對嚴太後還是充滿了敬意。此刻他也不吝自己臉面,低聲下氣求得母親的歡心。
“罷了罷了。”嚴太後擺了擺手,她兒子都幫着媳婦說話,還把錯攬在自己身上,她又能說什麽呢?為了一個不受恩寵的妃嫔,還能去和自己兒子作對不成?她朝站在中間的蕭鸾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到這裏來。”
蕭鸾終于換上了一身好衣裳,胎毛來不及剃,卻也被手藝靈巧的宮人挽了個髻,束在頭頂。她膚色白得幾近透明,頭發鴉黑,唇紅齒白,雙眼就如兩粒葡萄鑲嵌在一團白雪之中。整個人就如同是雲朵堆出的瓷娃娃,看上去粉白可愛。
老人家向來愛小的,哪怕這個孩子的母親惹她厭惡,但孫子可是親生,還生的這樣可愛。嚴太後越看越愛,拍着蕭鸾的手問:“好孩子,你叫什麽?”
“回奶奶,我叫蕭鸾。”蕭鸾倒是有問有話,語句清晰,也不見一般沒有母親教養的人家那樣懦弱不敢答話。她喊了一聲,聲音有些哽咽,就垂下淚來。
蕭鸾喊得親熱,她是什麽都不懂的,只知道父親的母親就要喊奶奶,也沒人教過她應該叫皇祖母。這無心一喊,卻反而叫出了幼子孺慕之情,讓嚴太後又是喜歡,又是心疼,忙把蕭鸾抱在懷裏,心肝寶貝的喚了一通,好好的安慰了一番。
“蕭鸾,蕭鸾……”待到消停後,嚴太後又念了幾聲蕭鸾的名字,看了兒子一眼,一旁的皇帝摸了摸鼻子,又朝自己母親讨好地笑笑。
嚴太後暗嘆一聲,卻也沒有多說什麽。她心中明白,這樣一個皇子當然是不可能登上極位,從小就能明白自己的位置,倒也不是件壞事。她拉着蕭鸾的手,又道:“皇後,六郎年幼失母,還需得有人看顧着才行。”
這原本就是內院常事,雖然嚴太後開口,有奪權之嫌,但王皇後也不能說什麽,只是恭順的點頭應了聲是。
卻不想嚴太後倒真的接了下去:“蓁兒三年無所出,不若将六郎抱與她吧。哀家聽得有窮苦人家多年不育,便收養個孩兒,于是隔年就有了身孕。”
嚴太後這話一出,莫說王皇後和皇帝臉色一沉,就連站在下首一直很安靜的嚴貴妃也忍不住心中的驚訝,看向了嚴太後。蕭鸾順着衆人的目光看過去,發現了嚴貴妃,她見嚴貴妃看過來的模樣,心中反而平靜下來,還有心思想,原來好心的貴人名叫嚴蓁啊。
蕭鸾覺得自己此時就仿佛在做夢一般,從聽到自己母親将要身死的消息開始,她就陷入了一片迷糊中。死者為大,那時候衆人都離開,讓她們母子見最後一面。她站在榻前,看着母親睜開雙眼看着自己。
和嫔看向蕭鸾的眼神是溫柔的,但蕭鸾卻再也不敢像以往那樣依戀地靠過去。她看着和嫔,看着自己的母親的眼神從期望慢慢地變成了絕望。
“你……長大了。阿娘不在你的身邊,以後你誰都不要信。”和嫔說。
蕭鸾卻不答話。和嫔便只看着蕭鸾,臨到最後,和嫔依然看着她,目光中含着眼淚,低低的喚着蕭鸾的名字。
“雁兒,阿娘的雁兒。額吉的……托娅。”
這一句,讓蕭鸾緊繃的精神終于松開,她眼淚流下,落在母親朝她張開的手心上。
這是她的母親留給她最後的話。蕭鸾恍惚回憶起很久以前,她的母親還沒有這麽瘋瘋癫癫的時候,還能溫柔的抱着她,給予她溫暖,而不是謾罵的時候,她曾經問過自己的母親。
“阿娘,為什麽我的漢話名字是雁兒,狄人名字卻要叫做托娅呢?”
和嫔摸着自己孩子的頭發,回答她:“托娅就是輝光的意思。輝光無處不在,你就像是一只小雁兒,無論出去多遠,都會回家,不管我的小雁兒在哪裏,輝光都會指引着你。就像大雁那樣,總是會回家。”
“那阿娘你也想回家嗎?”小小的蕭鸾張口問。
然後呢?蕭鸾想,那時候自己的阿娘只是苦笑着回答:“阿娘再也沒有自己的家了。”
蕭鸾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一夜之間,自己的母親死了,依戀的朝魯生死不知。她被一群宮人拿在手裏,換了衣裳,梳了頭發,若不是她還牢記着自己的身份,知道避開,靠着發抖和怒罵遣退那些想要替她更衣的宮人們,只怕早就被人發現了自己真實性別。
再然後呢?她被帶到了這裏,看到了從未見過的父親,看到了從未見過的奶奶。她努力地打起精神,在嚴太後問她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垂下淚來。她自己默默的垂淚,卻也沒忘記聽着大人們的話。很多話她都不懂,就像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母親死了,她就得被另一個人抱走。但她閉緊嘴巴,不說話。
如果說蕭鸾短短的六年人生學到了什麽,大概就是閉上嘴,不說話。
蕭鸾被嚴太後确認了歸屬,嚴蓁就算心中不願,也只好拜謝接受。衆人在前,她自然也要做出姿态。她低頭看着蕭鸾,蕭鸾也擡頭看着她。孩子眼眶是紅的,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看上去十分的可憐。
“六郎可還記得我?”嚴蓁問,她來見嚴太後,穿着的自然不似平常那樣随意,落在孩子的眼中,就像鳳凰一樣,又豔麗又有威儀。
“記得,你是貴妃娘娘。”
“從此而後,你就要叫我阿娘了。”嚴蓁說着,她看着蕭鸾眼底浮現出水意。但那水色搖晃,卻到底沒有落下來。她想這個孩子雖然幼小,卻也是個懂事的,不哭不鬧,乖巧得有些令人心疼。因為這份乖巧,她也不吝對蕭鸾好一些。
這般想着,嚴蓁轉身朝嚴太後,王皇後和皇帝告罪一聲,行禮拜別。既然蕭鸾的事算是塵埃落定,皇帝與王皇後自然不會挽留她。嚴蓁也不在乎三人是怎樣的回應,她牽過蕭鸾的手,帶着她往殿外走去。出了殿門,轉過影壁,嚴蓁就松開了蕭鸾的手,朝早就候在外面的輿轎走去。
“娘娘。”蕭鸾在後面叫了一聲。
嚴蓁回轉頭,看着蕭鸾,這個從今而後就将喚她母親的孩子。她想要訓斥一聲關于她的稱呼問題,但孩子的下一句話就堵住了她的話頭。
“我阿娘她……會葬在哪裏呢?”蕭鸾問。
會葬在哪裏呢?不受寵愛的妃子,寂寥的死去,很多時候被草席一裹就卷了去。更何況蕭鸾的母親還引得太後這樣生氣,讓天家失了顏面。嚴蓁頓了頓,回道:“許是葬在妃園寝了。妃嫔大多會葬在那裏。”卻也不是所有。嚴蓁想着,把這句話吞進肚子裏。
“那,那我可以去看她麽?”蕭鸾期翼的問。
“等你大了……”嚴蓁皺着眉頭回答,“自然就可以去了。”
蕭鸾露出松了口氣的樣子,揚起的笑容清軟好看,說道:“我知道了,謝謝……”她躊蹴着,看到嚴蓁似笑非笑打量着自己的樣子,有些不好意思,便認真的道,“雖然我現下叫不出來,不過,不過我會努力的。”
“無妨,我也無需你真心實意,只要你在外面記得,莫要叫錯就行。”嚴蓁答道。她覺得自己陪着這小孩在這大冷天裏絮叨了這麽久,似乎有些傻氣,于是轉身走遠了。反正自然會有随行的侍從宮女來帶走這個便宜兒子的。
嚴蓁走了,沒多久,嚴太後便說自己有些困乏,于是王皇後自覺告退,倒是皇帝看到了嚴太後的眼色,并未離開。待到人都散去,這殿內又恢複了往日裏的安靜,嚴太後這才摸着手裏的珠串,道:“六郎交到蓁兒手中,也算是給她留個念想。”
皇帝卻不回答。嚴太後長嘆一聲,道:“蓁兒是我的侄女,就算看在這份情面上,我也不能讓她日後一人孤獨可憐。這女人啊……跟你們男人不一樣,求的就是依靠和安穩。”
這話言下之意,就是默許了皇帝對嚴蓁一直以來所做的事。卻也說明了嚴太後雖然拒不管後宮事,但後宮中的一舉一動卻都在她的眼皮底下。皇帝手掌微顫,他朝嚴太後點點頭:“朕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額吉是蒙古話媽媽的意思,蕭鸾的親娘應該是偏向西域那邊的人,所以其實應該用新疆話的……不過蒙古話好聽點,大家将就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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