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是兩年前的夏天,萬鵬十六歲零兩個月。
高一最後一次期末考,那天下午,考最後一科化學。
午睡過了頭,險些遲到,萬鵬一陣風似的騎着山地車,疾沖進了校門,驚險萬分地和門口值班老師擦身而過,把老師的怒喝聲抛之腦後,火速停車、上樓、進教室,大步朝座位走去,坐在他前排的同學剛好向後傳試卷,他行雲流水地接過、抽出一張、在座位坐下,然後頭也不回地把卷子丢給後排……力度沒掌握好,一沓試卷嘩啦、滑落在了地上。
旁邊數名同學看到,發出稀稀落落的無聊笑聲。
坐在萬鵬後面的正是他的好哥們,俞仲夏。
俞仲夏是個十七歲的男的,因為初中留了一級,上高中才跟小一歲的萬鵬成了同學,一見如故,臭味相投,成了鐵磁。
這家夥的顯著特點是屁話很多。
擱在平時,他面對散落的試卷,一定會沖萬鵬嚷嚷起來:你眼睛是不是忘家裏沒帶啊!
思及此,萬鵬迅速在心裏組織了一句應對:是啊沒帶,把你的借我。
接下來俞仲夏會從後面踹一腳他的凳子,他再等老師不注意的時候,回頭捶一下俞仲夏的狗頭……反正化學題也不會做,鬧着玩呗,還能打發時間。
然而,俞仲夏沒說話,安靜地把試卷撿了起來,繼續向後傳了。
萬鵬意外地回頭看了看他。
他剛把自己的試卷鋪平,發現萬鵬看自己,頓時一副緊張極了的模樣,抿着嘴唇,眼神裏滿是警惕。
“你心虛什麽?”萬鵬奇怪地質問道,“幹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了嗎?”
俞仲夏愣住,忙搖了搖頭。
監考老師:“坐好!不要搞小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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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鵬轉回去坐好,手裏轉着一支筆,若有所思。
多數同學都開始填寫班級姓名考號,萬鵬半點也不急,這整張卷子上他能填對的空,也只有班級姓名和考號,等下時間多得是,何必急在一時。
稍後,開始答題。
他見老師沒注意他,又回頭看今天表現很古怪的俞仲夏,不看還好,這一看,大吃一驚。
俞仲夏和他在班裏的成績不相上下,這一整年的數次大小考試,他倆這對好兄弟在倒數第二和第三名之間展開了激烈角逐,戰況可以說十分膠着,難決勝負。
而穩居倒數第一的是個整天曠課,英文字母都認不全的世外大仙。
化學考是最後一科,這兩天考前面八科,每一場考試,萬鵬和俞仲夏兩個廢物因為不會做試題,變着花樣打發難捱的考試時間。
別人答題,他倆疊紙飛機;
別人聽聽力,他倆下五子棋;
別人畫輔助線,他倆拿尺子橡皮玩跷跷板……
監考老師是教別班的,只聽說這倆胡作非為的學渣名字,沒見識過。
出了考場就對他倆的班主任痛心疾首:你們班那倆小帥哥能不能把臉讓給別人用,腦子跟臉完全不配套啊!
而此時,面對有模有樣在答化學題的俞仲夏,萬鵬心裏只有一個聲音——
我操!說好一起當學渣,你他媽竟然偷偷複習化學啦?
俞仲夏感覺到了視線,擡起頭來,和萬鵬對視一眼,又露出那種緊張的神情。
萬鵬看他試卷上工整字跡,這厮寫字倒是一貫挺好看,看答案長度好像他還真會做,頓時表情更加凝重,欲言又止了片刻。
俞仲夏喉結翻滾,緊張地吞了口口水。
萬鵬一番思索,張嘴但沒發出聲音地說了一句:“做完給我抄抄。”
俞仲夏:“……”
萬鵬轉回去坐好,繼續轉筆玩,心情一點都不平靜。
俞仲夏竟然會做化學題!萬鵬自己連化學元素表都認不全。
而且仔細想想,考語文的時候那些詩詞背誦填空題,萬鵬每次都兩眼一抹黑,俞仲夏答得也他媽很溜……考完歷史聽俞仲夏跟別人聊了幾句,好像會得也不少哇……
難道俞仲夏平時啥都不會……是裝出來的?
我操!這家夥難道是在趕時髦……僞、裝、學、渣?
臨交卷還有十幾分鐘。
萬鵬反手在後桌肚外敲了兩下,提醒俞仲夏“給我抄抄”。
等了等,沒有等來俞仲夏的反應。
萬鵬只得回頭,小聲提醒:“磨磨唧唧幹嗎呢?”
俞仲夏正捏着一塊橡皮,在擦答題卡,聞聲擡頭,雙眼微微睜大,驚恐而尴尬。
萬鵬:?
俞仲夏那擦法并不是在改錯,而是把一整片塗好的選擇題都擦掉了。
萬鵬震驚了,他果然!是在蓄謀隐藏實力!
老師朝這邊看過來,萬鵬只得悻悻坐好。
兩分鐘後,他感到後背被輕輕戳了一下,反手向後探過去,掌心被放進了一個紙團,他立即收回手,心道:行,還算是個人。
待他餘光觀察過老師,悄悄把紙團展開,準備随便抄上一抄。他本質也不太在乎分數,在乎的是俞仲夏講不講義氣。
只見那紙團上寫了一行清秀小字——
我 也 不 會
萬鵬:“……”
鈴聲響,收卷。
老師帶着收好的試卷離開,萬鵬轉過去,直面對着俞仲夏,他抱起手臂,高深莫測道:“你最好給我解釋解釋。”
俞仲夏收拾筆袋的動作一停,小心地觀察萬鵬,臉色明顯有點變紅了,說:“我是真的不會……都是亂填的。”
萬鵬眯起眼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總覺得哥們哪裏怪怪的,說:“你中午吃什麽了?”
俞仲夏迷惑地眨了眨大眼睛,道:“午飯,還有一個蘋果。”
萬鵬比他還迷惑,忍不住罵他:“你是傻叉嗎?是問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怎麽今天跟個二傻子一樣?”
但是……怎麽平時沒注意,這傻叉眼睛這麽大!睫毛這麽長!
“沒、沒有啊。”俞仲夏向後縮了縮,一副想躲開的樣子,但又像是怕引起更多人注意,努力坐正,發出一種假得令人不忍直視的笑聲,“哈哈,哈哈哈,我今天有點不太舒服,你竟然看出來了?”
萬鵬:“……”
“鳥哥!”教室門口有人來找萬鵬,也是個體育生,名叫楊柯。
包括萬鵬和隔壁班楊柯在內的高一體育生們,有十來個男生,經常抱團一起玩,萬鵬又常帶着好哥們俞仲夏一起,因此大家都很熟。
“等會兒!”萬鵬跟楊柯說完,轉回來對俞仲夏道,“晚上約了出去玩,一起去?”
“不不……我不去……我要回家了……”俞仲夏緊張得直打磕巴。
萬鵬道:“回家什麽鬼?你不是經常說,你是浪子沒有家,嗎?”
重組家庭的拖油瓶小孩俞仲夏,親爹和後媽都不愛搭理他,他也不愛回家。
而俞仲夏一副對浪子之說聞所未聞的表情,愣了幾秒,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他把筆袋拿在手裏,站起來,像是要走人。
萬鵬:?
而俞仲夏好像又想起哪裏不對,把手裏的筆袋放回桌肚裏,迅速瞥了一眼萬鵬,擡腿朝教室外面走,那背影簡直就是要跑路。
萬鵬:???
楊柯在門口百無聊賴等萬鵬,看俞仲夏出來了,立刻張開手臂攔住他,笑道:“大師,聽說又跟女朋友分手了?這回是因為什麽啊?”
俞仲夏被吓了一跳,站在那裏茫然地看着楊柯,好像是不知如何回答。
人人皆知俞大師是戀愛大師,三天兩頭換女朋友,好得快,分得更快,分手原因也一個賽一個奇葩。
上一個是因為女生愛可口可樂而他是百事黨。
再上一個是因為女生連吃了三天韭菜餡包子。
但楊柯此時也很尴尬,本來他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地跳出來,是和俞仲夏開玩笑,開玩笑要有來有回才能叫開玩笑,結果俞仲夏沒給出反應,他此時雙手雙腳宛如一只張牙舞爪的大螃蟹展開攔着俞仲夏,這架勢搞得像他是個惡霸,而俞仲夏是個良家。
幸好萬鵬來解圍,皺眉從後面跟着俞仲夏出來,道:“你要上哪兒去?”
俞仲夏一驚,慢半拍地回答:“我……要回家,家裏有事。”
萬鵬道:“你家能有什麽事跟你有關系?”
楊柯也道:“難道……你爸又離婚了?”
俞仲夏:“……”
“你爸才整天離婚玩!”萬鵬噴了楊柯一臉,又擡起手按在俞仲夏肩上,他比俞仲夏高了多半頭,這一按,配上俞仲夏的茫然懵懂臉,不知怎麽就有點壓倒性的氣勢,萬鵬看他着實古怪,更不想放他走,說,“我們要去新開的游戲廳,不就是你一直嚷嚷想去嗎?走。”
他放在俞仲夏肩上的手掌,能明确感到這人身體僵硬,一整個手足無措。
“我不去……”俞仲夏支支吾吾,臉頰通紅,“我要回家了……”
和萬鵬心裏十萬個問號不同,楊柯就完全沒看懂,反正俞仲夏這家夥平時就是個既話唠還戲多的奇葩,他也上手從另一邊搭着俞仲夏的肩,說:“走走走,別耽誤時間,等會兒晚高峰了。”
萬鵬道:“就是,地鐵人多得能把你擠懷孕。”
俞仲夏:“……什麽懷孕?”
而這分明就是俞仲夏本人浩如煙海的屁話裏的一個無聊破梗。
他那個不愛搭理他的親爹,平日給錢倒不含糊,他也不給爹省錢,每天上學下學都打車,百年一遇擠了一次早高峰地鐵,一下車就在群裏發牢騷:我他媽再坐一次地鐵準得被擠懷孕!還找不着孩子的親生父親!
“別廢話,快走。”萬鵬眼神示意楊柯,兩人一左一右,半拉半推半綁架地把俞仲夏帶走。
七八個體育生裏夾雜着一個俞仲夏,一群散發着青春氣息的高中生呼啦一聲湧入地鐵車廂,引得其他乘客紛紛看過來。
離晚高峰還有一會兒,車上有空位,但男生們也不坐,就都站在車廂交界處,七嘴八舌地聊天,俞仲夏被體育生包圍着,縮在一側車廂的角落裏,一言不發,還是一副緊張模樣。
但萬鵬注意到,他正用一種好奇的眼神打量着這群體育生們,小心地挨個看了看,最後眼神落在身邊最近的萬鵬身上,發現萬鵬也在看他,立即低垂下視線,耳朵和臉頰都有點紅。
萬鵬心裏的怪異感積累得已然比他從小到大不及格的試卷摞起來都要高,俞仲夏這人今天到底怎麽了?
他本就比俞仲夏要高,此時微低着頭,恰能看到俞仲夏頭頂的發旋。
這小子的頭發好像很軟的樣子,發旋像個整齊柔軟的小漩渦,以前萬鵬還沒注意到這個,另外頭發的顏色好像也變淺了一點點?是不太明顯的偏褐,而他的印象裏,俞仲夏的發色該是漆黑如墨。
他擡起手,用指尖挑了一绺俞仲夏頭頂的頭發仔細看,疑惑地說:“你是偷偷染頭發了嗎?”
俞仲夏猛然擡頭,那绺頭發從萬鵬的指尖滑走,頭發的主人滿臉驚恐地看着萬鵬。
萬鵬:“……你臉怎麽這麽紅?”
他還沒見過哪個男生能臉紅成這樣。
血色從薄且白的皮膚下透出來,俞仲夏從不長痘,此時近看,連毛孔都看不到。
像個紅彤彤但又新鮮欲滴的蘋果。
萬鵬內心冒出一句:操了,我兄弟今天怎麽這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