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蘭娘不知道顧亭勻是為何忽然大發脾氣。

從前他們在一處生活了十幾年,他一直都是沉穩和順的性子,從未在家人跟前說過重話,向來都是講道理的,這樣的顧亭勻讓她有些陌生了。

可她也沒有問,她心底知道顧亭勻是個什麽樣的人,而她仿佛天生一般地信任他。

接下來一路二人也沒有說話,顧亭勻一直在看書,蘭娘便在旁邊拿着針線在繡荷包,因着她知道顧亭勻身上戴的荷包上繡的是些許流雲,她知道他更愛竹葉,便琢磨着給他繡一只新的。

馬車颠簸,在車上做針線是個技術活,她很是認真,也做得極慢了,可還是沒留意紮到了手指。

指腹上血滴子往外冒,若是尋常女子定然已經嬌嗔出聲,可她吃苦受累慣了,竟也不覺得這是什麽痛楚,擡手就吮了一口。

而顧亭勻難得地看不下去書,他眼睛盯着手裏的書,實則半日都沒有翻過去一頁。

餘光看到蘭娘手指破了,立即抓過來她的手:“怎麽了?紮到手指了?”

蘭娘見他慌亂擔憂的樣子,倒是無所謂的很,淺淺一笑:“沒什麽,都是尋常事,不疼的。”

顧亭勻摸摸她的指腹,那上面只剩一個極小的紅點,可他心中卻宛如被狠狠地剜了一刀。

“莫要再做了,京中時日還長,到時候再做也沒什麽。這些日子趕路辛苦,到前面揚州城我們再休息一晚。”

蘭娘很乖地說:“好。”

她眸子如安靜的湖泊,帶着春日的暖意與香甜,讓人莫名安靜下來。

顧亭勻僵坐了半日,下意識地松了松肩膀,蘭娘便主動說道:“我給你捏捏背。”

以前他讀書讀累了,也都是她給他捏肩膀的,習慣了之後便很清楚他哪裏不舒服,捏哪裏會讓他的痛楚減少。

沒等顧亭勻拒絕,蘭娘的手已經放到了他肩膀上,熟悉的力度輕緩地落在肩膀上,顧亭勻閉上眼,感覺到仿佛回到了從前在家讀書讀累的時候。

時間很慢,他都沒有察覺到自己被捏肩捏得睡着了,蘭娘感覺到他身子越來越沉,最終停了手裏的動作,有些艱難地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睡了下去。

她低頭看着他睡着時的眉眼,忽然就覺得其實這世上沒什麽比他們兩人就在彼此身邊更重要了。

馬車又行三日,到了揚州才停下來找了客棧休息。

晚上好好地吃了頓飯洗了個熱水澡,吹燈之後顧亭勻自然又牽着蘭娘的手摩挲一番,沒多時便吻上了她的唇。

黑暗中二人氣息交融,□□翻滾,熱浪足以讓人頭腦昏沉到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那客棧裏的床不甚牢靠,一不小心便發出聲響,顧亭勻便要她站在椅子背後,羞得蘭娘帶着哭腔求他……

這一場雲雨過後,蘭娘累極了,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迷糊中聽到他問:“你沒什麽話要問我麽?”

蘭娘腦子裏一團糟糕,只含糊說:“勻哥,我困……”

顧亭勻給她掖好被子角,摸摸她小臉:“好,睡吧。”

燈光下,男人俊朗的臉龐上帶着些沉重。

她是信他,遠比他認為的還要信,可她越是信,他卻越是無地自容。

揚州歇息一夜,一行人繼續趕路,又過五日,才又路過一個鎮子,又停留一夜。

這一晚蘭娘開心得很,因着這個鎮子雖然不算富裕,可此地風俗人情溫馨至極,處處種得都是花,流水潺潺,河中有人泛舟而過,河兩邊的街上則是許多裝飾得很是有意境的店鋪,晚上路兩旁燈籠點起來,河裏還有不少蓮花燈飄來飄去。

顧亭勻發現她不住地往外看,便帶着她下去走一走。

夜市許多男女出來幽會,也有一家子出來散步的,街上攤販很多,賣各種吃食的都有。

蘭娘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好吃的,原本她這些天吃過的飯遠遠比前半生吃過的所有東西要豐盛了,可看到這麽多小吃依舊忍不住開心。

顧亭勻便拿着荷包跟在她身側一樣一樣地幫她買,什麽臭豆腐,炸年糕,紅豆酥,驢肉火燒,冰粉,兩人分着吃,不知不覺就吃得實在走不動了才算作罷。

期間又買了一對核桃雕刻的擺件,瞧着有趣的很。

蘭娘的一只手始終都被顧亭勻牢牢握着,她難得臉上都是歡喜神色:“勻哥,這裏真好啊!我竟不知道世上有這樣好的地方。”

顧亭勻也面帶愉悅:“喜歡咱們就在此處多待一日。”

蘭娘搖頭:“可是你京城不是有急事嗎?這樣的地方我曾經來過便已經足夠了,不奢求多待什麽時日。我們再往前走走吧。”

兩人走着如一對最尋常不過的夫妻那般,時而聊着所見所聞,兩手始終牽着。

直到他們走到那座橋上,橋上挂了許多紅燈籠,另外還有一張桌子,桌上則是擺着些蓮花燈,有老板在賣。

那老板年約四十,不住地吆喝:“放蓮花燈咯!求偶,求子,有求必應!我們的河神很是靈驗哪!”

蘭娘在鄉下時什麽時候也沒見過這樣有趣的場景,顧亭勻便把荷包遞給她:“喜歡就去買一只來放。”

女孩臉上露出雀躍神色,她立即接過來荷包上前去買蓮花燈。

可一問那蓮花燈的價格,蘭娘卻犯難了,十分舍不得,顧亭勻暗自捏她的手:“喜歡便買。”

她猶疑了一番,最終倒是也買了一只。

老板的意思便是對着蓮花燈許願,而後放到河裏,等于告訴河神自己的願望,這樣的話願望便會實現。

蘭娘本身想許願讓顧亭勻一生安康,可看着他站在橋頭柳樹下與随從說話的樣子,心神一動,耳根微微發紅,她對着蓮花燈暗自說出自己的心願,接着把燈放了出去。

放了蓮花燈,蘭娘很是心滿意足,輕手輕腳地往顧亭勻走去。

此時他正背對着她,與随從講話。

那随從似乎有些遲疑:“主子,您來之前,夫人曾問過您是否經過這裏,夫人說聽聞這個鎮的蓮花燈很是靈驗,希望您給帶一盞回去。”

顧亭勻沒說話,他背在身後的手微微捏緊,但頓了一會還是淡淡說道:“等下你買一盞帶着,回京之後再放到我書房便是了。”

蘭娘心中一沉,她是沒有讀過什麽書,也不知道京城是什麽樣子的,可心中卻忽然就覺得似乎哪裏不對勁。

夫人……

夫人要的蓮花燈,會被放到顧亭勻的書房裏,所以,那是誰的夫人?

是……顧亭勻的夫人嗎?

她仿佛被砸了一悶棍似的,呆呆地看着顧亭勻的背影,一瞬間覺得是自己想多了,他在老家與自己成親了,當着鄉裏的親戚們都拜堂了的,他們也洞房了,他那一晚說,自己與他是結發夫妻啊……

崔媒婆的話再次浮現在腦海裏,這世上但凡是高中的書生,沒有一個會堅定不移地喜歡鄉下女子的,因為那天子腳下不知道多少高門大戶的女子等着嫁給他們。

有千嬌百媚家世金貴的女人,為什麽會要一個村姑?

蘭娘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她想告訴自己這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她知道顧亭勻是什麽樣的人,可方才顧亭勻與随從的話她也是親耳聽到的。

就在她徘徊在信與不信的邊緣時,顧亭勻回頭了,他在看到蘭娘的一剎那,神色迅速地變了。

他以為她還要一會,完全沒想到她這麽快就放完了蓮花燈,而她此時就站在自己身後。

顧亭勻有些艱難地開口:“你……”

他的話沒說完,那邊忽然躁動起來,有人喊着:“抓逃犯了!抓逃犯了!”

人群中有個穿着破破爛爛的陰郁男子手裏拿着一把匕首疾馳而來,恰好沖着顧亭勻的背部,而夜晚的街上燈籠的光忽明忽暗,在那一刻,只有蘭娘看到了他手裏的刀。

那男子被追得幾乎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刻,不知道怎的忽然就揚起來手中的刀往顧亭勻的身上狠狠刺了上去。

蘭娘尖叫一聲撲上去就要把顧亭勻推開。

她用盡力氣推開了他,而顧亭勻還處于發現她聽到了自己的話的錯愕之中,一點防備都沒有,蘭娘沒能完全躲避的過去,肩膀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刀。

尖銳的疼痛瞬間讓她幾乎要喪失意識,在那一刻,她倒在顧亭勻的懷裏,四周人聲都變得模糊起來。

她覺得自己真的慘,似乎是要死了一樣,可她還是抓着顧亭勻的袖子,她多想問一句:“夫人是誰?”

可她疼得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混亂的街上,顧亭勻失控地吼道:“彰武!彰武!你們是幹什麽吃的!來人!快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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