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訓練結束了, 五六個人圍住場邊休息座椅,埃文斯洗完澡路過時他們還在那,讨論着何煥和他的比賽。
埃文斯在霍普頓教練的要求下極少與其他選手接觸, 包括同一俱樂部的學員, 看他走近, 聚堆的學員又局促又好奇埃文斯為什麽今天忽然主動和人親近,甚至同他們一起關注比賽的直播。
Ipad播放的畫面裏, 何煥已經在冰上做比賽最後的準備,屏幕下方藍色的信息條給出他的選曲:《波培亞的加冕》。
“他好喜歡滑歌劇啊,也是教練的安排嗎?”埃文斯第一反應說道。
聽他開口,一個受寵若驚的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學員趕忙回答偶像:“我覺得他滑古典風格的歌劇很有味道。”
旁邊站着的高個學員立刻接話:“其實很奇怪, 聽說他參加國際比賽之前只是個業餘俱樂部的業餘選手, 可怎麽渾身上下一股學院派的勁兒?”
“開始了開始了……”
有人提醒後, 大家立刻重新聚焦直播,不再讨論,安靜收聲。
冰場這樣安靜的時刻不多,比賽時有音樂伴奏, 其餘時候觀衆即使不大聲加油,低語嘈雜的彙集也從不止息。
但何煥此時此刻感覺不到聲音,距離他擺好開場動作已經超過五秒。柔板伊始的選曲總要仔細谛聽才能分辨出第一個出現的弱音, 在人多的賽場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 不過今天不用, 稀少和困倦的觀衆造不成任何幹擾, 在旋律出現的一瞬間, 何煥捉住了它。
序曲纖細羸弱,像是會被他滑出的第一步踏碎,漸弱後的回彈輕軟無比, 抒情的複調随他手臂起伏延展,蔓延挺拔年輕的背脊,何煥這次壓步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自信,刀刃深深描畫冰面,他重心很低,像有無形力量在助推,可人們捕捉到的只是虛無的痕跡。
只需要兩步,他重新讓腰背恢複筆直,逆轉面向,把從未有過的輕快和溫柔變為瞬間暴漲的洪潮。
何煥最喜歡跳薩霍夫四周,他覺得這個跳躍有一種平衡的美,起跳時膝蓋向內,刃卻相反,明明是近乎粗暴野蠻的力量才能抛出身體,然而騰空的起跳卻有種謹慎的細膩。
他四周轉滿,已打開四肢擁抱完美的落冰,腳踝緩沖着冰力度,膝蓋柔軟靈活得調節身體以上每塊骨骼和肌肉,讓人類可以将全部體重交付于不到一厘米寬的薄薄刀刃。
音樂太過舒緩,即便觀衆已剩下不多,歡呼聲也能蓋過伴奏。
何煥的服裝上衣是亞麻色的寬松短袖,炫目的燈光照耀下可以看清袖口領口紋繡的金色枝蔓,從左肩至腰橫跨一條明亮華貴的紫色軟綢,兩端留在外面的長度既可以保證優雅美觀,又不會影響跳躍質量。這是按照古羅馬皇帝服飾風格設計的比賽服,不求還原,但能令人根據選曲去意會其中的蘊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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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英蓉教他,表達是有形的,創造表達本身卻是從無到有,音樂有一種力量,讓你展現的東西來自于他人,但只屬于你自己。
何煥從沒嘗試這樣理解過音樂和花樣滑冰的表演,等他發覺自己在執行節目編排時已經和從前完全不同時,才明白宋教練和謝老師的安排深意深幾許。
從前他不是沒有表達诠釋音樂的能力,但诠釋的只是音樂本身如此而已,舞蹈是一種“術”,讓他能更好創造屬于他自己的節目。
“他是怎麽好像不費力氣就能滑那麽快跳那麽高?”
看實況的年輕人感慨,埃文斯沒意識到自己和其他人一樣也微微張開嘴。
“他和從前不一樣了。”他說。
“哪裏不一樣?”剛才發出感慨的學員仰頭問。
“哪裏都不一樣。”
明明是第一年升上成年組的毛頭小子——這樣的人過去太多了,青年組大放異彩,升組後一夜之間黯淡拙劣。因為青年組允許他們稚嫩,允許他們帶着少年的質樸卻可愛的風格揮灑天賦的饋贈,但成年組是充滿殘酷壓力的修羅場,世界頂尖人人出衆,要求标準一高再高,風格要嘗試探索,技藝要日趨精湛,現實要求初來乍到的年輕人快速成長,然而不是誰都能做到。
何煥卻做到了。
“沒有人會耐心等待,大家只想一夜之間去頂禮膜拜最亮的那顆星星,并不想了解星星發光的原理和燃燒的痛苦。”
雷普頓教練曾經這樣對剛升組的自己說過。
何煥完全擺脫青年組的稚嫩青澀,舉手投足完全沒有任何少年的毛躁倉促,與其說是挑戰者,他此時在冰上滑着高雅從容的音樂,卻更像守擂者,等待別人的挑戰。
他即是旋渦中心,看得見的吸引力和向心力裹挾觀衆陷入沉醉的海漏。
在暴、虐的故事裏講述詭異的溫柔,壓步也像戀人悄語,如果此時有人坐在觀衆席第一排,一定能聽見刀刃裁切堅冰,但只有幹淨的一種聲音:快刀将紙張一分為二的幹脆。
加速悄無聲息,借助先前滑行的速度,只一個推進,緊跟步法,起跳連貫,空中緊繃的身體扯出飽滿弧線,一落一起,路茲三周再接後外點冰三周,何煥在短節目裏從來萬無一失的連跳選擇這次也沒讓他失望。
短節目規定的三個跳躍中,必須有一個連跳和一個阿克謝爾三周跳,只剩最後的跳躍,可誰也沒想到這個跳躍來得這樣快這樣突然,幾乎緊跟連跳的滑出便是助滑。
宋心愉想大喊,要他注意氣息,這裏他總是因為滑太快影響進入,現在自己知道後悔了,不該編排得如此刁鑽,就算學生是天才,也不能頭頂懸劍滑出心驚的節目。
在何煥要跳出阿克謝爾三周前後悔,實在太晚。他邁開筆直修長的腿往冰前沖踏,人由松至收,抿成懸垂的線,三轉後開回風帆般舒展,一只腳踩着冰滑動,另一只在空中平衡體勢,雙手展開卻不僵硬也不費力。
宋心愉拍打圍墊宣洩滿腔激動,緊湊的節目就是這樣,好看刺激,前面何煥的速度也沒有她擔心的那樣失去控制,還好還好,這小混賬可能只是過過嘴瘾。
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何煥根本不是那種嘴皮子賤兮兮的普通十七八男生,從不讨人嫌,也不開玩笑,那他為什麽沒有滑快起來?
聯合旋轉已經從蹲距到躬身再到直立,何煥跳躍進入的力度大,旋轉的動勢足,殘影攪動,停住卻好像瞬間被按下靜止的畫面,連餘韻的晃動都沒有。
他在柔情至極的旋律中由動之靜,然後緩緩地,向面前的虛無伸出雙手。
暴君用妻子的頭顱向情人剖白狂熱的愛,再用這雙沾滿血、腥的手為她加冕為後。何煥明明是一個人,卻仿佛身邊面前滑着看不見的情人,詭異邪惡的溫柔摻雜病态的迷戀。
不需要誇張的表情,肢體語言足以表明故事的強烈的情緒。
休賽期學習的技巧變成具現化的表達,他舉手投足都有了自己曾經豔羨過的風格——舞者的風範。
然後,他開始新的一次壓步,但所有跳躍已經完成,他甚至壓足兩步,仿佛還有個四周跳在前面等待他再度騰空躍起。
那一瞬間,宋心愉握緊雙手,指甲抵住手心,她全明白了!
何煥根本不是什麽浪子回頭迷途知返,他只是很小心的規劃了自己的體力分配,在節目前半部分密集的跳躍之中減少消耗,然後他就能在後半部分的蛇形接續步時,滑出自己最快的速度。
所有人都在陶醉于節目的感染力,樂在其中,只有宋心愉感覺到緊張的糾結。他滑行好是天大的優點,但太好太快,她總是要提醒注意音樂契合節拍,只有速度沒有節奏的滑行毫無意義,但自己嘴欠,現在又怪得了誰?宋心愉頓時又有種紅顏命薄她最慘的心理,哪個教練遇到這樣的學生都感激涕零命運的眷顧,偏偏她忍不住的擔心。
她忽然愣住,不對,她想得不對,何煥的節奏……出奇得好。
他有了助滑的速度,快得驚人,偌大冰場因為他的滿場覆蓋仿佛都變成小小一塊,但音樂始終柔情欲訴,他的滑行快到極致,卻恰恰無聲無息融入難以捕捉的旋律裏去,完全沒有脫節。
宋心愉呆愣站着,忍不住去想,原來天賦和努力相互依存的造物,是這樣的瑰麗夢幻。
冰面上,何煥再一次感覺到風,這是他少有的在比賽時能感覺到的吹拂,他平常訓練前,總喜歡先滑到最快再慢慢降速,這是他獨有的熱身方式,仿佛風吹過他的全身心後,便可以百分百進入心無旁骛的狀态。
可比賽不行,他需要為了伴奏取舍速度,滑得太快他會脫離旋律,然後就是挨罰挨罵。
然而在無數次合樂訓練《波培亞的加冕》時,他慢慢發掘越是柔緩低沉的旋律,越能包容速度,尤其是巴洛克風格的曲子,短暫的音符組成若有似無的華麗小節,從一段節奏過度到下一段,越是迅速,越滑順自然。
他在俱樂部無人的冰上試過好多次,直到确定滑到他所能的最快速度,旋律已然是在他主宰之下,絕不脫逃。
他早就想這樣試試看了!
何煥越滑越快,蛇形接續步往往用來編排複雜且覆蓋面廣的接續步法,他穿梭冰上,刀刃舞蹈飛旋,撚轉步也不曾減速,沖向冰場的對角線——明明離他最遠的地方,此刻近在眼前。
攝影機卻跟丢了。
觀衆們看到空空的冰面,滑冰的人仿佛融化般消失。
還好導播經驗豐富,迅速調度切換機位,吊頂的懸臂也仿佛在跟随它所追蹤的人翩跹,這回終于抓到了他。
原本還說說笑笑在讨論的學員早已噤聲,埃文斯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因為他自己也在思考,自己能不能滑出這樣絢爛的步法與驚人的速度。即使一向以滑行細膩著稱的自己,此時也不得不承認,不需要同場競技,僅需要肉眼便能分出高下。
伴随音樂結束,世界歸于寧靜止息,看着畫面站在冰場中央完成自己節目後握拳于胸前的何煥,埃文斯忽然無比清楚得明白了三件事:
輕視他的人輸了,只給他一站分站賽的人輸了,自己也輸了。
何煥是今日今夜唯一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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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男單自由滑的比賽還沒開始,何煥和往常賽前一樣準備繞冰場慢跑熱身。
掀起選手準備區和賽場之間厚厚的帷幕,鼎沸人聲撲面而來,習慣避開人群嘈雜的何煥下意識後退一步。
“快去熱身!”宋心愉站得遠看不到簾外情形,催促何煥抓緊時間,六分鐘上冰練習時再暖身就晚了。
何煥沒解釋,更不會浪費時間多說心中的疑惑,點點頭還是邁步走了出去。
“那邊!那邊!”
是有人用中文大聲喊得,離得近聽得清,頓時歡呼溢出觀衆席,咔噠咔噠快門聲急促連貫,何煥像被敵軍封鎖線逼退的士兵,撤回營地。
“教練,是有厲害的名将來比賽嗎?”他真的開始好奇,男單短節目時,觀衆席可以拿來練折返跑,短短一日,體育館的頂蓋都要被來看比賽的人擠破,是誰這麽大吸引力?
宋心愉氣得發笑:“你是傻嗎?你聽說過有人不比短節目就能空降自由滑?”她走近掀開帷幕一角,看過後笑容更深,“今天估計黃牛是賺得盆滿缽滿了吧……托你的福。”
“我不認識黃牛,要是不犯法,我也想知道怎麽幫人賺錢。”何煥第一個想到的是在機場窮得連自動販賣機裏餅幹都買不起的安德裏安,實在太慘了,如果知道能賺錢的方法,可以告訴他,權當幫幫忙。
宋心愉看着學生一雙求知純粹的大眼睛,心想果然老天是公平的,在一方面賜予天賦,另一方面就直接蠢笨到底。
“你不是問今天自由滑是不是有厲害的名将嗎?确實有。”
何煥來不及思考教練說話前後矛盾的地方,下意識追問:“誰?”
“你。”
宋心愉好喜歡看何煥那一副聰明相的臉露出難以消化知識點而震驚的表情,但也難怪,何煥才多大,第一年成年組,恨不得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青年組經歷使得他根本沒經歷過名利場的洗禮,也不懂這些雖然在賽場之上但又遠離冰面的事。
“他們……是來看我的啊……”何煥卻終于明白過來。
宋心愉以逗他的心态揶揄笑道:“短節目之後,你都成冰壇風雲人物了。”
“我是世青賽冠軍,我以為大家早知道了。”
何煥輕描淡寫的話裏有居高位者才有的倨傲,偏偏他這樣自然而然說出來卻不顯得狂妄,宋心愉反而想他果然是天生就要和人一争高下的個性,最适合當運動員了,但她只是笑着說道:“世青賽算什麽,這回你知道了,成年組的關注度和青年組完全不是同一個檔次。”
這次,何煥乖巧點頭,新的知識點被輕易消化:“那我在候場區跑一會兒好了。”
“幹嘛?你是古代十七八沒嫁人的大姑娘?抛頭露面別人看一眼就嫁不出去啦?”
“不是,是因為外面好吵,我還要聽配樂。”何煥被開玩笑後總是這樣的平靜,慢條斯理說出合理的因由。
宋心愉收起笑容,雙手落在他肩上,微微仰頭看自己的學生,一字一頓說道:“你以為這就到頭了麽?不是的,今年有世界錦标賽,明年有冬奧會,那時候人會比這還要多,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到那時,他們每一個人也都是來看你的。你要從今天起要習慣被注視和追随,被崇拜和仰望,你還沒攀上最高的山,會有更多的人為你走進冰場,目光追随你,習慣和享受狂熱沒什麽不好。”
她拿起挂在何煥脖子上的耳機為他搭近耳廓,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抓緊時間熱身。一會兒自由滑讓為你歡呼的人不後悔來到這裏。”
何煥點頭,他第二次掀開帷幕,像攪動熱鍋,場館再度沸騰,但這次他沒回來,攝影機一圈圈跟着拍攝,在冰場和觀衆席之間的繞場空地上,何煥枯燥乏味的慢速跑步熱身。
直到自由滑比完,這份嘈雜仍然萦繞在場館內,人人都在談論何煥的《曼弗雷德交響曲》選曲,談論他精湛的滑行和每一個不存在失誤的跳躍,談他為什麽世青賽冠軍卻只有一個分站賽,注定要錯過大獎賽總決賽的秘不可言的內幕。何煥人生第一個成年組大獎賽分站賽冠軍就是在始終存在的歡呼、私語和快門的咔噠聲裏奪得。
這種聲音将他捧至風口浪尖,直到回國繼續平靜的訓練都沒退潮跡象。
“你們不知道,這幾天姓錢的臉都是黑綠黑綠的。”
朱緋是宋心愉的前方情報人員,每次來這邊冰上訓練,都要帶點“新料”,何煥倒是不怎麽關心,可成明赫和宋心愉都愛聽錢主任吃癟的連續劇,追更催更,期期不落。
“師弟,我是真的很好奇,你一點都不生氣嗎?”訓練間歇,成明赫實在忍不住問何煥。
“當然生氣。但現在沒有再繼續生氣。”何煥想說他還沒遇到過這麽讓自己生氣的人和事,但又覺得如今已經放下的事情再過多形容,顯得太小題大做。
“因為你贏了?”
何煥重新緊了緊冰鞋鞋帶,擡頭一笑:“不是,是我覺得,人的精力那樣有限,該把好勝心放在別的地方。不過可能也因為我覺得自己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
“要是過一周是你和我一起去比賽就好了。”成明赫仍然對這件事耿耿于懷。
“怎麽?師兄不怕我青出于藍實在太藍,連你的偶像埃文斯也一口氣贏掉?”
何煥心情好時甚至已經學會如何開玩笑,成明赫笑出聲來,一點也不以為忤:“那你可想多了,雖然你要是有一天贏了我是不會奇怪,但眼下不可能,将來就算你贏了,我也還是能贏回來。而且要第一個贏埃文斯的人,一定是我。”
“幹嘛?世界第一是你倆較勁的計量單位嗎?”宋心愉滑至兩人面前橫刃停住,眼角眉梢都是笑:“狂死你們得了。”
她語氣裏沒有責怪的意思,反倒聽起來還挺開心。
“教練,你偏心。”成明赫見宋心愉出現,立刻開始喊冤,“我比賽裏滑得太快就要挨罰,師弟滑得快就沒事。”
“選曲不一樣,他這次能滑快,下賽季要是不一樣的選曲瞎滑,也得繼續背滑翔傘。”宋心愉自诩賞罰分明從不偏私,當然有正當理由讓成明赫心服口服,“對了小煥,你護照別忘了明天帶來,去美國一定要面簽,先辦了手續再看看時間。”
何煥原本只是低頭微笑,并不說話,卻被忽然點到名,吓了一跳,“美國?為什麽我要和你們一起去美國?”
這次大獎賽總決賽在美國波特蘭舉辦,成明赫兩站成績排名第三自然有資格參加,但何煥只有一站比賽的成績,根本不可能有進軍總決賽的名額。
“現場看看比賽,看看真正的高手較量,順便給你師兄加個油。”宋心愉說道。
“給我加油只是順便嗎?”
成明赫的抗議被無視了。
“但我的訓練怎麽辦?”何煥問。
“我在美國的朋友剛好有塊波特蘭能安排訓練時間的商業冰場,你去了也不會落下訓練,還能讓那邊的技術教練給你們兩個人糾正一些跳躍訓練的問題。”宋心愉說完頗為感慨,輕輕嘆息,“我一個滑冰舞的雖然為了當正經教練也學了很久跳躍,但還是不能像真正這方面的技術教練比,之前雖然也偶爾給你們請過一些臨時教練,但聽聽前世界冠軍的跳躍技術指導,這半個地球飛得也不冤枉。”
“世界冠軍?”成明赫一下子來了勁,眼睛都更亮更圓,“在波特蘭開俱樂部編舞的男單冠軍……是不是弗蘭·馬倫?”
宋心愉打個響指肯定他的答案。
何煥這時問道:“他是誰?”
“我說……教練……”成明赫看着一臉茫然的師弟無奈說道,“你不能教他點花樣滑冰的歷史嗎?他連弗蘭·馬倫都不知道,說出去會被人笑話的。”
宋心愉也覺得太離譜了,于是訓練結束後何煥被迫加了一堂冰上歷史課。
弗蘭·馬倫曾經是二十年前最優秀的花樣滑冰男子單人滑選手,曾經第一個在賽場上跳出4-3-3連跳,極其擅長跳躍特別是連跳技術,不單單是難度高,他跳躍動作極其标準,用刃精确,周數充足,是當年的技術第一标杆。馬倫退役後自己開了家滑冰俱樂部,為國際滑聯拍過幾個跳躍教學的官方紀錄片,還熱心青少年花樣滑冰選手的培養,拿自己參加比賽和商演的獎金籌措出一個國家級的花樣滑冰運動獎學金來,資助家境貧寒卻熱愛這項昂貴運動的孩子實現夢想,不只是在花樣滑冰這項運動圈子裏,在整個體育圈子也是大有名氣的實幹家。
但這些都比不上宋心愉最後說得話更讓何煥關注。
“他也是雷普頓教練的學生,這麽說來還算是埃文斯的師兄。”
何煥坐在飛往大洋彼岸的飛機上時,滿腦子裏只有這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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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馬倫教練比何煥和成明赫都要高,在花樣滑冰男運動員裏絕對算是大個頭,可能是年齡緣故略有發福,臉頰紅潤膨光,笑起來肉推着眼睛往上,直到閃着和藹溫柔光芒的蔚藍眼珠消失在彎彎的縫隙間。
他叫宋心愉Honey,很是親熱,抱完還左右臉各親一下,成明赫立刻向何煥八卦起兩個人曾經是不是有過什麽橫跨大洋的跨國戀情,被宋心愉聽到後狠狠教訓一頓——以雜志卷敲頭的經典方式。
路上馬倫教練邊開車邊熱情介紹他們住所附近的美食,方便的交通,他滿口美國南部口音,重音松垮彈敲,和宋心愉有說有笑,從退役前比賽的趣事講到退役後教學的見聞,直到他們放下行李前往俱樂部所在場館,兩個人還沒交換完做教練的心得。
波特蘭氣候潮濕,雖然緯度高但冬季氣溫還不算寒冷,然而他們抵達的前幾日寒流剛至,下過三四場大雪後,這座原本溫柔的城市也變得嚴寒逼人。馬倫教練囑咐衆人穿好衣物防止感冒,又帶他們去自己俱樂部認路,這裏離酒店很近,遠遠便看見積雪的場館拱頂閃着耀目銀光。
“比我們的場館要大多了。”宋心愉滿目豔羨忍不住用中文感嘆一句。
北美花樣滑冰選手大多在俱樂部訓練,因此産業發展成熟,俱樂部內設施一應俱全,從理療到訓練設備無一不精。雖然不是雙休日,但冰場人數不少,兩塊冰面都有人,靠近入口的一塊冰上,幾位穿着俱樂部統一深海藍運動服的教練游魚般穿梭,指點年齡較小學員的錯誤和保障訓練安全,另一塊冰上似乎沒有俱樂部的工作人員,只有三個人在上面滑行,隐約傳來音樂聲。
成明赫忽然雙手攥住何煥胳膊,連續倒吸好幾口氣。
盡管穿着羽絨外套,何煥還是被抓得小臂生疼,“師兄?”
成明赫眼神直勾勾望着遠處,嘴張開許久,卻沒回答他的話。
馬倫教練看在眼裏,笑了笑對宋心愉說道:“前兩天雷普頓老爹忽然聯系我,說要借一下場地給埃文斯比賽期間練習,他們是昨天到的。就兩三個人,不會影響你們。”
“放心,這點小事不用和我說。”宋心愉滿不在乎擺擺手,“你願意無償借冰給我已經很大方了,這些你随便安排,我和學生沒那麽矯情不能和別人一起訓練。”
“老爹好強很少麻煩人,他忽然來找我借用,我确實不能拒絕。”馬倫叫自己恩師叫得親切,大概的确是關系很近的緣故,不過他們人是真的少,宋心愉也真的不介意,這裏環境好得出奇,要是租賃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如今靠着人情借用,已經是天大的叨擾,她不是那種得寸進尺的人。
師兄小鹿亂撞的原因找到了。
何煥遠遠望向第二塊冰場,埃文斯似乎在進行合樂訓練,酒紅色訓練服上已經能看出一道道深色水痕,訓練時間長出汗多後才會如此。在他邊上逡巡的是半頭銀發的老教練雷普頓,另外一個人拿着攝像機跟拍,可能是為訓練拍攝總結分析的視頻影像資料。
成明赫還是說不出話,他就要和夢中偶像同一冰場訓練,走路都恨不得由師弟攙扶往前挪動,越靠近埃文斯所在冰面他心跳越快,何煥無奈,只能在最後馬上靠近前低頭對他說:“師兄你精神點,給教練丢人的話,回去要挨罰的。”
成明赫最怕宋心愉,經這一提醒,立刻挺直腰杆,精神挺拔,就是眼神還是滾燙。
誰知埃文斯正巧這時滑過場外二人面前,音樂伴着他滑過的涼涼微風,成明赫又陶醉得雙眼迷離,雙手抵住胸口,仿佛要按捺住胸腔裏亂蹦的心跳。
對比他,何煥只是平靜地盯着埃文斯水銀瀉地一般的滑行後旋轉,直至音樂結束,馬倫才叫住雷普頓。
“老爹,這是我跟你說的宋教練。”
雷普頓主動伸手,面帶笑意對宋心愉說道:“我記得你,小姑娘,很多年前看過你的比賽,是在奧運會上?對,是的,說震撼真是一點也不誇張。可惜你退役太早了。”
他在教練當中資歷老,和宋心愉算是同一時期的馬倫都是他的舊日愛将,稱呼宋心愉小姑娘不但不顯得突兀,反而還很親切。雖然雷普頓不怒自威,不茍言笑時冰涼的眼神很是冷酷,可笑起來竟然也有幾分自家祖父的味道。
宋心愉趕緊說自己打擾教練教學不好意思,又介紹起學生,“這是成明赫,這是何煥,教練應該都見過。”
他見過我個屁。
何煥心裏是這樣想的,但鞠躬颔首時卻禮貌得像最聽話的乖寶寶,還說了聲謙和文雅的教練好。
“埃文。”
被雷普頓招呼至身前的埃文斯胸口因為合樂剛結束而上下起伏,額頭也滿是晶亮水滴,卻不如他瞳孔自帶的光芒閃耀。
他也頗有禮貌,問過宋心愉好,又和成明赫與何煥問候,話音剛落,雷普頓就轉頭看向他:“剛才合樂還是老毛病,你去看看錄像,然後再來一次。”
“是,教練。”
埃文斯來去匆匆,成明赫人已經傻住,何煥靜靜看他背影,宋心愉叫他們倆時,雷普頓已經滑走,只剩馬倫在安排俱樂部工作人員替三個人準備更衣室的專屬櫃子。
“你幹嘛那個眼神?”人都走後,宋心愉叫住穿冰鞋的何煥,“跟雷普頓教練說話倒是挺有禮貌,可看人家學生的眼神倒涼飕飕的。”
“我沒有。”何煥低着頭繼續拉緊冰鞋鞋帶,“我看誰都是這樣。”
“愛說不說。”宋心愉食指戳他後腦勺一下。
宋心愉滑走後成明赫滑過來,他花五分鐘時間表達了自己能和偶像同一塊冰場訓練的激動之情,又狂吹一頓埃文斯訓練認真目不斜視,簡直是他的榜樣,最後忍不住慨嘆:“他在我面前滑過去的時候,我心都不會跳了。”
“心不會跳沒關系,記得四周是怎麽跳就行。”何煥擡頭笑了笑。
聽出揶揄,成明赫氣得學起宋心愉的辦法,拿起手邊橡膠冰刀套敲何煥腦袋,何煥腦袋硬是出了名的,冰刀套中空,打着不疼,但砰砰直響,半個冰場都聽得一清二楚。
埃文斯正在不遠處喝水,他剛得到教練允許歇息,肌肉疲憊,手都在抖,馬文遞給他準備好的毛巾,兩個人都不約而同被聲音吸引看向來處。
“真好啊……”埃文斯忘記喝水,低聲嘆息,“他們感情真好……”
“當年我要是敢這麽對你,第二天就會被教練開除出組。”馬文搖頭笑笑。
“弗蘭,你退役的時候我還是小孩子,都沒有一起訓練過,有時候真希望冰上不只是自己一個人……”
馬倫用力拍拍埃文斯的肩膀,“這話別讓教練聽見……都是這麽過來的,我明白你的意思。”
埃文斯最後看一眼何煥與成明赫,匆匆喝光瓶子裏的水,轉身回到冰上繼續訓練。
他這樣高強度的練習,然而到男單短節目比賽當天竟然一點看不出疲憊,何煥很是震撼。
這半年他體力提升不少,師兄還專門經過體能特訓,也未必做到這一點,不知道經過多少積累才能達到這樣恐怖的調整能力。
大獎賽總決賽每個項目參賽選手和組合只有六人,強強對抗,歷來最吸引人,觀衆席人滿為患,比賽開始前一個小時就少有人走動,何煥在準備區幫成明赫拿東西,順便近距離觀賽,但成明赫東西不多,他又都習慣自己拿着不麻煩別人,何煥就變成一個人亂晃。
“你還親自跑這麽老遠給你師兄加油。”
是尹棠,他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何煥身後,已經換上要比賽的衣服,只是外面罩着件保存體溫的國家隊外套。
“也可以順便給你加油。”何煥露出一般只給熟人看的微笑,“如果你願意的話。”
“那倒也不必,我不需要加油。”
尹棠的內心要真像他流出的那種冷淡神氣的模樣,也不會主動來找自己,想到之前和胡教練的對話,何煥認真說道:“名額的事謝謝你去幫我說話。”
似乎沒料到他會提起這件事,尹棠着實吓了一跳,然後又是一副愠怒的表情,眼睛卻垂下來,“胡教練就喜歡到處講我的是非,你一聽一過不要當真。再說,我們兩個還有場硬仗要打,他不忙着幫我,還倒搞起聯誼了。”
“什麽硬仗?”何煥問道。
尹棠像在笑他孤陋寡聞,飛快地翹翹唇角,“今年世錦賽只有一個男單名額,你猜我們兩個誰去?”
“不知道。”何煥上哪裏知道這些。
“所以,上面已經決定了,要搞個選拔賽,贏的人去世錦賽。”
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半晌,何煥忽然開口說道:“你找我就是想提前告訴我這個嗎?”發覺尹棠的用意太簡單了,何煥不擅長讀懂人心也能輕易看穿。
尹棠顯得很不耐煩,“算了,告訴你也準備不了什麽,反正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具體等我比完再說。”
“那你加油。”何煥指指牆壁上挂着的屏幕,“我在這裏給你加油。”
“你給你師兄加油吧,他在埃文斯後面出場。”
“你第幾個?”
“第一個。”
尹棠說着已經走出門,尾音幾乎聽不清,何煥心想要是他跟着宋心愉訓練,天天都要被教練嫌棄不好好說話,就像自己一樣。
從他身邊離開不久,尹棠就出現在冰場上,六分鐘熱身看別人練總是好像更快,何煥站在屏幕前,看着尹棠在一旁對指導的胡教練點頭,竟然也挺聽話的樣子,和平常一點都不像。
尹棠的短節目他現場見過,稱之為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