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歸國

兩年後,池州城東碼頭。

熙熙攘攘的船板上,宋瑤秋身着霜白色連體長裙,勃頸處是一個深色的“V”形領子,配合上腰間那根同色的腰帶,整個人看起來婀娜又不失幹練,佩戴上頭頂的牙色大禮帽,顯得極有氣質。

她踩着一雙幾公分高的高跟鞋走在許膺然的身後,手上拿着一個亮色皮包,從下了輪船到坐上回家的黃包車,雙眼一直捕捉着五年後池州城的一切美景。

“去城東宋家!”許膺然先是顧了一輛黃包車,讓他帶着倆人的行禮先過去,随後與宋瑤秋坐在後面的車上。

“素芹,怎麽了?”車夫開始走動後,許膺然終于發現了宋瑤秋的不對勁。

她竟然哭了!

瞧着那眼角的點點淚珠,許膺然卻笑了起來:“瞧瞧,堂堂海德堡大學的法學碩士,華人街聞名遐迩的宋大律師,竟然會近鄉情怯!”

他的聲音很爽朗,卻又帶着一絲并不明顯的沙啞,這番話卻說得有些調皮,像四月漫天飄浮的柳絮,柔柔的,繁多的,卻并不會讓人心生厭煩。

宋瑤秋接過了許膺然手中的白色手絹,輕輕擦拭掉眼角的淚珠,溫柔得出塵的嗓音自唇中傳出:“你倒是不情怯,待會兒見到了我爹,看你還能不能如此淡然!”

說完,突然看到許膺然的鬼臉,忍不住破涕為笑,看到車夫微微側過的耳朵,不禁雙頰緋紅地捶打了許膺然一會兒。

倆人一路笑然。

“老爺,夫人,到地兒了!”

車夫将車傾斜着停放了下來,許膺然扶着宋瑤秋慢慢走了下來,付了兩輛車的銀錢後,許膺然走過去将兩個大大的行李箱提在手上,然後站在了宋瑤秋的身邊。

“和安,你說爹爹會原諒我嗎?娘心裏是否也怨過我呢?”站在門口,宋瑤秋卻害怕了。

她害怕自己進不了家門,更害怕進去之後面對的是一張張陌生而冷漠的面孔……

許膺然嘆了口氣,仰頭看着上方那塊黑色匾額上的金色大字——智善門庭。

現如今,池州的西洋風越來越濃厚,許多富裕的家庭為了跟上時髦都舍棄了陳舊老套的木宅建築,住進了寬敞新奇的花園別墅,進來出去都是汽車相送,便利得很卻失了池州古城原本的清雅味道。

只有百年宋家。

依舊保持着書香門第的嚴謹做派,饒是周圍搬得人去樓空,仍舊堅守在這片黑銅色的古建築群裏。

其實,相比于素芹,他心中的惶恐應該更甚才對。

許膺然知道,若不是自己給素芹做家庭老師時,帶給她許多西洋書籍,也不會使得一個長在深閨,學習傳統禮教長大的封建家族大小姐,為了抗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遠逃異國他鄉。

德國的這幾年,他是看着素芹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從剛開始的完全聽不懂外語,到可以在法庭上為了受害人的利益與對方律師争辯得面紅耳赤,這期間她所付出的的苦楚不是一般的女子能夠做到的。

還記得剛剛到德國時,因為一時的心軟,素芹身上帶着的銀錢全部被人騙走,而他身上剩下錢也堪堪能夠住在一間擁擠狹小的出租房裏,時間還不能超過兩個月。

可是,為了實現夢想,她竟然放下宋家大小姐的架子,跑到街上去尋找願意接收中國刺繡品的店子,從此以後每天的“工作”便是在那家店子裏為客人做繡品。

不僅工作辛苦,更要忍受晚上的恐懼。

因為許膺然是住在學校的,畢竟他們租住的房子太小,只能留下素芹一個人居住,幸好當初考慮到了安全問題,選擇了一個治安不錯,距離學校也近的小區。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将近半年之久,直到她開始能用德語進行流利的對話,并且攢夠了一學期的報名費用,才将全職工作變成了“兼職”。

随後的幾年時間裏,她瘋狂地吸取所能學到的所有知識,并且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法學碩士的論文考核,同時拿到律師執照。

想想那些日子的辛酸,許膺然感慨萬千。

此刻,再看着沉寂卻不失貴氣的宋家門庭,他心中更是內疚不已,若不是因為自己,也許素芹此時已經成為了趙太太,過着富裕安穩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一樣……

“和安,別露出這樣的表情,這會讓我很受傷!”宋瑤秋看出了許膺然的想法,不在意地笑了笑。

那些日子雖然苦,卻讓她感受到了什麽叫做真正的“生活”,相比較而言,在池州的那十幾年都不過是“活着”罷了,目的也僅僅是為了時間成熟時,像個被買賣的貨品一般,賣給趙家的三公子。

現在卻不一樣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事業以及決定為之奮鬥終生的目标,再也沒有人能夠随意地決定她的人生與未來,她就像那本外國小說寫的一樣,沖破了傳統禮教的束縛,成為新時代的獨立女性!

可……宋瑤秋沒有辦法忽視心中對親情的渴望。

她在德國的那無數個日日夜夜,無不思念着遠方的親人,尤其每年的團圓節日,旁人可以嬉笑玩樂,她卻只能忍受獨在異鄉的孤寂,挨過一個個的難眠之夜。

此刻,宋瑤秋站在這兒,就站在宋家的門前,心中苦澀無比……

因為她不知道要怎樣面對爹娘,面對因為自己的任性和自私的逃婚承擔巨大壓力的父母!

“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是叔叔阿姨唯一的孩子,他們一定會原諒你!”許膺然嘆了口氣,鼓勵似的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然後走上前敲響了木門上的鐵環。

宋瑤秋看着門上那兩個生鏽的鐵環,心中思緒萬千。

她記得離去時,爹娘為了自己的婚事特地将府裏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重新粉飾了一遍,沒想到再次見到它時,已經鏽跡斑斑……

“誰呀?!”

沒一會兒,裏面傳來一聲不耐煩的叫喚,緊接着便聽到慢吞吞的腳步聲,那是池州特有的黑綿硬板鞋摩擦青石板時發出的聲響。

吱嘎一聲,從裏面探出了一個人頭。

那是一張蠟黃的臉,雖然梳着整齊的發髻,仍然掩飾不了眸中的滄桑感,眼角的魚尾紋多而明顯,微微皺起便能夾死一只倒黴的蒼蠅,守門的女子看起來已經有三十多歲了。

“你找誰?”

婦女打量了宋瑤秋和許膺然一會兒,眉頭先是一皺,猛然又将實現凝固在宋瑤秋的臉上,雙眼猶如熾熱的燈火般,不斷地再宋瑤秋身上掃視。她的眼神裏有好奇、驚愕最後是不可置信!

“你……你是……”婦女慢慢推開了木門,穿着灰鼠色褂子的衣服露了出來,她慢慢地靠近宋瑤秋,眼神無比專注:“大小姐……你是大小姐!!!”

婦女高呼了一聲,随即用雙手捂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瑤秋。

宋瑤秋張了張嘴,看着婦女的眼神有着一絲疑惑,可當她注意到婦女因低頭而露出的脖頸處的那一抹黑色後,立刻紅了眼眶:“蘭嬌?”

她的聲音無比輕柔,同時又帶着一絲疑惑和不敢确定。

直到對方嗚咽地點了點頭,宋瑤秋才忍不住心中的悲情,淚水開始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落。

“蘭嬌,對不起,對不起!”宋瑤秋一把摟住了那具佝偻滄桑的身子,嘴裏不停地說着愧疚的道歉之語,都是因為她的任性和自私,才會害得蘭嬌變成了這幅模樣。

一旁的許膺然卻疑惑了,蘭嬌不是在他們離開之前就已經離開池州了嗎?他記得素芹還給了這個貼身丫鬟一大筆銀子,說是給她防身用的,怎麽會變成這樣。

不但在宋家做事,還從小姐的貼身丫鬟變成了守門的婆子,她可是比素芹還小一歲啊,現在瞧起來卻像個快要過四十的中年婦人!

久未見面的主仆倆在大哭一場之後才開始長敘別情,蘭嬌先是仔仔細細地将宋瑤秋看了個遍,然後又看了看一旁的許膺然,這才開口說話:“大小姐,您……您這些年過得好嗎?”

她的眼神依舊是宋瑤秋所熟悉的溫柔似水,兩頰的黃褐斑卻顯示出曾經的天真少女淪為滄桑仆婦的事實。

宋瑤秋止不住傷心,蘭嬌這樣善良淳樸的女孩兒,就因為自己的自私和利己,變成了這幅模樣,這讓她如何能夠原諒自己?

再聽到蘭嬌在倆人分別五年後,相認後的第一句話竟然就是關心自己過不過得好,宋瑤秋心中的內疚越發厲害,她勉強止住眼眶裏的淚水,柔聲道:“剛開始雖然難過些,适應了也就好了,可是蘭嬌,你為什麽會變成這副模樣?”

難道是爹娘發現了她,然後抓了她回來嗎?想到這兒,宋瑤秋又開始掉起眼淚。

她不敢去想。

幸好,蘭嬌的話否決了這個猜想,她神色悲涼地苦笑道:“小姐,您不用內疚,這一切都是命,是蘭嬌的命不好,不但克死了丈夫,還害死了唯一的兒子!”說完,強忍着傷心笑了笑。

宋瑤秋卻分明感覺到了蘭嬌渾身都在顫抖,顯然是在極力忍耐着。以至于她又開始淚眼婆娑起來。

發現宋瑤秋因為自己的話而止不住哭泣時,蘭嬌伸出顫抖的雙手,想要伸過去擦拭掉小姐臉上的淚珠,擡起來卻看到了自己粗糙枯黃的手掌,不禁有些怯懦地縮了回去。

宋瑤秋卻一把抓住了她,當摸到手掌裏那一層厚厚的繭子時,心裏說不出的苦澀。

終究,還是連累了蘭嬌。

“素芹,我們還是先進去吧!”

許膺然注意到周圍已經有人開始指指點點,小聲地提醒着。

宋瑤秋這才反應過來,點了點頭,拉着蘭嬌枯黃的雙手走了進去。

“蘭嬌,爹娘身體可好?”宋瑤秋問這話時,語氣來帶着小心翼翼。

蘭嬌笑了笑:“老爺身體不錯,就是夫人這兩日天氣漸涼,感染了些風寒,不過奴婢相信,若是看到小姐回來了,夫人肯定會立刻好起來的!”

這可不是假話,自從小姐去了外國,夫人便每日念叨着等小姐回來,就算是那年大病一場,差點去了,最終還是靠着老爺騙她說小姐馬上就到家了,硬是挺了過來。蘭嬌有時候會想,這世上,怕是沒有比夫人更好的主母,更愛護女兒的母親了。

宋瑤秋聽她這麽一說,放心地點了點頭。

爹娘身體康健便好,在國外的那幾年,她越發認識到家人的重要性,有時候她會想,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和安,怕是沒有比爹娘在自己心中更為重要的人了,就算是和安,也只能排在第三位。

“蘭嫂子,你不在後院看門兒,跑裏院來做什麽?”

三人正聊着天兒,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宋瑤秋的耳畔。

宋瑤秋的臉上立刻呈現出一種近乎驚慌的表情,她脖子僵硬地慢慢轉動着……

“啪”地一聲。

是木棍倒地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腫麽木有人留言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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