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書院的醫舍在明德樓一樓的走廊盡頭。

平時幾乎沒什麽人來,非常冷清,今日倒是熱鬧,除了脖子被劃破皮肉的岑鯨,還有好幾個在校場受傷的學生。

衛大夫和齊大夫忙不過來,就找了幾個醫術學得還不錯的學生過來幫忙。

岑鯨的傷口不深,也就破了點皮滲了點血,她以為随便叫個學生替她上藥包紮就行,不曾想因為傷在脖子,又是被兇徒挾持所傷,那幾個學生不敢随意處理她的傷,說什麽都要叫齊大夫來,生怕一個不小心把她弄死。

岑鯨:“……傷口不深。”

那些學生也不聽她的,非得等齊大夫發話,說只是傷了皮肉,并無大礙,才敢上手替岑鯨包紮。

處理好傷口,岑鯨朝身邊一直沉默的白秋姝看去。

白秋姝第一次殺人,應該是刺激太大,從脫險一直到現在,都沒說過幾句話。

岑鯨回想當初,已經不記得自己第一次殺人是怎麽擺脫心理陰影,因此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導白秋姝,只能握住白秋姝的手,給她一些安慰。

白秋姝回過神,反握住岑鯨,張了張嘴想說什麽,這時一個學生給岑鯨端來一杯熱茶,白秋姝又閉上了嘴。

岑鯨謝過那位同學,等那位同學離開,才又一次看向白秋姝。

“我、我好像……”白秋姝一邊出聲,一邊眼睛亂瞄,像是怕誰突然靠近,會聽到她說話的聲音。

岑鯨:“要是覺得這裏不方便說,可以等晚上再告訴我。”

白秋姝下意識松了一口氣,點頭:“嗯。”

白秋姝心思簡單,既然跟岑鯨約好晚上再說,便會先把心頭存着的事情放下。

這一放,白秋姝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問岑鯨疼不疼,餓不餓,要是餓了她可以到西苑食堂去帶些吃的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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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鯨:“不疼,也不餓,就是好困,想睡覺。”

白秋姝:“那你靠着我睡……不行不行,要是一歪頭扯到傷口怎麽辦,我們回西苑吧。”

回西苑宿舍,躺着睡一會。

岑鯨閉上眼:“再坐一下。”

她現在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需要蓄點力。

白秋姝聽話地陪她坐着。

齊大夫和衛大夫以及過來幫忙的學生在她們面前來來回回,耳邊除了腳步聲和藥櫃抽屜碰撞的動靜,時不時還會響起受傷學生哭着喊疼的聲音。

白秋姝想到方才發生的事情,突然對岑鯨說:“燕先生那一箭太冒險了。”

岑鯨睜開眼:“什麽?”

白秋姝:“我能看見你的位置,知道怎麽樣不會傷着你,可燕先生在書院門外頭,大門才開一條縫他就放箭了,若是不小心射太低,豈不是會傷着你。”

岑鯨端起手邊的熱茶,輕抿一口:“……是啊,太冒險了。”

但其實岑鯨知道,燕蘭庭不會傷着她,不是盲目信任,而是早在書院大門打開前,她聽到了一聲突兀的鳥鳴。

那是禁軍之間傳遞消息的方式之一,當時鳥鳴傳達的信息是——

頭部。

所以如果岑鯨沒猜錯,應該是有禁軍先潛入書院,确定了兇徒和人質的位置,再用鳥鳴提醒書院外的燕蘭庭,告訴他射擊兇徒頭部不會傷到人質。

至于為什麽燕蘭庭也能聽懂禁軍之間的聯絡暗號……

窗外響起的鳥鳴打斷了岑鯨的思緒,岑鯨微微一愣,随即放下茶杯,對白秋姝說:“我們回西苑吧。”

“好。”白秋姝扶起岑鯨,兩人一塊離開了醫舍。

在岑鯨的刻意引導下,她們沒有走最近的路線離開明德樓回西苑,而是繞了一條相對較遠的路。

那條路途徑通往二樓的樓梯,還未走近,她們就在樓梯口旁看到了那個身着紫衣的男人。

“燕先生?”白秋姝意外。

聽聞與今日之事有關,又沒受傷的人都被随後趕來的長公主叫去問話了,就連她哥和趙小公子都不例外,怎麽燕先生會在這?

難道燕先生跟她一樣是第一次殺人,長公主體恤,這才沒讓他過去?

不等白秋姝想出個一二三,岑鯨便對她說:“秋姝,我有些話想跟燕先生說,你能不能到外面替我們看着,若有人過來,你提醒我們一聲。”

白秋姝以為岑鯨想去跟燕蘭庭道謝,二話不說,就到明德樓外頭給他們倆把風去了。

岑鯨看着白秋姝走遠,然後擡步朝燕蘭庭走去。

燕蘭庭來得匆忙,連身上的衣服都沒換,還是三品以上官員的紫袍……想必今日之後,書院學生都會知道,他們的燕先生究竟是何人。

岑鯨在燕蘭庭面前站定,還沒說話,便有一只手伸到她頸部,隔着紗布輕輕地觸碰她脖子上傷口的位置。

“還疼嗎?”他問。

這是燕蘭庭确定岑鯨身份後,第一次與岑鯨單獨相處。

岑鯨還算适應良好,她微微仰起頭,讓燕蘭庭能看得更清楚:“不疼了。”

燕蘭庭的心情就要比岑鯨複雜許多。

岑鯨曾對系統說過——

燕蘭庭為人,最是克制。

這話一點不假。

因此哪怕是心中重要之人死而複生,只要她一句話,說自己想要好好休息,過平靜的生活,燕蘭庭就能逼自己忍下一切情緒,只為如她所願。

燕蘭庭以為往後餘生都将這樣下去,他們會是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無法回到過去,甚至無法再像過去那樣相處,但是沒關系,只要她還活着,自己能時不時再看她一眼,這就足夠了。

和思念一個再也見不到的人相比,知道她還好好的,燕蘭庭已然滿足。

可燕蘭庭怎麽也預料不到,就在方才,他差點又一次看着她死去。

雖然最後岑鯨性命無虞,但燕蘭庭那名為克制的枷鎖還是出現了裂痕,讓他忍不住來找岑鯨,想再親眼看看她,親口同她說幾句話,好确定她還在。

燕蘭庭思緒複雜,表面卻始終是那副高冷清淡的模樣,叫岑鯨看不出絲毫端倪。

他将自己的手從岑鯨脖子上收回,說:“今日之後,必然會有人懷疑我來書院的原因同你有關。”

岑鯨笑笑:“你現在辭去書院先生一職,說不定還來得及。”

燕蘭庭搖頭:“來不及,我現在要是走了,恐怕什麽阿貓阿狗都敢來拿捏你。”

岑鯨想了想:“也是。”

“岑家也一定會把主意打到你頭上。”燕蘭庭說:“這些年岑家但凡出個樣貌像你的旁支,無論男女他們都會帶來京城,送到我和長公主殿下面前,再不然就是送到岑奕那。”

岑鯨:“……他們還真是,從來都不會讓我失望。”

燕蘭庭:“我盡量替你攔着,若沒注意漏了誰跑到你跟前,你只管下手,無論是弄死還是弄殘,我都能替你擺平。”

岑鯨啞然,看着燕蘭庭的眼裏充滿了詫異。

也是直到此刻岑鯨才發現——燕蘭庭似乎變了許多。

曾經的他,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可人都是會變的,她都變了,燕蘭庭自然也會變。

于是岑鯨沒問燕蘭庭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改變,而是對他說:“謝謝。”

燕蘭庭沒有等來岑鯨的追問,眸底微微一暗。

這時外頭的白秋姝突然跟他們招了招手,示意他們樓上有人靠近樓梯。

岑鯨也隐約聽到了腳步聲,便向燕蘭庭道了聲別,轉身朝外頭的白秋姝走去。

燕蘭庭看着岑鯨離開,直到岑鯨的背影徹底消失,他才收回視線,從袖中拿出一支半指長的竹笛。

這支竹笛能發出類似鳥兒鳴叫的聲響,是禁軍暗中聯絡自己人用的道具,名叫雀笛。

方才他就是用這支雀笛,把岑鯨從醫舍裏叫了出來。

“你在這兒做什麽?”蕭卿顏從樓梯上走下,身後跟着她的驸馬。

燕蘭庭:“突然想起周通說過,吞舟知道怎麽聽雀笛暗號。”

周通,不知道當了多少年的禁軍副統領,至今還是禁軍裏的二把手,早年曾與岑吞舟有過來往。

五年前上元節,皇帝調了禁軍兩個都的人馬圍殺岑吞舟,故意略過了他。

蕭卿顏想都沒想:“不可能。”

他們複盤過那晚發生的事情,确定當時埋伏岑吞舟的禁軍就是用雀笛進行遠程聯絡。

岑吞舟要是能聽懂雀笛暗號,怎麽可能傻乎乎地踏進包圍圈。

燕蘭庭收起雀笛:“是啊,怎麽可能。”

但要是岑吞舟她,自己不想活了呢。

……

書院出了那麽大的事情,外面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

不到傍晚,書院門口就聚集了不少學生家長,想要确認自家小孩在書院裏的安危,更有甚者想把自己的孩子接回家。

蕭卿顏也沒為難他們,直接挪用了下一次旬休日,讓學生們自行歸家,後天再回書院繼續上課,在這次事件中受傷的學生則可以等傷養好了再回來。

岑鯨和白家兄妹一塊回了家。

到家後楊夫人又請了大夫來,給三人查看,白春毅和白秋姝無痛無傷,卻還是在臨睡前被逼着喝了一碗安神湯。

當晚,喝了湯藥的白秋姝抱着枕頭去找岑鯨一塊睡。

姐妹倆躺在一張床上,岑鯨沒主動追問,等白秋姝自己想清楚了,再跟她說今天下午的事情。

之後過了大約十幾分鐘的時間,白秋姝終于開口出聲,她沒有跟岑鯨訴說自己第一次殺人的驚恐,也沒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而是問岑鯨——

“阿鯨,我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

岑鯨:“怎麽說?”

白秋姝把自己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被岑鯨以外的人聽見似的:“我好像、好像一點不都覺得殺人是件可怕的事情。”

比起殺人,真正讓她感到恐懼,甚至讓她傻在原地一動敢不動的,是她在射殺兇徒後所獲得的……滿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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