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四大洲錦标賽男單自由滑出場順序是按照短節目排名分組後,由各組選手內部抽出自己的次序,何煥在倒數第二組第二個出場,尹棠在他之前,成明赫和埃文斯都在最後一組,兩人也是賽前熱議的最大看點。
成明赫去年世青賽奪冠以來呼聲就很高,雖然人人都愛埃文斯,但大家也想看冰上的王者在面對挑戰時會拿出怎樣的節目予以還擊。
花樣滑冰畢竟還是個體育項目,比賽的精彩始終是觀衆愛它的理由和追逐它的動力。
但何煥出場時也還是引起不小騷動,一些國內來看比賽的冰迷認出他的短節目,但站在場邊的宋心愉聽到最多的都是“這就是那個腦袋被撞的男生?”之類的問題。
何煥六分鐘練習快結束前回到場邊喝水時,看到的是宋心愉氣鼓鼓的表情。
“我滑得有問題麽教練?”
他以為自己做錯了,仔細回想,每個技術動作都是按教練要求完成,應該是沒纰漏才對。
“你知道為什麽大家記住你的是事故而不是你的短節目嗎”
“如果有人在我面前撞破頭,我也會印象很深……”
宋心愉揪起何煥的臉,他的話最後兩個字在拉扯裏變聲到消失。
“那是因為你的節目給大家的印象不夠深刻!你要反省!自由滑讓他們看看,以後人家提到你說得就不是那個撞到頭退賽的小子,而是那個十八歲青年組就敢滑巴赫的選手。”
何煥點頭,教練撒手。
他年輕的臉膠原蛋白足夠在捏起後迅速恢複原本的平滑,宋心愉下手很輕,連泛紅都像緊張起來自然的粉頰。
但何煥其實沒有緊張。
廣播通告六分鐘練習結束,他拿刀套準備下場,宋心愉卻把刀套給奪走,“你第一個上?”
“我?第一個不是尹棠麽?”
Advertisement
“他剛剛退賽了。”
緊跟教練的話,播音也現場通知次序的變動以及原因,何煥剛才還沒半點緊張情緒,但節奏被打亂,他頓時覺得心跳莫名提速。
抽簽分組時尹棠就沒有來,他退賽看來不是突然的決定,記得之前聽到他重傷還沒痊愈的消息,大概是出于安全考慮,畢竟自由滑的運動量和短節目不在一個層級,對體能和體況的壓力極大。
可卻是太突然了。
看出何煥心态變化的宋心愉拍怕他手背,“以後說不定還會有更多更艱難的突發狀況。”
她聲音低下來時有不可思議的安慰作用,是的,何煥想,這和晚點的公交區別不大,只是一個小插曲。
他最後和教練深含鼓勵和期許的眼睛對視,轉身,向冰場中心滑去。
宋心愉忽然想起什麽,趕忙在他轉身後喊了一句:“記得滑慢一點!”
攝像離他們很近,不止一些在場的冰迷,很多看直播的觀衆——能聽懂中文的那一部分,都聽清了這句話。
這太不符合常理了,高速滑行是花樣滑冰選手滑行能力的體現,怎麽會有教練讓自己學生往慢了滑?
何煥沒回頭,匆匆比劃出OK手勢,繼續向前。
這時,按照以往慣例,他的名字國籍年齡以及教練以此出現在冰場大屏幕上,前一秒嘈雜的聲音還是在圍繞尹棠的退賽,後一秒,當何煥的自由滑選曲以字幕條形式出現,嘈雜變成鼎沸的議論,但主題全都變為場地中央的年輕選手和他要滑得曲目。
《G大調第一大提琴組曲:薩拉班德舞曲》巴赫。
“十七歲滑巴赫?他教練瘋了還是他瘋了?”……
“就很奇怪,怎麽會給青年組選手選這種曲子?”……
“就算身經百戰的老選手頂多敢在職業生涯後期滑滑這種選曲,沒有沉澱和功底就挑戰巴赫,還是薩拉班德,也太不自量力了。”……
何煥聽不到這些,就算聽到也不會撥擾他已沉靜的心。
白襯衫,收緊腰部的深灰色暗紋馬甲,這身服裝讓他在演繹有“大提琴《聖經》”之稱的巴赫G大調第一大提琴組曲時,只需一個開場自然的垂手站立就呈現莊重的美感。
猶如樂曲本身。
大提琴琴弓緩緩拉開音律的帷幕,單臂的展開收回,雙臂的徘徊聚攏向胸前,兩個動作之後,何煥已位于場邊開始進入第一個跳躍的壓步。
他只壓了三下,就在變幻進入的步法。
旋律舒緩推進,漸弱又輕彈,《薩拉班德舞曲》非常難駕馭,正是因為旋律進入狀态太早。
作為巴洛克音樂的集大成者,每個和弦複雜的修飾音是舞曲的亮點也是無法回避的難點,因為第一個來得太早,大部分選手的能力範圍內,當這個華美的重音落下時,他們可能仍然在做第一個跳躍的壓步或是進入步法。
這不是诠釋旋律,而是肢解旋律。
沒人敢這樣對待大師的作品。
可當這個漂亮繁複的和弦重音出現的剎那,何煥的薩霍夫四周正穩穩落冰,平衡腿展開,雙手如翼,向後由慣性驅使滑動。
掌聲和忽然加快的旋律共同奔湧,下一個稍快的節拍眨眼間就在何煥緊跟的連跳後起落。
他的薩霍夫四周接後外點冰兩周完成得異常輕松,不着痕跡的滑出,再幾個壓步和銜接,就又是後外點冰四周跳。
這是何煥目前能完成的兩種四周跳躍。
他爆發力強,跳躍滞空時間長,這些優勢在其他跳躍中或許不那麽明顯,但在阿克謝爾三周跳時就淋漓盡致輕易展現。
阿克謝爾跳是唯一向前起跳的跳躍,說是三周跳,實際要轉足三周半才标準,何煥轉體稍有延遲,滞空時間看起來更長,落冰最大程度舒展上肢,整個跳躍連貫且大開大阖,極具觀賞性。
三個跳躍結束,柔和的顫音伴奏他旋轉和第一組簡單步法,放緩的調劑就像大餐後口味清淡的甜點,是不可或缺的點綴。
現在可以做第四個跳躍了,還有兩個沒完成的連跳,但所有人看到的卻是個路茲三周跳,接着還有一個孤獨的飛利浦三周跳。
“兩個連跳都在最後去賺加分系數不是不行,但你的體力有限,對連跳的穩定性和完成質量都有影響。”編舞時宋心愉對何煥說過。
“所以問題是出在我身上,這個編排是可行的,對麽教練?”
何煥的回答讓宋心愉一愣一愣,這什麽思路?她當選手時沒遇到過,當教練後更是聽都沒聽說有人會這麽想。
“那你打算怎麽辦?”
“解決問題。”
何煥讓宋心愉增加體能訓練,在很長一段時間枯燥的重複性訓練後,他終于可以跨過這個編舞難度的門檻。
宋心愉在場邊望着自己的學生,回想他汗如雨下訓練完時,路都走不穩的模樣,好像已經很久遠了。
如今,路茲三周接路普三周再接後外點冰三周的三連跳後,何煥還能再跳個點燃全場的阿克謝爾三周接後外點冰三周。
宋心愉也忍不住握緊拳頭,加入觀衆的歡呼當中。
很少有年輕選手的第一次參加世界級賽事就能CLEAN達成節目,何煥做到了。
他記得教練告訴他的,要在圓形接續步時慢一些再慢一些,即使滑至忘我投入,也是他除了樂曲拍子以外唯一在思緒中重複的東西。
可高速滑行的誘惑是如此難以拒絕,無數和弦的裝飾音鋪在冰面,他刀刃變化不自覺就變快起來,好像一種競逐的本能,這讓場邊的宋心愉氣得直拍防護牆軟墊。
“你給我慢點!”
她大喊着,何煥卻根本聽不見,除了伴奏和心跳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不見。巴赫的節奏如此複雜,他必須小心應對,每個接續步的腳下動作設計都暗暗契合旋律,然而柔美的旋律裏處處是陷阱,大師的造物與饋贈中滿藏機鋒。
觀衆終于明白為什麽賽前教練會喊這個男孩慢點滑,因為他滑得真的太快了!
攝像開始追不上他的滑行,鏡頭似乎是被迫切至自動懸吊攝像機的,因為剛剛的鏡頭裏已經只有冰面潔白無辜反射頂燈璀璨的光。
只有成明赫不在單純的詫異和驚羨,他一面為師弟的出色激動狂喜,一面擔心不已,滑這麽快根本就是沒聽教練的話,下來後還不得被暴揍一頓,這可怎麽辦!
最後內刃大一字步法在冰面畫出飽滿的圓弧,就像許多器樂的初學者要演奏巴赫為技巧奠定牢靠的基礎,而當他們窮盡一生熱情和才華抵達巅峰與暮年,等待這裏的仍是名為巴赫的聖殿,供奉着他們出發的起點。
就像一個完美的圓。
音樂結束,何煥屏息站立,除了音樂以外的聲音出現了,是歡呼,是叫喊,是鋪天蓋地的複雜音調混合成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沖向場中央孤獨的他。
這感覺太容易讓人迷失,那一瞬間,好像自己擁有整個世界,跳動的心注滿驕傲和自信。
連何煥也不由得短暫沉溺,很快,他恢複平時真正的自我,行四面禮一絲不茍,滑到場邊迎接他的是教練的擁抱。
他本以為自己會挨罵,連滑完他都意識到後面搶拍搶得不像話,道歉的話都準備好,卻沒想到宋心愉抱住他,用力拍打後背。
“你真是……”
歡呼聲太大,何煥沒聽清後面的話,分開時,教練眼角是紅的,可眼淚沒落下,他沒想到教練會這麽激動,也不懂為什麽,他平常訓練也是這樣的啊,滑得不也挺好的。
只不過确實有點喘,為什麽?為什麽比賽好像更耗費體力,他訓練中合樂根本不會感到這麽疲憊。
何煥思考問題的時候,分數已經打出來。
171.45分。
裁判難得對新人慷慨至此,雖然還是偏緊的執行表現分令很多觀衆感到不滿,可這确實是個第一次參加國際賽事的新人能拿到的驚豔分數。
何煥暫列出場選手的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