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元家十四

秋水城, 連着下了兩天的雨,雨水墜在地面砸出綠豆大的坑窪。

官道上, 元九娘坐在馬背,身披蓑衣頭戴棕皮編織的鬥笠絲毫不為雨勢所擾:“爹,再行十裏路就到秋水了。那位暫時不願接受拜見,女兒想,咱們還是先尋十七為妥。”

男人生得劍眉星目英俊挺拔,十六個孩子裏面他最疼十七,最欣賞九娘, 聞言當即應允。

元十六此次死纏爛打跟随出帝都,咧唇在旁鬧得歡:“十七肯定想我們了!”

元十五面上露出笑意:“是你想十七了罷?”

“十五姐這是哪裏話,光我想, 你不想?”

她們都想十七。

十七是爹娘嫡女, 又是兄弟姐妹裏面最小的, 平素寵着慣着就連一向冷清的娘都拿她當貼心小棉襖。

元十六哼了聲, 握着缰繩策馬來到馬車一側,隔着車簾大喊:“娘,咱們很快就能看到十七了!”

馬車內,美婦眉目舒展, 耳聞外面風雨聲, 思念女兒的慈母之心連綿蕩開。秋水城她是不願來的, 可這裏有她的小十七。

凝在眼底的笑意微微一滞,眸色多了抹傷痛:十七生來有爹娘寵,有哥哥姐姐護,她的十四呢?她的十四又在哪?可有吃飽穿暖,可還活在人世間?

婦人睫毛顫動強忍着沒教淚從眼眶滾落。

她的十四丢在風雨交加的冷夜,那雨和今日一樣大。

凄風慘雨, 鬼哭神嚎。

她忍痛阖上眼眸,跟在身側的嬷嬷勸慰道:“十四娘吉人自有天相,元家世代不做傷天害理之事,夫人和老爺行善多年,老天不會要十四娘受苦的,那個孩子,遲早會回到您身邊。”

“會回來嗎?”剛強了多少年,便是元家最動蕩時她都撐着一把傲骨未曾倒下,此刻想到只在親娘身邊呆了幾天的嬌女,罕見地生出令人不忍睹之的脆弱。

像她這樣貌美清冷傲骨铮铮的女子,越脆弱,越惹人心疼。

男人看了眼風雨大作的天氣,心憂地看了眼馬車,恨不能跑去安慰裏面定然又在思念愛女的發妻。

“九娘。”

元九娘颔首:“爹爹寬心,我去陪陪阿娘。”

她下馬進到馬車,果然看到阿娘哭紅的雙眼,心裏不免跟着難受。

馬車寬敞,嬷嬷侍候她褪下蓑衣,确認身上潮氣漸退,元九娘才敢往阿娘身邊湊。

元家收養了許多孩子,序列不分男女、嫡庶。婦人喜歡九娘聰敏多情的柔軟性子,在她的幻想中,她的十四若太平安康集萬千寵愛長大,也應該會養成這樣的性子。

她自己性子冷,為此吃了不少虧,不願最最疼愛的女兒落得與她一般的性情。

看似冷情的人實則背負重,最容易受傷,她深谙此理,基于不可與外人道的因由,待九娘總多兩分額外的疼惜。

仿佛她的疼愛落在九娘身上,她的十四就能快樂無憂。

擡手替女兒拂去肩上不慎沾染的雨珠,問道:“怎麽進來了?”

“來陪陪阿娘,爹不放心阿娘一人傷心。”

提到守在外面顧自擔憂的男人,美婦沉了面容:“提他做甚?”

元九娘撒嬌地喊了聲“阿娘”,抱着婦人胳膊身子依偎在她懷抱:“兒是阿娘的女兒,照樣是爹爹的女兒,為人子女哪能不盼着爹娘和睦?”

她每次做出這副小女兒姿态,婦人待她便沒了法子,無奈喟嘆:“你呀,就知道娘舍不得怪你。”

嬷嬷在一旁看得明白,整個元家除了十七娘能在夫人同老爺冷戰時說上話,剩下的就只有九娘。

這麽多年走過來她隐隐約約清楚夫人為何偏寵九娘,大抵九娘的脾氣秉性容貌氣韻最貼切主母日思夜想的十四娘。

夫人埋怨老爺,埋怨了整整十八年,怨老爺來遲一步,以至于十四娘出生沒幾天,名字來不及記錄在族譜就被賊人偷走。

這是夫人心中解不開的結。

除非哪一日丢了十八年的女兒好好站在她面前喊一聲“娘”,這心結才有望解開。

有元九娘在身側陪伴,婦人無暇傷神,言語間問起女兒可有心儀之人,鬧了九娘一個大紅臉。

她最喜歡看女兒嬌羞的小紅臉,抱着喊了聲“心肝”,暗暗琢磨帝都哪家兒郎配得上她家九娘。

思來想去,無果。

她笑了出來:“我家九娘人品相貌俱是一流,不若九娘自己來選未來夫君?”

元九娘睫毛輕眨:“女兒可以嗎?”

“當然可以。不傷天害理做壞事,我的女兒想做何都可,只要你們幸福開心娘別無所求。”也求我的十四能幸福、開心、得償所願。

秋水城很快到了。

元十七早早守在城門,眼尖地看到元家馬車上插放的旗幟,駕馬迎上前:“爹!”

她眼睛急着往後看,馬兒噠噠載着她行了幾步,看到從裏面出來的婦人,她笑靥燦爛,脆生生喊道:“娘!”

雲銷雨霁,碧綠葉子在晴空下嶄新發亮,飛鳥從這個枝梢飛到那個枝梢,地面滿了雨水。

元十七攙扶娘親踏入她在秋水居住的房子,三進大的住所,寬敞幹淨。

“娘,九姐、十五姐、十六姐,你們先在這住着,趕明我帶你們去玩,這秋水城好玩的地方可多了!”

“你就知道玩!”元十六嘿嘿笑了兩聲,朝她擠眉弄眼:“十七,你在這過得很好嘛,看來我們白操心你了。”

“什麽嘛,我過得好不好那是我的本事,姐姐們還是要操心操心小十七的,否則天南海北的忘了我怎生是好?”

仗着受寵,她慣愛油嘴滑舌。

姐妹說說笑笑,感情甚篤。婦人那點傷懷被藏進心底,不願在最小的女兒面前心傷,招招手:“十七過來,讓娘好好看看你。”

“娘。”

元十七窩進她懷裏,眼神孺慕:“娘,我在秋水城有好好跟着先生讀書,只是近半年來的進度我都自學好了,書院先生講的那些我都懂,所以偷玩了幾天,您莫要聽先生告狀就以為我不上進。”

她嘴甜,懂得賣乖,見到她婦人什麽煩心事都沒了。

“我的小十七,不要聽你爹爹胡說,在秋水玩得不快意咱們就回帝都,浔陽有得是人陪你玩。”她撫摸女兒發頂,語重心長:“玩歸玩,文武之道也要用心。”

“我有用心。”元十七嗓音甜甜,沒兩句話哄得婦人合不攏嘴。

元賜站在門外,聽着裏面妻女時而爆發的歡快笑聲,感慨萬千。夫人和他怄氣怄了十八年了,再找不到十四,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他不敢進去掃自家夫人的興,轉身離開。

十四也是他的愛女,往後餘生即便什麽都不做,他也要把人找回來!

“娘你是不知道,秋水城熱鬧太多了,昨兒個我聽了一耳朵,哈哈,崔家九郎……”

元家的女兒各個敢說敢做,元十七當着娘親和三位姐姐說得痛快淋漓,說完了一拍大腿:“那崔九郎定是壞事做多被人報複了。

娘你說,被他騙了的姑娘該是有多傻,這麽個渾人還拿着當寶。換了我,一耳光抽得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呸,我胡說的,我才不會這麽倒黴遇見騙人心的畜生!”

元十五把玩着小十七送給她的木雕,頭也不擡:“你想遇見都沒門,家裏這麽多哥哥姐姐,到時候小十七找夫婿都難了,要過十五個哥哥姐姐的眼,我們其中一個不同意,你都沒法嫁出去。”

“誰說是嫁了,我就不能娶麽?”

她話音剛落,婦人眼皮狠狠跳了下:“娶?”

“是啊。”元十七在家裏是個寶,膽子大得很,叉腰道:“先皇就是女子,卻和女子成婚有了當今女帝,女帝和皇後又有了如今的太女,先皇可以,今上可以,為何我不可以?”

她拿自己比之先皇,比之當今女帝,口氣倒不小。

婦人愣了下,恍惚間想起生十七那晚天降異象。她輕撚指尖,笑:“好,你若能找着個心甘情願嫁進咱家門,娶也是使得的。”

“哎呀!娘,我最喜歡你了!”

元十五、元十六和元九娘面面相觑,心道娘當真寵極了十七,若十七嫁人,頭一個舍不得便是阿娘了。

娶個姑娘進門來,正合宜。

大周多少代嚴禁同性成婚,自打先皇登基,很多事慢慢發生改變。

昔年先皇在金殿之上當着群臣怒極摔了頭頂皇冠換來意中人追封為後同葬皇陵的待遇,用皇位逼得百官妥協。

後有今上還為皇太女時迎娶他國王女為太女妃,前後兩代人的努力,對皇權的嚴格把持掌控,才有了律法不再禁止同性之婚。

皇室且如此,那麽世家效仿,此舉也算不得特立獨行。

雖說民間百姓對女女成婚頗有微詞,可十七若真有喜歡的姑娘,亦是樁值得歡喜的好事。

清水胡同。

琴悅氣得在家裏摔了一方端硯,這個崔九!敢耍他!

說好了把墨棋姑娘讓給他玩玩,結果前腳答應,後腳就傳出崔家九郎被去勢的消息,害得他昨天傻子似的滿懷興奮等在後山涼亭。

可惡!早不去勢晚不去勢,就在和他約好騙墨棋姑娘來後山涼亭時出事!

他眼饞墨棋姑娘很久,本想假裝成崔九沾一沾美人身子,一下子美夢破碎,琴悅氣得一腳踹翻凳子!

不行!

他還得朝崔九施壓,去勢了又怎樣,只要沒死,他都要借崔九的手騙到墨棋姑娘!下藥也好,別管什麽計謀,他都要試試!

對!

別忘了,流煙館還有他妹妹呢。

哪怕不是親妹,也不影響他仗着家主的勢作威作福。

他轉怒為喜,回味起在書院時同窗對他的奉承,不就是得知他妹妹和家主有一腿,妹妹攀了高枝,當哥哥的也能享福了。

正想着,他娘臉色煞白地跑進來:“悅兒,悅兒,收拾收拾東西,咱們趕緊逃!”

“逃?”琴悅皺眉:“娘你在說什麽胡話,好端端的咱們為何要逃?”

“一時半會說不清,那家來人了!”

“哪家?娘,你老糊塗了罷。”

前陣子他和娘各自在鬼門關走了趟,他年輕力壯還好,娘的精神氣卻補不回來了,每天疑神疑鬼擔驚受怕,就怕夢裏有惡鬼來朝她索命。

他心裏瞧不起婦人膽小,聲音四平八穩:“我不走,誰來了我都不走。”

“是你那賠錢貨妹妹的家人,她家人找來了!我方才在街上看見了!”

“妹妹?”琴悅眼神一變:“娘你可不要亂說,妹妹是我親妹妹,我還指望她升官發財呢。再說了,就是她家人找來,雙方連個信物都沒有怎麽就說她不是娘親生的?她臉上可沒寫着她是誰誰家的女兒!”

經他勸說,琴老娘收拾包袱的速度慢下來,細細琢磨還是覺得她讀了書的兒子有見識。

“是這個理兒,那就不逃了?”

“逃什麽?娘,您放心,有琴姬在,您還有享不完的清福呢。大周重孝道,她就是再和咱們不親近,您都是她娘,我都是她兄長,假的怎麽了?假的咱們也要當成真的!”

“是,是,是這個理兒。”

勸住了老娘,琴悅心思一動:“娘,我最近沒銀子花了,寫封信要妹妹給咱們送點呗?”

“沒銀子花了啊,好好好,娘這就走。”

琴老娘年輕時有幸讀過兩年書,當即撸起袖子前往兒子的書房,用慣用不客氣的口吻寫了滿滿一頁讨債信。

寫好信,琴悅接過急着往流煙館送去,邊走邊哼着走調的小曲,無恥之尤。

他走後,琴老娘急慌慌翻出匣子裏的長命鎖,這是琴姬尚在襁褓時戴在脖子的東西,上刻一個“元”字,她藏了十八年。

每次缺錢都想過溶了它打一對金耳墜,最後還是收手。

不是良心發現,是存了更惡毒狡詐的心。

待日後悅兒有了孩子,她便将這長命鎖傳給她的寶貝孫子。

當初在破廟因緣際會撞上貴人,她暗中觀察幾天,那戶人家應該忽逢落魄:生産不久的貴婦,身邊跟着一老奴一年輕侍婢。

這些年她一直沒忘托人打聽消息,前年猜到對方是何等了不得的身家,止不住動了妄念。

若是她的孫子戴着這長命鎖出現在元家人眼前……

純金打造的長命鎖樣式新鮮,她遺憾搖頭:看來必須要早點把這信物溶了,來個死無對證,咬死了琴姬是她親女。

有個世家主當女婿,比元家人尊貴多了。

翌日。

元十七帶着家人逛街,首先去了流煙館。

“娘不是最愛聽琴嗎?今兒個恰好是這裏的琴師彈琴的日子,平時可不多見。”

一行五人踏入流煙館,母女容色盡是上乘,很是惹眼。

“娘你看,那就是琴師,那位英雄救美,救的就是她。”

在預訂好的席位坐好,元夫人順着女兒眸光看去,便見少女抱琴走上琴臺,隔着段距離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冷冽清寒,五官看不大分明,依稀曉得應是極貌美的長相。

阿娘極少對人的相貌感興趣,元十七乖巧搓手:“這次訂得晚了,下次,下次咱們怎麽說都要搶前面的位子,娘就先将就将就?”

美婦人罕見的對女兒的話沒反應,翹首顧盼。

元家姑娘面面相觑,須臾視線分開,不約而同望向臺上的少女。

元九娘想,這秋水城首屈一指的琴師,也太年輕了。

琴音乍響,音符在耳畔流轉,她頓時收斂輕視之意,好一位天賦卓絕的琴師!

琴姬獨坐高臺,對下方聽衆的反應漠不關心。今日恩人要面見從帝都趕來的世家等人,沒法來聽曲。一曲畢,她抱琴離開,沒理會周遭聒噪的吹捧。

“這位姑娘。”

她擡眸,還以為又是哪來的附庸風雅、貪慕美色之輩,未料想擋了她路的是名氣質清絕的美婦。

元夫人總算看清她的臉,一瞬間愣在當場。

琴姬面容和緩,微微訝異:“夫人?”

“娘。”元十七不解地扯了扯阿娘袖子。

“主子。”柳綠走上前來,低聲附耳道:“家主來了。”

少女眉梢染笑,朝婦人俯身一禮,快步走開。

行至垂花門,她倏地停住腳步,柳綠随從在側,貼心問道:“主子,是丢了什麽東西嗎?”

“并未。”

想着那位莫名攔了她路的美婦,琴姬忍不住回首望去。

她當然望不見不在此處的元夫人。

看着滿目深秋景象,搖搖頭,道自己多想,壓下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介意,腳步重新變得輕快:“走罷。”恩人還等着她呢。

“阿娘?阿娘?”

元十七不敢大聲說話吓到她最最敬愛的阿娘,悄悄勾了阿娘手指,驚覺她指縫都浸出薄薄的汗。

她一怔:“阿、阿娘?”

作者有話要說:  晝星棠:行叭,我的輩分貌似又低了……

捉蟲!加更更需要可愛們的熱情哦!愛你們!!

感謝在2021-04-30 17:24:13~2021-04-30 23:04: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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