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洛城往事(下) (1)

洛芷也沒想到, 自己滿懷歡喜地去找洛顏,結果又一次迎來當頭一棒。

“我要走了。”

洛芷花費那麽長時間寫好的一幅字,洛顏掃了一眼便冷冰冰地掃到一邊, 白衣女子兩手空空,瞳色淡漠,高高在上一如神祇冰冷, 冷清的語調裏含了幾分勸誡:“洛芷,我本是無心無情之人, 你我本不該相遇——”

很久以後洛芷才明白這句話真正的意思。

然而洛芷此時只覺得錐心刺骨地疼。

原來……洛顏一直懂得自己的心意。

洛芷曾經一心想要在洛顏冷冰冰的眼眸裏染上自己的色澤, 此時才恍然發現——在那雙眼睛的映照下, 自己宛若一個醜角, 自己敲鑼打鼓讓這場戲開了場,一個人在戲臺上演了個盡興, 但是何時結束、怎麽結束,都掌握在洛顏手裏。

現在,洛顏不想演了。

“好, 一路走好!”

洛芷聽見自己笑着開口。

洛芷有自己的驕傲, 她義無反顧全心全意地喜歡過洛顏, 不惜斷了自己的脊梁,冷透肝腸,這種事情有一次便夠了, 斷然不會再有另一次。

洛顏的嘴唇動了動。

有那麽一剎那,她似乎想說什麽, 最終卻什麽也沒說, 如同來時一樣,一身白衣踏上了太雲山。

洛芷看着洛顏越走越遠,心口像是有什麽被掏走, 一點點越來越空。

她撕掉了那幅字,生了一場大病,但這一次病很快就痊愈了。

事實上洛芷也必須要盡快痊愈,因為整個洛城都亂了套——洛城的龍脈被偷了。

一夜之間,整個洛城的井水全部幹涸,鮮花枯萎,烏鴉在城牆上徘徊,整個洛城都透着一股不祥的氣息。

洛芷也是這時候才從城主口中知道,祖祠之中的梅樹下藏着整個洛城的龍脈。

龍脈代表着洛城的氣運,能保洛城井水甘甜,鮮花常開。

而這是洛城的秘密,除了歷代城主之外無人知曉:城主将祖祠建立在龍脈旁邊,不準外人進入祖祠,對外宣稱是不想讓外人驚擾祖先的安全,實際上則是不想讓人破壞了龍脈。

前些年洛芷病重,這些事城主并不想說出來讓洛芷憂心,畢竟他只想讓女兒無憂無慮、幸福快樂地過完短暫的一生,但如今洛芷病情有了起色,城主看到女兒卧病在床卻仍然關心自己,心中感慨,有些話便不由自主說了出來。

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洛芷聽完城主的話之後卻是一驚——她想起了自己帶洛顏進祖祠時洛顏看着梅樹時若有所思的模樣……

等到洛芷好起來的時候,縱然只有短短數月,洛城卻像是變了一個模樣,因為幹旱,植物都開始枯萎,人們滿臉病色,寡言少語,洛城居民們不得不在城裏挖深井取水,可是好不容易打出來的水不僅很少,而且散發着怪味……

這并不是洛芷印象中的洛城,洛芷曾經在馬車裏無數次自豪地看過自己父親統帥下的城邦:洛城原本該是一片安樂土,人人笑容滿面,安康順遂……

洛芷在那一刻感覺自己真的長大了。

她曾經是無憂無慮、單純快樂的城主小姐,承蒙民衆奉養,享盡了富貴,而當民衆們遇到危難的時候,洛芷也必須站在最前。

洛芷迅速地成長了起來,學着幫父親處理事務,帶百姓打井,治理瘟疫……

洛芷頭一次誕生翻越太雲山的想法是在一年之後。

城主病倒了。

龍脈不見之後,一兩個月還能勉力支撐,時間長了,民怨四起,城中甚至生了瘟疫。

洛芷替代父親站在了最前線,她也不知道因為什麽,自己明明體弱,然而和民衆一起喝了帶了怪味的水、處在瘟疫橫行的前線,身體卻始終沒出毛病。

白天洛芷是處變不驚,做事利落的城主小姐;夜晚洛芷便整夜整夜幫父親伏案處理各種事情,洛芷已經很多天沒有好好睡一個覺了。

偶爾小憩,夢裏會聞見一陣熟悉的梅香,但洛芷認定一切是幻覺,強迫自己不再想起那個冷清的背影。

而就在洛城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時候,一山之隔的塗城傳來消息,原來昏聩的塗城城主突然暴斃,新城主繼位,新城主勵精圖治,塗城百廢俱興。同時護國國師不知道從哪得到仙緣,将塗城北部的荒漠化為了綠洲,需要大量勞工墾荒。

兩座城市的命運至此宿命般發生了變化,大量的人開始從洛城出逃,翻越太雲山,去往對面的塗城。

洛芷卻從這個消息中看到了希望。

她知道塗城的國師,那是天地間的靈物,很少有人知道國師的樣貌,只知道國師的原型是一條白蛇,國師少時遇險墜落太雲山被塗城城主所救,國師知恩圖報,此後便開始庇護塗城城主一脈,而今已有千年。

洛城并沒有這樣大神通的人物。

洛芷倒是不指望國師能改弦更張投靠洛城,只是想着或許國師有辦法解決洛城的問題。

洛芷跟洛淮說了自己的主意。

洛淮并不答應,甚至派兵守住了洛芷防止洛芷輕舉妄動,然而洛芷自小在碧冥鎮長大,知道碧冥鎮中的小路密道,很快便找機會甩開了洛淮派來的人,帶着幾個親信上了太雲山。

那是洛芷這些年來最接近危險的時刻。

層出不窮的野獸毒蟲,遮天蔽日幾乎透不過太陽的巨木,永遠似乎看不到邊界的幽暗叢林……

在這樣的環境中,永遠不知道下一剎會出現什麽東西。

有兩個親信被毒蛇咬傷不治而亡,一個親信被猛獸吞食入腹,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剎那是一頭大熊的熊掌已經劈到了洛芷頭上,後來也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大熊猩紅的雙目似乎閃過一絲懼怕,擡起的熊掌最終沒有落下來——

之後好幾天,洛芷在夢裏都能聞到大熊嘴裏噴到自己臉上的腥臭氣息。

這時候洛芷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個很久都沒想起過的人——當年她一介孤女,是如何從這樣恐怖的山林裏走出來的?

當洛芷從遮天蔽日的叢林裏走出,身旁已經只剩下兩個親信。

國師深居簡出,住在深宮中專門開辟的國師府中,想見一面難于登天。

幸好洛芷的運氣好了一回,正好遇上了塗城的王族祭祀,祭祀臺在城郊,國師在祭祀時會呆在祭祀臺旁邊的高樓上。

洛芷花大價錢買通了一個舞女,換上舞女的俗豔衣裙,裝作舞女去了祭臺。

洛芷其實生得十分貌美,尤其是眉間氤氲的那股子病态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她平日裏喜歡穿素色衣裳,還是頭一次穿這般大紅的舞服,豔麗的舞服減輕了她眉宇之間的清冷,凸顯出了女兒的嬌柔,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

這卻是洛芷一生之中最難過的一天。

洛芷混在舞女之中上了祭臺,她看到了塗城年輕的城主——曾經見過一面的俞川。

洛芷心神震顫,踏錯了一個舞步,俞川倒是沒有發現,然而臺下許多官員豪紳們貪婪的目光已經落在了洛芷身上。

祭臺旁邊有一棟高樓,高樓上挂着層層疊疊的白紗,洛芷根本看不到裏面的人究竟是什麽模樣。

求求您,不要是她……

洛芷并沒有在意那些男人落在自己身上如狼似虎的目光,內心不斷懇求着上天,心中卻生出了某種絕望的預感……

然而上天并沒有聽到她的禱告。

一舞畢,舞女們魚貫下臺,便有一大腹便便的豪紳攔住了洛芷的去路:“塗城何時出了姑娘這等美人?要不要陪着哥哥玩玩……”

豪紳身上的酒臭味令人作嘔,洛芷厭惡地偏頭避開,豪紳手一指,幾個家仆便擋住了洛芷的道路。

“小美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豪紳獰笑着去拉洛芷的胳膊,卻是一聲痛呼,猛的縮回了手。

“誰!”豪紳暴跳如雷,又不死心地指使家仆去抓洛芷,高樓裏人影一晃,緊接着白衣閃過,下一剎,所有居心叵測的人都痛呼着倒在了地上——

“國師大人!”

周圍的人沒料到這番變故,烏泱泱跪了一地。

一片跪地的人之中,洛芷擡起頭,淚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素白的背影。

真的是她啊!

洛芷無數次告誡自己想要忘記,可是人到了面前卻一眼将她認了出來——

畢竟,那是自己無數次帶着甜蜜和羞怯仰望過的背影啊!

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洛城的龍脈丢失,國師忽得仙緣,原來——一切都是自己引狼入室,是自己癡心妄想想要追求無心無情的國師,才給洛城惹下這滔天大禍!

“俞清國師,”洛芷想要笑,眼淚卻不由自主地順着臉頰流下,那些癡心妄想的往事像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洛芷的臉上,她咬緊牙,努力遏制住心頭的恨意,朝着俞清跪了下來:“洛城洛芷,有一事請求國師幫忙……”

即便是過了千萬年,時間如同一去不複返的江水,歲月模糊掉了很多事物,俞清卻仍然還記得這天洛芷的笑容。

大概那是俞清第一次感覺到心痛的滋味。

身為天生地長的靈物,俞清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活過了多少年。

周圍的人來來去去,只有她似乎永遠不變,她的目光永遠游離在塵世之外,人類對于她而言和天上的飛鳥并沒有什麽區別。

這麽多年,被俞清映入眼中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塗城城主的先祖,俞清少時被惡人所擒,挑走了七寸的經脈,是塗城城主的祖先救了奄奄一息的她。

靈物最講天地因果,既然被塗城城主救了,俞清便許諾護佑塗城一千年,在千年內護佑城主的子孫後代,俞清的名字也是跟着城主一脈取的。

俞清原本以為世上沒什麽人能再讓自己側目,直到遇見了洛芷。

俞清一直想着找回自己失去的經脈,這樣她才能變成一個真正的神靈,終于在十年前得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啓示,讓她去往太雲山後山。

太雲山後山有一只妖,那只妖一直在觊觎着別院裏的一個叫做洛芷的小姑娘,想要奪取洛芷的皮囊取而代之,俞清觀察了那只妖好幾天,順帶着也觀察了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實在貌美,可惜并不是長壽之相,然而縱然身體弱得吓人,但是小姑娘卻似乎一點也不擔憂,整天高高興興的模樣,一朵花、一棵樹都能讓她開心,偶爾小姑娘閑時就會在後山轉轉,走上百來步就會氣喘籲籲,她也不急,逢人便是一副笑模樣……

縱使是清冷如俞清,也會不由自主地會多看洛芷的笑顏兩眼。

俞清和那只妖之間不可避免地進行了一場争鬥,俞清吞噬了那只妖,卻被那只妖傷了腿,原本是修養一下就能好轉的傷勢,結果卻被那個小姑娘發現了。

俞清沒有錯過小姑娘眼中的驚豔。小姑娘堅持認為俞清是個柔弱的人類,竭盡全力地呵護着她,俞清心中覺得無比荒謬:自己可是呼風喚雨、人人畏懼的國師,怎麽可能眷戀這些凡間的衣物吃食?

然而不知怎的,大概是不忍傷害小姑娘臉上的笑容,俞清發現自己竟是默認了小姑娘的靠近。

小姑娘甚至給俞清取了個名字叫做洛顏,說她應該多展顏。

然而在漫長的歲月裏,俞清早就忘了該如何展顏。

俞清的傷很快就好了,但俞清發現要消化吞噬的那一只妖有些困難,于是以修養為由縱容自己留在了洛城,明明塗城國師府內有玄玉床,更能幫助俞清的傷勢修複。

俞清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一種什麽樣的心态留了下來,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天起,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了變化,看着自己的時候會莫名奇妙地臉紅。

俞清知道小姑娘在想方設法讓自己開心,然而國師在世間歷經千萬年,有什麽東西沒有見過?

小姑娘送來的那些凡塵俗物根本無法讓俞清歡顏,但她卻從沒阻止過小姑娘對自己的殷勤,大概是因為送禮物的那個人是小姑娘。

然而俞清從沒想過小姑娘會真的送了自己一個驚喜:小姑娘知道自己喜歡梅花,帶着自己偷偷進了她家的祖祠,祖祠裏有幾顆花開前面的梅花樹,而在梅花樹下,俞清感應到了自己那條被抽走多年的經脈。

那條經脈被蘊養在洛城的水源之中,這些年來竟沒有絲毫毀損。

俞清沒有立即拿走那條經脈——因為小姑娘病了。

俞清看着小姑娘為了自己在城主府外下跪的背影,那顆常年古井無波的心竟是猛的一顫。

俞清說不清那是什麽感覺,心口又疼又燙,被抽走經脈的傷口竟開始隐隐作痛。

不應該是這樣的!

小姑娘和其餘的人類一樣,只是自己漫長人生之中的一個過客,為什麽自己會在她身上投注那麽多目光?

俞清覺得慌亂,無所不知的國師大人在那一剎竟有些害怕見到小姑娘。

幸好,小姑娘這段時間也不想看到自己——俞清聽到小姑娘無人時候碎碎念:“我才不要阿顏看到我生病的醜模樣——”

俞清想要告訴她,她生病的時候一點也不難看,也根本不醜,但她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她沒有出現在小姑娘面前,只是在深夜潛入小姑娘房間內,給她喂自己的血。

喝了天生靈物的血,可以蘊養心脈,讓小姑娘整個人帶上俞清的氣息,讓萬獸忌憚。

俞清看着小姑娘的身體一點點好起來,逐漸染上自己的氣息,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種隐秘的歡喜……

然而就在這時,俞川來了。

俞川是塗城老城主的大兒子,老城主偏寵寵姬生出來的小兒子,對這個大兒子一向忽視,俞清卻知道這個大兒子心思詭谲、文韬武略樣樣精通,是最有可能帶塗城走上興盛的城主。

俞川是來請求俞清回國的。

老城主快不行了,俞川想要請俞清回國主持老城主的喪儀。

俞清雖然答應庇護城主一脈,卻從來不管城主後代的內鬥,她只忠于城主之位上坐着的那個人。

俞清不想回去,更不喜歡俞川看洛芷的眼神,洛芷常年居住後院,沒見過太多男子,而俞川在人類裏頭算是人中龍鳳,俞清害怕洛芷那雙漂亮的眼睛不再凝望自己……

所以她當着洛芷的面專門挑洛芷不懂的話題和俞川說話,她當然知道小姑娘喜愛話本,喜愛畫一些山水蟲魚畫卷,但她一點也不想讓話題稍微偏向這些方面……

所以,當發現洛芷紅了眼眶的時候,俞清愣了。

她沒想過自己會讓小姑娘流淚,更沒想過以後的自己是小姑娘這一生中讓她流淚最多的那個人。

“小女孩脾氣罷了!”俞清騙自己:“她素來如此……”

小姑娘素來學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哄一哄就好了!

小姑娘吃的藥太苦,她喝藥的時候常常邊哭邊喝藥,但是只要一顆蜜餞,小姑娘就會哄好。

俞清遠遠地看着小姑娘的背影。

她覺得自己該向小姑娘道歉的,她不舍得小姑娘難過,然而俞清踟蹰了很久卻不知道怎麽開口,畢竟國師高高在上慣了,她并不懂得放低身段去讨好一個人。

于是,知道小姑娘最近在練字,俞清偷偷回了自己的國師府,将自己這些年來收集的真跡都放到了小姑娘的書房。

她也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态,寫了一首隐晦的情詩放在那些字裏。

“我的字比其餘人都要好!”俞清告訴自己:“我只是想要讓小姑娘練最好的字……”

小姑娘很馬虎,并沒有察覺到書房裏突然多出來的字帖。

“國師似乎很喜歡這個小姑娘,”然而即便俞清盡力掩藏,她對小姑娘的在意還是被俞川發現了。

俞川搖扇輕笑:“我原本以為國師一生壽元無盡,無情無欲,人類之于國師,就如蜉蝣之于巨木,國師是真正的大徹大悟無情之人。現在看來倒也不盡然……”

俞川看似無意一說,俞清卻是心中一顫,仿若某個地方被狠狠戳中——相比于自己冷清寂寥的一生,小姑娘的一生無比短暫,卻也無比絢爛,當自己習慣沉溺于這種絢爛之中,自己以後還能回歸寂寥冷清的日子嗎?

俞清不想承認自己在害怕——她害怕小姑娘會後悔:自己隐瞞了小姑娘太多東西:

她太冷清了,也太漠視生命,和随時都像一團火的小姑娘完全不一樣。小姑娘一直想要自己陪她到白頭,她的熱忱都表現在了她那雙無比漂亮的眸子裏,可是,作為天生靈物的俞清的一生——沒有白頭。

這些甜蜜又煎熬的日子都像是偷來的一場美夢,俞清和一個普通的人類一樣,她有了一個想起來便會心口一暖的女孩,她和普通人一樣有了惦記和牽挂,她這一生從來沒有哪一刻如同此時這般希望歲月慢一點流逝。

然而夢醒的那一天很快就到來了。

塗城的形勢刻不容緩,俞川拿出了白碧令。

很少有人知道,當年的俞清被城主救了之後,不僅允諾守護城主後代千年,更是允諾了會幫城主一脈會幫他們做三件事。

白壁令代表着俞清的諾言。

漫長的千年裏,俞清已經完成了兩件事,還剩最後一件。

俞川要求俞清在塗城的沙漠建立一個新城——俞川野心勃勃,他的目的不僅是拿下塗城,更是想要将塗城的版圖擴大。

俞清知道俞川的另一層意思:被除去了經脈的俞川并沒有潤澤綠洲之能,如今千年之期已到,俞清即将離開城主府,城主一脈自然不願意俞清這護身符離開,于是提了一個不能達到的要求,這樣的話為了履行諾言,俞清勢必會仍然留在塗城……

可惜,俞清如今知道了自己丢失的經脈所在,而一旦接回經脈,她少則一兩年,多則十年便會蛻變成神。

成神的靈物一般會脫離三界,此後再不複回來。

多年的桎梏,當年救命的恩情已經耗盡,俞清早就希望脫離爾虞我詐的塗城城主一脈,如今機會擺在了自己的面前……

俞清遲遲沒有去抽出龍脈,她知道自己舍不得小姑娘。

後來,小姑娘模仿了自己的筆跡,也給自己寫了情詩。

怎麽辦呢?

俞清站在窗外,看着滿懷着甜蜜羞意給自己寫情詩的小姑娘,身體裏兩種意識在不斷争鬥:一種讓她接受小姑娘的情意,不顧一切陪小姑娘在一起,一種讓她及早抽身,早日變回那個無心無情的國師……

就在這一剎那,或許是她的痛楚觸動了上天,那種消失很久的模糊啓示又來了——她看到未來的一個畫面。

——她看到了小姑娘的死。

小姑娘死的時候穿着紅衣,這是小姑娘很少穿的一種顏色,穿着紅衣的小姑娘明豔無雙,那雙漂亮的眸子卻失去了生機,她吊死在了洛城的城牆上——

俞清如遭雷擊,看到小姑娘死時的痛楚甚至比經歷天劫的時候更加難受!

還有別的選擇嗎?

這一剎俞清深切地感受到了命運的愚弄。

俞清明确了自己的選擇——她決定逆天改命。

然而要逆天改命,俞清就必須成神。

俞清拿回了自己的經脈。

她當然知道拿回經脈以後洛城的水源沒了蘊養,便會變回窮山惡水,但是俞清并不在意,她只想護住自己的小姑娘。

甚至在她心中,洛城沒了反而更好——那樣的話洛城城牆便也不複存在,小姑娘吊死在城牆之上的畫面便不會出現。

更何況,祖祠裏的那一條經脈本來就是自己的。

那時候的俞清一心想着幫小姑娘續命,從沒想過小姑娘身上承擔着的責任,她厭倦塗城城主一脈壓在她身上的負擔,便理所當然認為小姑娘并沒有那麽在乎洛城,更沒想過這樣的舉動是在一步步将小姑娘逼上死路。

失去了所有摯愛的東西,活着還有什麽意義呢?

可惜那時候的俞清并不懂,當俞清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接下來一年,俞清還掉了欠了塗城城主一脈的因果債,幫塗城開辟了新的綠洲,還了自己自由身。

但開辟綠洲的過程同樣耗費了很多心力,俞清覺得前所未有的疲累,逃避般讓自己陷入了休眠,隔絕一切塵緣,那樣她就可以不再思念,不再想着那個讓她快活又痛苦的小姑娘……

當一年之後俞清休養好傷勢回去洛城偷偷探望小姑娘的時候,才發現小姑娘已經迅速成長成了更為耀眼的人。小姑娘喝了自己的血,有自己的氣息,并不會沾染疫病,洛城的惡水也傷害不了她。她獨擋一面,代替她的父親去了最危險的地方,她變得利落而果敢,再也不是那個偎依在水閣看花的小姑娘。

唯有小姑娘一雙眼睛,即便經歷了種種磨砺,仍舊像是藏着一把燃燒的火,明亮而耀眼。

俞清這時候才恍恍惚惚發現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麽,但是此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接回的經脈已經和原有的脈絡長在了一起,若是再次脫離,縱使是天生靈物,也仍然會死。

在小姑娘心中,自己将永遠是盜竊了龍脈的惡賊,是将洛城害到這般境地的罪魁禍首……

自己和小姑娘是真的不可能了!

悔恨密密麻麻地湧上心頭,俞清的呼吸岔了一瞬,竟差點讓洛芷發現!

俞清逃避般地離開了洛城,不敢再去往小姑娘身邊。

她知道是自己讓小姑娘落到了這步田地,但是如若讓她再次選擇一次的話,俞清仍然會選擇接了龍脈。

她要救小姑娘,不管用什麽方式。

“小姑娘這樣也好!”俞清告訴自己:“她變得勇敢而堅毅,自己總歸是要離開的,在沒有自己陪着的時候,也能過得很好。”

俞清無比迫切地想要成神,然而越是不想要什麽就越來什麽——俞清發現自己出現了心魔。

那些求而不得的妄念,變成了俞清的心魔萦繞在心間,心魔一日不除,俞清一日不能成神。

俞清又一次回到了塗城。

她知道俞川雄圖大業,一心想要拓寬疆土,早就看中了領土遼闊的洛城。

俞清沒想到自己會再次見到洛芷。

洛芷扮作舞女,換上了她之前從未穿過的紅色衣衫,容顏如玉,像是俞清少時見到過的一支怒放的紅梅,白雪紅梅,那是當年生出了神智的靈物俞清第一次領略到什麽叫做美,可洛芷此時比俞清當年見過的第一只紅梅還要明豔……

心魔又開始在心間叫嚣,俞清什麽也不想思索,不想思索洛芷的來意,不想思索那些落在洛芷身上貪婪的視線,不想思索洛芷是怎樣越過猛獸毒蟲爬越的太雲山……

她坐在高樓上,凝望着自己心愛的姑娘,明明只隔了不到百米,俞清卻覺得像是隔了一道天塹,洛芷離自己越來越遠,她沒資格,也再沒那個勇氣出現在她的面前……

要是時光永遠停留在碧冥鎮別院的時候就好了……

當那個豪紳向着洛芷伸手的時候,俞清還是忍不住出了手。

然後,一如自己預料的那般,小姑娘認出了自己。

她看着小姑娘望着自己的眼神裏的依戀一點點消失殆盡,看着小姑娘緩緩朝着自己跪了下來,她不再依戀地喚自己‘洛顏’,她望着自己的漂亮的眸子裏再也沒有喜愛,她喚自己“國師俞清”,她說,她想求自己救洛城——

俞清第一次明白什麽是心如刀絞。

洛城是不能救的,城牆是一個城池的顏面,若要城牆倒塌,只能讓洛城不再存在。

小姑娘身死的畫面是只能俞清自己知道的天谕,她沒法對洛芷說出自己的苦衷,她更知道洛芷的選擇,若是洛芷知道自己為了她選擇毀掉洛城的話,洛芷肯定不會選擇活下去。

俞清聽到自己冷漠地開口:“不能。”

——不是不會,是不能。

我沒法蛻變成神改變你吊死的命運,那就只能摧毀洛城。

“國師果然是無心無情之人!”

小姑娘一愣,随即笑了起來,她緩緩從地上爬起,臉上的笑意比哭還難看。

別笑了!

俞清掩在袖子裏的手微微顫抖,卻什麽也沒有說出口。

洛芷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俞川卻攔住了她。

“洛芷姑娘遠道而來,何必急着走?”俞川笑得風度翩翩,望着洛芷的眼睛裏仍是俞清最讨厭的那種眼神:“洛芷姑娘不如留下觀賞一下塗城風光,說不定事情會有轉機——”

洛芷一遲疑,竟是留了下來!

不知有意無意,俞川将洛芷的住所安排在了國師宮的對面。

俞清不想去在意,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注視着洛芷的房門。

俞川幾乎每天都會去看望洛芷。

洛芷再不是當年只喜歡話本、畫畫的小姑娘,自己一手毀掉了她的安樂窩,她此時已經會寫一筆像模像樣的好字,會和俞川談論管理城邦的策略,她眼睜睜看着俞川眼裏的興味愈發濃厚……

心魔爆發的那一日,猝不及防。

她擋在了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洛芷面前,将洛芷強行帶回了國師宮。

“國師這是何意?”洛芷氣得滿臉通紅,似是想起了什麽,望着俞清的灰暗的目光中忽然生出一絲希冀:“國師是不是改了主意?只要你答應救洛城,我什麽條件都答應你——”

“——我要你!”看着洛芷那雙漂亮的眸子,俞清聽到自己說。

洛芷剛開始的時候似乎不明白俞清的意思,後來許是看到了俞清滿懷着侵占性的眼神,洛芷的臉色霎時白了。然而沒過多久,洛芷閉上了眼,指尖顫抖着将手指落在了襟口,一件,兩件……

女孩漂亮的身體一點點展現在自己面前……

俞清的身體也在顫抖,她湊近洛芷,虔誠而瘋狂地輕吻着洛芷的眉心,猛地聽到女孩聲音壓抑地開口:“阿顏,這一次,你沒有在騙我對不對?”

一滴淚落在俞清的唇上——

心魔在這一剎那猛的退去,俞清披起衣衫,跌跌撞撞,接近落荒而逃。

“俞清,我一輩子都恨你……”

洛芷的哭泣聲越來越遠,洛芷這句話卻不斷在耳旁萦繞,俞清也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遠,她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臉上很疼,有什麽冰涼的液體,也順着臉頰一點點流了下來……

第二天,俞清聽到了洛芷要嫁給俞川的消息。

“國師,您是阿芷的好友,阿芷她嫁進來之後,還望國師多加陪伴。”消息是俞川帶過來的,俞川面具般的笑容這次帶上了幾分真意:“我是真的喜歡阿芷,國師應當明白我的感受,我特別喜歡阿芷的一雙眼睛。我們以後的孩子,也希望國師看在阿芷的份上多加庇佑……”

俞清知道俞川的用意,他看穿了自己對洛芷的在乎,想用阿芷鎖住自己,可是明明自己心中明白,卻也根本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阿芷嫁過來塗城也好,那樣的話她此生不會再回去洛城,便不會再吊死在了城牆上。

而自己也可以暗地裏守護着她,護住她一生美滿順遂……

至于自己,阿芷肯定再也不樂意看到自己,這座冰冷冷的國師宮,将變成自己的墳墓……

然而俞清終究沒法眼睜睜看着洛芷嫁給俞川,于是選擇了閉關誅殺心魔。

這是俞清這一生最後悔的一個決定。

當她感覺心魔即将剿滅的時候,猛地靈臺一顫,等她出關趕到洛城城樓的時候,那個讓她在午夜夢回時膽戰心驚的畫面在面前成了真——洛芷已經吊死在了城牆上。

俞清還是低估了人類的貪婪,就像她當年救了一個瀕死的老道,那老道卻趁着她虛弱時抽走了她的經脈——

俞清這時候才知道:她以為洛芷是被自己傷透了心才願意嫁給俞川,卻沒想到洛芷嫁給俞川是一場交易——俞川答應只要洛芷嫁給俞川,他便征兵在太雲山之間開河道,引水洛城。

洛芷信了他。

然而俞川卻在接親的人之中混入了不少兵士,在宴席上下藥,試圖攻占城主府,讓洛城歸降塗城。

俞川對着洛芷笑得溫柔:“我當然會救洛城,不過那是歸降了塗城的洛城——”

俞川也沒有料到洛芷父親對洛城的看重。

洛芷父親戰死,母親殉情,洛芷拼盡全力救洛淮和一支軍隊逃出生天。

洛芷拒絕了洛淮讓她一起逃出去的請求,洛淮以為洛芷是對俞川還有感情,黯然離開,卻沒想到他剛走不久,洛芷便脫掉嫁衣,穿着中衣吊死在了城牆上——

她兩次引狼入室害了洛城,如今又害死了父母,萬念俱灰的洛芷再沒有心力茍活于世……

……

洛芷已死,抱着洛芷屍體的俞清心魔頓消,天上降下祥雲,那是即将成神的征兆……

那一日,所有的人都見到了一位絕色女子,那女子滿頭白發,她揮劍引來雲彩,為幹旱多年的洛城降下甘霖,祛除了疫病……

聽聞洛芷噩耗、口吐鮮血的洛淮被這場大雨淋醒,卧薪嘗膽奮發圖強,最後殺了俞川統一了洛城和塗城,改名為天水國。

……

至于那位降下甘霖的絕色女子,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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