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白七爺
長風自江上而起,将平靜的錢塘江卷出濤濤波浪。
水汽又自波濤蔓延,蔓延至雲層上時,雷便來了。
雷聲轟鳴,再激起簌簌長風。
杭州府的五月末,鮮有這樣大的雷雨。風欲掀屋,雨若瓢潑,雷暴聲将沉睡的杭州府驚醒。
小奶橘出生以來,更是從未見過這樣可怕的動靜,它吓得緊貼着瓦楞紙做的碗型貓窩的邊緣,縮成一個小團發抖。
小警長是個見過大世面的貓咪,區區雷雨根本吓不到它。它就卧趴在小奶橘旁邊,将小小的貓球團在自己肚皮下,慢慢舔舐安撫。
顧長安找出一對矮支架,又從衣櫃裏翻出一件外氅,将外氅在支架上綁好,往碗型貓窩一放,就将貓窩罩了起來。
小警長疑惑地探頭:“喵嗚?”
“我們咪咪做得特別好。”顧長安揉了揉它的小腦袋,“小黃就拜托你啦。”
小黃便是小奶橘生前的主人給它起的名字。那許家的小郎君,是個只玩不管的人,去歲的狗叫大黃,小奶橘就被叫做小黃。
也就是小奶橘是個大度的貓咪,不介意和狗狗一起論資排輩。所以顧長安也就這樣叫了下來。
長安的衣服做的罩子,帶着長安身上溫暖清淡的香味,小奶橘小聲“咪嗚”,倒是慢慢不害怕了。
顧長安蹲着陪了它們一會兒,才站起身走到窗邊。
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噼裏啪啦的,視野所及之處,河坊街的商戶們都亮起了或明或暗的燈火。在樓下,負責宵禁封禁路口的衛兵們,正在雨中跑着換班。
顧長安拉上窗簾,帶着些困意回到床邊,尺玉已經被這番動靜鬧醒,正卧趴在床尾慢條斯理地梳理自己的毛發。
反而是一貫警醒的小白虎,此時睡得昏沉,似乎多大的動靜也吵不醒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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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安回到床上,順手摸了摸小白虎,卻發現小白虎觸手微涼,不似平時帶着暖意的觸感。他心中一驚,小聲喊:“小白?”
“嗚?”小白虎身軀随着呼吸緩緩起伏,半睜着眼看向顧長安。
“沒事了。”顧長安揉了揉它的小耳朵,“睡吧。”
他手伸過來,小白虎就憑着本能去抱住他的手。不多時就又睡了過去。
一屋子的人與貓都沉入了夢鄉,暴雨卻井沒有停止。
一夜過去,長風止了,暴雨卻沒有歇息的意思。
暴雨打得連早市都萎靡了。河坊街兩邊的商鋪們都支起了油布做的簡易雨棚,早市的行商們就縮在雨棚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
顧長安坐在靠窗的圓桌前,聽着雨聲一勺一勺給小奶橘喂羊奶糊糊。今日雨急,他剛用納米攝像頭去與通知了三子不用上山,讓他好好在家中歇息。
待小奶橘吃飽了,他又學着友鄰打開了貓咖的雨棚。
貓咖的雨棚是一種折疊式的透明材料制作的,平日就藏在屋檐下。此時一展開,莫約延伸出六尺的寬度,悄然無聲地将暴雨阻攔。
遠處有青衣客帶着人一路疾跑而來,見此處無雨,就停下了步子修整衣衫。
顧長安轉頭看着他們,感受到了視線,那青衣客也轉過頭看向了顧長安。
那是個莫約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皮膚略黑,留着短須,眉心因為常年的皺眉形成了一個‘川’字,看着很是嚴肅的模樣。
顧長安沖他點點頭。他審視了顧長安兩秒,也平靜地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他身側的人摘下鬥笠用力擦臉,末了也轉過頭,沖顧長安露了個爽朗的笑:“顧小郎君。”
“張總旗?”顧長安沒想到,那青衣客帶着的人,居然是錦衣衛。
他站起身走到門邊,有些好奇地問:“你們這是有何要事?連個傘也不帶。”
“嗐,這麽大雨,帶傘也無用。”張總旗語氣熟稔地說,“這不是要跟着馬知府去巡視河道。這雨太大了,怕河道不安穩,帶傘反而累贅。”
那青衣客看了過來,卻沒制止他倆閑聊。
“這便是……馬儀馬知府了?”顧長安拱了拱手,“幸會。”
“顧小郎君也如傳聞般豐神俊逸。”馬儀客氣道,“我等還有要事,便不叨擾了。”
他說完,還真就如來時那般,步履匆匆地先一步沖進了雨幕。張總旗連忙帶上鬥笠,沖顧長安揮了揮手就追了過去。
顧長安看着他們的背影,覺得有些驚訝。
這馬儀剛到杭州府沒兩天,這般大雨他在府邸裏整頓也是應該的,卻沒想到能讓錦衣衛一起與他巡視河道。
杭州府河流衆多,最怕的就是夏日暴雨令河流超警。這人久居北京,卻能想到這點……他看向貓咖的眼神很平靜。既無警惕,也無貪婪。像是在看街邊最尋常的鋪子。
昨日錦衣衛特地來告訴他,這馬知府是個不錯的。現在看來。這位馬知府,确實與先前那兩位被抄了家的大人物不一樣。
想到這裏,顧長安有些高興。他放下茶盞踱步到廚房,準備做一鍋蜂蜜檸檬茶。若是他們還會路過,他就請人一杯茶。
……
暴雨直下到夜幕降臨,才漸漸轉小。
打更人穿着蓑衣敲着梆子,城門緩緩在梆子聲中關閉。
今日夜市未開,現在城門已閉,更不會有人來。顧長安關上貓咖大門,抱起小白虎慢慢上了二樓。
他剛将小白虎在床上放好,就聽樓下傳來了敲門聲。
“篤篤。”
那聲音不急不緩。夾在雨聲中,卻清晰地傳了上來。
都宵禁了,會是什麽人?
“轟隆——”
天上突起雷聲,那敲門聲還在不疾不徐地響着。
顧長安心裏突然有點發毛。
他看了看床上沉睡的虎虎,又看了看團成一團的小警長和小奶橘。最後拎起一旁的尺玉,抱在懷中下了樓。
天上紫電又起。
在轟響聲中,顧長安隔着玻璃門清晰地看到,門外站着一個……白發的人影。
那人看起來還是個少年,身量卻極高,估摸着比他還要高大半個頭。一身黑白衣袍被水浸透了,渾身上下都還滴着水,好似剛剛沐雨而來。
一頭的白色長發束做一束馬尾,被雨水打得緊貼在身上。唯有劉海有一綽黑色的頭發,此時正緊貼在臉上。
雨水順着蒼白的臉往下滑,一雙茶色的眼睛蘊含着錢塘江的水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這個配色,如果眼睛也是藍的,就好像虎虎哦。
顧長安一邊想着,一邊打開貓咖的大門。
沒有玻璃的阻隔,那雙淺茶眼睛更加清晰了。他定定的看着自己,有些濕漉漉的,令顧長安無端端地想到了等待主人的小狗。
“請問,您是?”顧長安問道。
“我無處可去。”白發的少年郎說,“你能收留我嗎?”
顧長安:“……”
“我這不是客棧。”
“客棧也不敢收留我。”少年郎有些委屈,“他們收留異族人,都不收留我。”
顧長安:“……你……打扮得稍微有點奇怪。”
總之也挺像異族的。
“那你能收留我嗎?”少年郎立刻問。
顧長安低頭看向尺玉,尺玉不敢和他對視,只能埋首在他的臂彎裏,小聲喵喵。
“稍等。”顧長安對白發少年說完,轉身走到吧臺前,将尺玉從臂彎裏撈出,強迫金色小貓與自己面對面:“沒有妖怪,嗯?”
“不是妖怪喵。”尺玉心虛喵喵,“總之在貓咖你是無敵的。”
顧長安聞言,回頭去看那白發少年郎。
他乖乖地站在門外,身軀筆直一動不動。遠遠看着,分明是極具壓迫感的相貌,卻因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變得乖巧了起來。
……越看越像虎虎。
可是虎虎還在樓上睡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變成一個人,還冒雨來找他。
“唉。”顧長安嘆了口氣,這少年人的眼神那麽可憐,他也不忍心在這樣的夜晚把人趕走。只能說:“進來吧。”
話音一落,就見那少年人雙眼一亮,迫不及待地踏步進來。
貓咖的消毒系統奇怪的沒有噴他,讓他就這樣濕漉漉的進了門。
顧長安找出一張幹毛巾遞給他,問:“怎麽稱呼?”
“我姓白!在家中行七!”少年人急忙道,“我叫、我叫……”
他急了半天也叫不出自己的名字。
顧長安遞給他一杯檸檬茶,溫聲問:“白七爺,是麽?”
白七爺一手拿毛巾一手握茶杯,一見顧長安的笑臉,就只能怔怔地點頭:“你叫我什麽都好。”
“那就叫白七爺了。”顧長安一錘定音,“你先擦擦,一直在滴水。”
“對不起!”白七爺手忙腳亂放下茶杯,用毛巾蓋住腦袋粗魯地擦了起來。
他擦得毫無章法,顧長安看了一會兒,說:“先別擦了。你跟我來,去洗個澡換一身幹淨衣裳。”
他把白七爺帶上二樓。二樓完全是按照他上輩子的家打造的。除了有他的卧室,還有一間書房與客房。
顧長安把白七爺帶去客房:“我這裏不是客棧,也沒更多的房間。你就暫且住在這裏。”
白七爺有些念念不舍地看了一眼主卧,才幹巴巴地說:“好。”
客房有床有衣櫃,還有一個相連的洗浴間。顧長安把人帶去洗浴間,和煦說道:“這是淋雨噴頭,這是開關,一打開就有溫水來。你就用這個洗澡。”
“哦……”
“你先去洗漱。”顧長安說,“之後我們再說別的。”
“好。”白七爺像一個聽從指令的小機器人,顧長安說什麽,他就做什麽。
等浴室門關上,顧長安一回頭,就對上了四顆貓貓頭。
連一直在睡覺的虎虎都來湊熱鬧了。
“你們幹嘛呀?見到了新同伴這麽興奮嗎?”顧長安已經篤定這位白七爺與貓有關了,“這時候就不怕啦?”
小奶橘喵嗚喵嗚地走過來蹭他的腳踝。
顧長安彎腰捧起它:“我們小黃今天有變健康一點嗎?”
“喵嗚~”小奶橘仰着脖子回答。
連日的佛前聽經與靈果喂養,讓它的魂魄強壯了不少。現在走路已經穩穩當當,吃奶糊都比以前更有勁了。
顧長安用一根手指摸了摸它的頭頂:“我們小黃果然是好寶寶。”
他一邊說一邊下樓,剩下三只貓就跟在他身後。見顧長安在沙發坐下,它們就挨個跳上沙發,乖乖巧巧排排坐。
顧長安摸着小奶橘,看着家裏的小貓咪們:“說吧,這麽乖是要做什麽?”
“來了新人,我們作為老人,要給人講規矩噠。”尺玉說。
“不是老人,是老貓。”顧長安糾正,“尺玉,你別總像一個貓貓惡霸一樣。”
“我才沒有喵!”尺玉抗議道,“我是乖貓貓,只有乖貓貓才會想着給新貓講道理噠!”
“嗯……新貓。”顧長安抓住重點,“所以果然是……?”
“嗚喵!”尺玉跳起來,幾步竄上吧臺,“我已經睡着了喵。”
它剛埋頭裝睡,就傳來了下樓的聲音。
白七爺穿着一身單衣,雪白的長發披散在身後,他扶着扶手下樓,一見顧長安就揚起了笑臉:“我洗好啦。”
“頭發怎麽幹了,是自己吹的嗎?”顧長安問他。
白七爺笑眯眯地點頭。
“其實我沒給你吹風機。”顧長安壞心眼地說。
白七爺:“……?”吹風機是什麽?
茶色眼睛寫滿了迷茫和無辜。
顧長安看向小白虎,連這茫然的神情都和小白虎那麽相似。
他有些憐愛地收起了壞心眼:“我給你介紹一下家裏的成員?”
“好。”
顧長安捧起小奶橘湊到白七爺跟前,果然就見白七爺不由自主地往後仰了仰身體。他佯裝未見,笑眯眯地說:“我們家最小的小寶貝,叫小黃。”
說完了,他把小奶橘塞回胸口的衣兜,又指着小警長說:“我們家最可靠的小寶貝,它是咪咪。”
語罷,略過了身邊的小白虎,反而起身走到了尺玉身邊,說:“這是我們家最萬能的小寶貝,它叫尺玉。”
白七爺幹巴巴地挨個問好,又不住地看小白虎,很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
顧長安看了他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開口:“你身邊那個,是小白。它是我的……心肝寶貝。”
話音一落,白七爺那張蒼白的臉就一點一點地染上了緋色。
他紅着臉低着頭,幾乎不敢看顧長安,卻堅強的問:“我也能成為你的心肝寶貝嗎?”
顧長安:“……”
…………
第二日雷停雨消,顧長安就叫上三子,帶着小奶橘上了靈隐。
出門前,白七爺滿口保證會好好看家。顧長安笑着聽完了,轉頭就将尺玉和小白虎都留在了貓咖。
不管白七爺是什麽身份,但到底一日之前大家還是陌生人。留下尺玉和小白虎,他會更安心一些。
馬車慢慢離開了河坊街。
等到看不見車影了,白七爺才回到正廳。他在正廳站了許久,突然說:“長安平時都幹些什麽?”
“你不是一直看着嗎?”尺玉用盡全力沖它翻了個白眼,“這種事情不要問我喵。”
“下廚……我不會。”白七爺說,“直播……我好像也不會。”
“勇敢一點,去掉好像。”尺玉冷酷無情打斷他,“你就把店開着,有人來就給他們端一杯長安昨天凍在冰箱裏的水,然後讓他們給銀子。”
這個事情好像不難,白七爺就點點頭,學着長安的樣子坐在了吧臺背後。
尺玉趴在吧臺上,看看他,又看看在沙發上睡覺的小白虎:“你怎麽看起來傻裏傻氣的,別是把一魂留在了你那個分神上吧?”
“我留了三魄。”白七爺說,“需要習慣一下。”
硬生生的分魂只會比魂魄受損更加痛苦。這種行為逆天而行,還會引起天道注意——昨日杭州府的雷雨,就是這樣來的。
尺玉簡直被他這個操作驚呆了:“真是不知道你們現在這些小崽子在想些什麽。你想過後果喵?”
“留下三魄吃果子,順便修補受損的七魄,不是很好?”白七爺挑了挑眉,“剩下三魂還能幫長安看家,這叫兩全其美。”
“它們說魂魄丢失會變傻。以前我不相信的喵。”尺玉說,“現在我信了。”
它的鄙視很不委婉,白七爺懶得與他計較。
他正準備閉目養神,就聽門口傳來一聲“歡迎光臨”。
走出吧臺一看,那位年紀輕輕的徐秀才正在門口探頭探腦。
一見到他,徐秀才明顯愣住了。
白七爺想着長安的樣子,沉聲道:“歡迎光臨,請随便坐。”
徐秀才呆呆愣愣地走進貓咖,結結巴巴地問:“貓……不是,顧,顧郎君呢?”
“他去靈隐寺了。”白七爺說,“吃茶麽?”
“啊?吃。”沒有了貓老爺,徐秀才有些緊張。可來都來了,總不能撒手就跑。
他看着那個滿頭白發的新人将琉璃杯放在自己面前,又簡短的命令道:“喝。”
徐秀才當即捧起杯子喝了一口。
冰冰涼涼的水帶走了渾身的燥意,又甜又酸的口感讓他頓時确定,自己還是在貓老爺的貓咖裏。
心下安定了,他頓時就有了勇氣:“你是誰啊?”徐秀才問。
“我是他的……”那白發少年正說着,卻突然改口,“我是白七。”
他的?他的什麽?
徐秀才看了看白七,又将視線挪到沙發另一頭正在睡覺的小白虎身上。
相同的毛發,同款的眼神……徐秀才突然就悟了。
作者有話說:
沒想到叭,我現在就更啦。今天白天還會有一章更新。
麽麽大家,謝謝支持~=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