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落水

都說韶光易逝,少年時分尤其如此。蕭鸾覺得日複一日就如流水,只是這一次,她的身邊多了一位朋友。

齊霁真是一個認真的人,讀書時她并不因蕭鸾是皇子而有所容忍。她字畫也比蕭鸾好,有一次蕭鸾來得早,便先去找齊霁真,見她手懸墜石,提腕練字。那時候天光未亮,因天氣漸漸有些熱了,齊霁真開了窗。蕭鸾便從窗口看到少女那被燈燭映襯的臉龐,火光搖動,但齊霁真卻眼也不眨,全神貫注地練字。

但私下裏,齊霁真卻又不會這般嚴肅。她行事灑脫,頗帶幾分俠氣,若不是她是這樣的性格,在元宵燈會時,也不會為一個素未蒙面的小公子出頭了。

都說良師益友,蕭鸾覺得齊霁真就是她的良師益友。

到了八月裏,嚴同音這位宮內傳言的小嚴妃傳來了懷孕的消息。這還是嚴蓁發現的,小嚴妃纏她姐姐纏得緊,每日都要過來話幾句家常,哪怕是七八月的天氣也是如此。嚴蓁心疼幺妹,自然要準備妥當,卻不想那日裏,小嚴妃吃了點水果,就吐得臉色都白了。

于是嚴蓁急忙請了太醫,她心中已有猜測,傳來喜訊時,也不太吃驚,只是給了太醫禮錢。

這消息一出,蕭炜十分高興,連續三夜都宿在了小嚴妃處。蕭炜對小嚴妃有心,這份高興一直延續到前朝,他甚至還主動賞賜了嚴家許多財物。消息傳到宮內,嚴蓁看着自己姑母連聲道皇上還是顧念嚴家這樣的話,心中暗自嘆息。

蕭鸾沒有選嚴家人做伴讀,嚴蓁自己又不得蕭炜寵愛。這讓嚴蓁在嚴家人的心中地位,已經是大打折扣。就算是太後,對待嚴蓁時,也不如之前那般親厚了。嚴蓁自己憂心忡忡,卻又不敢對人言,只好憋在心中。

也是這一日裏,王皇後那邊,一個小丫頭因砸壞了皇後心愛的事物,被打了二十板,打得奄奄一息。這其中到底是怎麽回事,誰都清楚。只是從那之後,蕭明看蕭鸾的眼光就越發的兇狠了。

蕭鸾知道這個三哥不如蕭鳳鳴寬厚,自己也小心地防備着。蕭明只是個不足九歲的孩子,又能做出什麽來?

八月的天氣越發的熱了,滿院都是桂花的香氣。這些香氣傳到殿中,也多了幾分風雅感覺。文華殿裏擺上了從冰窖拉來的冰磚,放在一旁,為皇子們提供些許的涼意。屋子裏涼爽,大家也有幾分懶洋洋的,就算是最活潑的少年,也不願意出去頂着烈陽跑動。

先生布置完功課,已經離開了。而少年們則懶洋洋的舉着書卷拖着聲音誦讀或是書寫。

蕭鸾放下筆墨,她拉了拉衣領,讓風從領口灌進來。她還未發育,也不必裹胸,尚且自在些,只是她漸漸懂了些人事,也十分注意不露出自己的肌膚。待到緩和了些,蕭鸾左右四顧,卻沒有看到齊霁真,她開始有些茫然,随即意識到,自己的三哥也不見了。

蕭鸾頓時站起身。她剛要往外走,就見蕭明的一個伴讀攔住了她,笑道:“殿下要去哪裏?先生布置的功課可是做完了?”

蕭鸾見狀,心中猜想幾乎确定了個七七八八。她眉梢一立,不管不顧就越過那少年往前走。那少年見狀,急忙伸手拉住她。蕭鸾回過頭,衣袖一卷,卷住了少年的手。少年剛一愣,手上就傳來一股大力,将他往蕭鸾那拉過去。那少年啊的一聲,身子把不住平衡,朝蕭鸾那倒來,而迎接他的,則是結結實實的一拳。

碰的一聲響,少年就捂住眼睛倒在了地上。而蕭鸾看也不看他,撩起下擺就急匆匆地往外跑了。

這一下實在太快,其餘少年才反應過來,叽叽喳喳地圍在那個被蕭鸾打的倒黴孩子身邊,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又過了一會兒,才有一人反應過來,急道:“殿下吩咐我們的事還沒做!可莫要壞了殿下的事才好!”于是少年們又呼啦啦地沖了出去找蕭鸾了。

蕭鸾此刻心急如焚,她暗自氣惱自己,她明知蕭明不似大哥那樣的謙謙君子,卻偏生還以君子來看待蕭明,以為蕭明生她的氣,就會針對她來下手。自己此前的六年,這樣的事見得還不夠多,還不夠慘烈,沒想到過了不到一年的安生日子,就把這人心的惡毒,忘得一幹二淨了?

“救命!”

是水塘那處!一聲呼喚讓蕭鸾背上起了一陣冷汗。她急忙朝水塘跑去,還未跑到就先聽到一陣少年的嬉笑聲。

蕭明站在譚邊,他抱着手,而一個少年則手持一根長杆笑嘻嘻地不時打動水面,為的就是把掙紮的齊霁真往深水裏推。齊霁真不會水,她已經足夠的冷靜,她睜大眼睛,看着譚邊的方向,盡可能的往譚邊靠,但這樣的努力總是會被少年的長杆打斷。她不得不呼救,但呼救會消耗她的力氣,而她,已經沒有多少的力氣了。

竟是要因此而死嗎?齊霁真覺得十分荒謬,但她自己就是這個荒謬本身,日後,會有人記住她嗎?

齊霁真自覺自己一向堅強,但她卻漸漸忍受不住那從心底泛起的絕望,淚水彌漫上來,讓一切都不那麽清晰。

就在這不那麽清晰之中,傳來了孩子憤怒又悲痛的聲音。齊霁真熟悉這聲音,這是蕭鸾的聲音,但她又不那麽熟悉這樣的聲音,因為那個看起來帶些羞澀的孩子從不會這樣喊叫。

“你幹什麽!你是瘋子嗎!!”

蕭明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而後,在齊霁真漸漸下沉的眼光中,她看到一個朝她沖過來,義無反顧的身影,緊跟着,一雙手環住了她的腰。

真小,雖然很小,卻又很溫暖。

蕭鸾其實也不會游水。她奪過了竹竿,把竹竿往池子裏一插然後跳入水中,抱住齊霁真的腰,憋足氣,利用竹竿往回靠。直到兩人平安回到了池邊,她探了探齊霁真的鼻息,發現她還有氣息時,這才松了口氣。

“怕什麽,難道還真會死麽?”身邊傳來了蕭明的笑聲。

蕭鸾趴在地上,抓了抓泥土,然後她猛地朝蕭明的方向撲過去,一把把蕭明按在地上,開始一拳一拳地往蕭明的臉上揍。蕭鸾打人不說話,只揍人。蕭明一開始有些愣住,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抓住了蕭鸾的衣領就要反抗。

蕭鸾咬緊牙關,一個用勁,頭槌往蕭明的頭上一撞,蕭明哎喲了聲,手指松了勁,又被蕭鸾按住一頓亂揍。一開始蕭明還哇哇大叫,試圖反擊,後來看到蕭鸾不聲不響的狠勁,只顧着抱着頭蜷縮在一起。

兩人很快被人拉開。內侍宮女亂做一套。還有去外廷聽班的幾位兄姐也都趕了過來。蕭炜先是把兩人都罵了一頓,讓他二人罰跪一宿後,憤然離開。而蕭明在看到蕭鳳鳴和蕭韶後,委屈地朝兄長撲過去,哇哇大哭。蕭鳳鳴見自己弟弟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也十分心疼,好言好語的哄說了片刻。

蕭鸾見他們兄弟情深的模樣,默默地別開了臉,一旁的蕭鸑走過來,問道:“你沒事吧?”

蕭鸾搖了搖頭。蕭鸑便拍拍蕭鸾的腦瓜子,道:“沒事便好。”他說完這些,也就轉身離開了。蕭鸾愣愣地看了會兒蕭鸑的背影,轉過頭來,只見蕭鳳鳴摟着蕭明朝她招了招手。

蕭鸾猶豫片刻,走了過去,道了聲:“二哥,阿姐。”

“六郎。”蕭鳳鳴應了一聲,他看了眼自己的弟弟,斟酌了下詞句,才道,“你們兄弟之間,不應因外人而生隙。今日之事,誠然是晨兒不對,但對兄長動手,也是不應該的。”

蕭鸾低垂着頭,不言不語,也沒有給蕭鳳鳴一點反應。這讓蕭鳳鳴有些許尴尬,他頓了頓,又道:“阿兄為你做個和事佬,你向晨兒道聲歉,此事就算揭過。至于你那伴讀,所需的藥物設備,都由阿兄出。我那剛得了一直百年老參,待會兒便讓內侍送來。”

蕭鸾握緊了拳頭,她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但又被自己強自壓了回去。她擡起頭,看着自己兄長,問:“若我打了三郎是我錯,那三郎推齊霁真落水,可是他的錯?我向三郎道歉,可以。那三郎需得向我的伴讀道歉才行。”

“混賬!我乃堂堂皇子,龍血鳳裔,你竟要我向一個女子道歉?”蕭明頓時跳起腳來道,“我阿兄已經願意賠償,你要待如何?她齊霁真莫說是個女子,又不能承襲榮國公府,之後若是嫁得好,頂多一诰命,若是嫁的不好,也就一白身。你讓我向她道歉?君臣父子之別,你可知?你書讀到狗肚子裏麽?”

蕭鸾卻毫不相讓,大聲道:“我只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的書,讀到狗肚子裏了麽?”她朝蕭鳳鳴一拱手,道,“我那自有老參藥物,就不勞二哥費心了!”

蕭鸾說完,一甩頭,就朝外走去,留下蕭明在那處大喊大叫着。蕭韶看着蕭鸾大步離開的背影嘆了口氣。這孩子對待她與阿兄時一向懂禮貌,此刻約莫也是氣急了,連禮也不行,就這麽離開。她轉頭看向蕭鳳鳴,道:“阿兄,此事……”

蕭鳳鳴正抵着頭,他身體不好,情緒稍有沖動,就會頭疼。他按住太陽穴,看了眼蕭韶,又拍了拍弟弟的背,道:“你也覺着此事是我的不是?”蕭韶沒有言語,但她的表情已經表露了一切。

“兄友弟恭自然是最好不過。可只有我們才是嫡親的兄弟姐妹,妹妹。”蕭鳳鳴擡頭看着蕭韶,他的聲音向來溫和,此刻也是如此,但聽在蕭韶的耳中,卻帶着冷,“小嚴妃已有身孕。我們的母親背後,可沒有嚴氏那樣的大族做支撐。莫要被嫡子二字沖昏了頭腦,這宮廷之中,我們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優勢。否則的話……”

蕭鳳鳴說到此處就住了嘴。但蕭韶已經明白了兄長的意思。

否則的話,皇上又為何遲遲不立太子呢?

蕭韶抿嘴不言,蕭鳳鳴肯與她說這話,是确實是将她當做了親人,她低頭看着委屈的弟弟,沒有多說話,只是揉了揉弟弟的腦袋。

“晨兒,你也要早些能擔得起事啊,莫要再這樣胡鬧了。否則傷的就不只是兄弟的心,而是外面臣子的心了。”蕭鳳鳴也嘆口氣,拍拍弟弟的後背,“阿兄也不能一世都護着你的。”

這邊蕭鸾大步走出殿門,轉頭就看到了齊霁真。齊霁真臉色還有些蒼白,靜靜的站在檐下。在看到蕭鸾後,齊霁真沖蕭鸾笑笑。蕭鸾走過去,有些愧疚地說道:“對不起,我沒能讓三郎跟你道歉。我,我也沒有百年老參……”

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百年老參什麽的聽得齊霁真一頭霧水。齊霁真搖搖頭,沒有說什麽,她頓了片刻才道:“我是等在這裏謝你的。”

“那有什麽。”小小的孩子擡起頭來,張開的嘴露出一個豁牙的粲然笑容,“我們是朋友呀。”

豐瑞二年,八月,夜幕低垂,深藍如同綢,空氣中飄着若有似無的桂花香味。那個雪團一樣的孩子在宮燈下的笑容就如同太陽一般,暖意融融。齊霁真剛浸了水,渾身都是冷的,但她的心漸漸溫暖起來。

這笑容,齊霁真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忘記。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多了好多收呀!!!(≧▽≦)/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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