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75

比賽結束後第二日下午, 官方酒店大堂人滿為患。一半是等待選手歸來的冰迷,一半是選手與教練以及官員裁判,每多站一會兒, 嘈雜的嗡嗡聲都會再往腦子裏鑽深一點。

何煥給排隊的冰迷簽完名已經将近傍晚, 幾個認識的選手向他祝賀, 有人約他同去吃飯,他禮貌回絕, 在吵鬧的地方呆久了是需要靠獨處來充能的,社交對于何煥這種“機型”耗電量實在太大。

電梯前還是很多人,看得出來,大部分是媒體, 多年奪冠的經驗告訴何煥, 他要是這時走過去一定會被堵住, 宋心愉不許他私下和媒體接觸,因為他實在沒有接受采訪的語言藝術,賽後新聞發布會在劫難逃也就算了,其餘暴露他耿直的場合他還是不要自投羅網的好。

于是何煥繞了路。這酒店頗為豪華, 八部電梯分別位于一樓兩端對角,另外一面緊鄰酒店內的酒吧和商務中心,因此只為住客服務, 十分清淨, 只是那裏緊鄰吸煙區, 拖蓋佐的福, 原本一點煙味都難以忍受的何煥如今甚至可以在有人吞雲吐霧的冰場訓練, 但蓋佐不在,能不聞他還是不想多聞,畢竟煙味回去還得聞個夠。

果然另一側電梯前一個人沒有, 等待電梯到達的何煥聽見一陣夾雜在藍調音樂裏的笑聲。

酒吧是半開放式,路過就能看見整個場地錯落的座位與琳琅的吧臺,笑聲是幾個坐在靠內側座位裏的選手發出的,除了他們,下午的酒吧幾乎沒有客人,但吧臺前還有個人在單獨坐着。

何煥幾乎是馬上認出道格拉斯·雷普頓的背影,作為這個年紀的老年人,他太魁梧,仍然寬闊的肩膀上銀發被燈光晃得耀眼。

電梯到了,何煥站在門口,這幾天發生的除了比賽的所有事從他腦海裏飛快滾過,即使這樣快,他還是錯過了電梯,等回過神,電梯又回到上方樓層。

何煥嘆氣,但沒再按一次,而是調轉方向走進酒吧。

音樂聲漸漸大起來,就在何煥分辨出這是埃文斯曾經滑過的布魯斯音樂《Give Me One Reason》時,他已走到老教練身邊,而老教練也發現了他。

他們短暫的對視後,何煥禮貌點頭,“雷普頓教練。”

老教練也點點頭算作回應,但卻沒說話。

他很平靜,何煥想,但比平靜更顯而易見的是衰老和疲憊。

何煥以為自己征得同意可以坐下,不料雷普頓伸開胳膊按住旁邊的高腳椅阻止他落座。

“你多大了?”說這話時他并不看過來,而是在喝完杯裏最後一點琥珀色的酒液後才慢悠悠轉頭看向一頭霧水的何煥。

“二十一歲。”何煥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多虧曾經被迫去規勸麥考爾的經歷替他普及了北美法律小知識,雖然他們身處歐洲,但雷普頓教練非要确認年齡後才知道他是不是足夠法律允許的飲酒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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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過完二十一歲生日沒多久,說這個單詞的時候十分有底氣。

但雷普頓按在椅子上的手并沒有拿開的意思,眼神裏沒有質疑,他只是默默盯着何煥,仿佛在确認答複的真僞。

有一種沖動促使何煥沖回電梯返回房間拿出護照自證清白,但他忍住了。

“換個地方。”雷普頓站了起來。

何煥只好跟着老教練離開酒吧,他心想自己就算坐下也不會喝酒,人生第一次喝酒後的狼狽形象已經被尹棠笑到現在,愛面子臉皮薄如他,這輩子都不會打算再碰酒精了。

跟在雷普頓身後走出酒店,黃昏的最後的斜照染金老人的銀發,他略微有些伛偻,脖子稍有前傾,像是在努力看清面前的道路,只是腳下仍舊快步前行,絲毫沒有搖晃。

不知道要跟去哪裏的何煥只能邊跟着走邊胡思亂想。

雷普頓行事作風老派古板,從不講釋放天性快樂自由那套眼下流行的訓練方式,幾十年前他所堅持的紀律與嚴肅原則如今仍在被一絲不茍的執行,何煥聽馬文教練說過這位老教練的事跡,他俱樂部裏慕名而來的學員如果有一百人,那一年後往往只剩下十人不到,離開的一半是無法忍受嚴苛冷漠的訓練與身心壓力,另一半則是因為違反了雷普頓教練所制定的堪比憲法的俱樂部規章而被開除。

他強硬的個性與說一不二的固執圈內人盡皆知,倨傲與不可一世也經常是人們的談資,何煥作為親身受害者當然了解,但如今他想到的卻都是那天埃文斯與雷普頓決裂時,兩個人的痛苦與掙紮。

然後他就後悔了。

雷普頓确實帶他到了個他的年齡絕對可以毋庸置疑走進的店面——一家冰淇淋連鎖店。

四周都是剛放學的小孩子,叽叽喳喳,比剛才的酒店大廳還要吵鬧嘈雜,到處都是缤紛的手繪,老教練給他點了個大份粉紅色莓果味兒冰淇淋球,上面琳滿同樣鮮豔紅色的草莓果醬和閃爍的熒光色糖果碎屑,只要稍加觀察就能看出來,店裏小孩子的桌上大多是他的同款冰淇淋,看來是暢銷口味,只是父母為他們買的都是精致的小份,也正是如此,許多小孩子都朝何煥與他的超大份冰淇淋投來單純又熱烈的豔羨目光。

這裏的作為顯然是為家長和孩子準備的,雙人桌一大一小一高一低,雷普頓當然坐在又高又寬的椅子上,何煥即使用力坐直,也還是矮他一頭需要仰視。

為什麽這老頭覺得他的年紀只能來這種地方啊……

何煥嘆氣。

“要是找我就為了嘆氣,我還不用你這麽個毛頭小子同情。”雷普頓說道,“但你是來替埃文說好話的,我說得對嗎?”

“他不需要我說好話。”何煥還是一如既往的耿直,“要是你認定他無可救藥,我說什麽也沒用。”

“這麽說來你還挺了解我?”

“我只是覺得很可惜。”

何煥以為雷普頓會嘲笑自己的說辭,然而老人只是嘆氣似的笑笑,好像他剛說了個不好笑的笑話,“看來我看錯你的事實不止一個,你看起來不大像是會關心別人的孩子。”

選手的職業生涯太短暫了,一次波折可能命運就走上不同岔路,要是在以前,何煥對旁人的人生未必這麽上心,但自從知道蓋佐的悲劇後,他的心态也有所轉變。

他能做的也始終有限,但該說的還是要說。

“你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是做什麽?”

“什麽?”

他話到嘴邊,卻被雷普頓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這問題奇怪,沒頭沒尾,何煥半天才給出自己的答案,“去刷牙。”

“真幸運,而我要在清醒後睜着眼睛躺在床上,看着光禿禿的天花板。”雷普頓看着何煥的眼睛,“我每天清晨必須花費這個時間來質問自己:我是不是有能力承擔如此沉重的責任?肩負着這些年輕人的夢想,讓他們真正實現自己的追求和價值?我做到了嗎?做得如何?我今天要怎麽樣才能挺胸擡頭走進俱樂部,繼續為他們指出前進的方向?”

“教練和老師這樣的職業,看樣子受人尊敬和愛戴,但風光無限的背後是戰戰兢兢和如履薄冰,是一次次自省和诘問。別人的遺憾只是自己的損失,但我們的遺憾裏埋葬着年輕人的青春,我們是世界上最輸不起的那些人。”“不信去問問你的教練,問問她在發現你這麽一個絕世天才時,比興奮和期待更多的心情是什麽?是焦慮。她手握世上最稀有的原石,碰一下都要小心翼翼,更別提親手打磨切割,要怎麽樣才能讓你綻放光彩對她來說比當年自己渴望光芒閃耀都要更不安和忐忑,她一定和我一樣,有過無數個失眠的夜晚和壓抑的清晨。”

何煥沒從這方面想過,一時愣住,許久都沒說話。

“孩子,”雷普頓忽然換了一種帶着些許悲傷和慨嘆的語氣說話,“你或許是個天生的選手和運動員,但卻不像個能當教練的料,埃文也是一樣,所以你們永遠不會明白。”

“人和人之間是無法互相理解的。”何煥的想法依然很堅定,“就算你們想法不同,但至少曾經為了同一個目标努力而且成功過,共同走過的路比共同的想法在我看來要重要的多。”

“你說得也許是對的,但我現在仍然為埃文感到失望和生氣,即使我能這樣平靜坐在這裏和你講話,我也還是需要一點時間去平息內心的憤懑,原諒一個老人很難接受人與人之間痛苦隔閡的真相吧。”

他們的對話被來要簽名的小孩子打斷,那個孩子站着還沒何煥坐在矮腳凳上高,眼睛濕漉漉閃閃亮亮,是好看的深藍色,他雙手捧着圖畫本和蠟筆來簽名,說了一大串何煥聽不懂的意大利語。何煥很難用蠟筆簽名,好在雷普頓遞來自己随身攜帶的鋼筆才避免他弄斷孩子的畫筆。等到小孩激動地跑回去找父母炫耀戰利品,何煥将鋼筆遞還給雷普頓,方才的話題被打斷,他也知道不該再繼續了。

“你留下吧。”老人比在冰場旁時顯得要慈祥的多,“當做我的道歉禮物,我欠你一個道歉。”

“道歉?”

雷普頓微微颔首,“在你第一次參加世界比賽的時候,我對你的評價充滿了偏見,你已經證明我的大錯特錯,我很抱歉,對不起。”

何煥在短暫的錯愕後恢複沉靜,也露出釋然的笑容,“雷普頓教練,我是個非常記仇的人,小心眼,有點招人煩。”

“你是不打算原諒我,對嗎?這是我應得的,你不必為此歉疚。”

“不,我想說得是,像我這樣的人,如果接受了道歉,一定會很鄭重回應,但剛才我沒有,不是因為我沒有原諒你,而是因為其實我很早以前就已經原諒你了。”

“很早以前?”雷普頓敏銳抓住這句話裏的重點,“為什麽?”

“因為埃文已經替你向我道過謙了,因為他說得誠懇,我從那個時候起就已經不再将這件事放在心底,也就不再對教練你心存芥蒂,埃文他真的很尊敬您,或者說……”何煥扶起一個差點撞到他的莽撞小孩,擡頭重新凝視雷普頓滿是震驚的雙眼,“或者說你對他來說的重要程度遠遠超乎想象,他不該受這樣的折磨,您也是。”

何煥說完頗有禮貌地起身道別,“再見,雷普頓教練。”說完轉身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恢複更新啦!

之前很忙,從一個城市搬家到另一個城市,文章也因為忙和需要一點沉澱擱置了,現在回來繼續,給等待的大家說聲抱歉~謝謝還一直支持的夥伴~感謝在2020-08-18 11:10:43~2020-10-22 03:15:1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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