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糖

回到院子,好在瑞雪和紫翠都不在,耳朵清淨多了,卻看到坐在臺階上絞着手指郁郁不悶的冬兒,我便喚了聲:“冬兒。”

冬兒看着是我,一蹦起來,焦急的拉着我的手:“姐姐怎麽現在才回來。七小姐見不着你,又開始發脾氣了。”

我抿嘴一笑。涼詩琴豈會發什麽脾氣,是冬兒沒有遇到那些心性重的主。其他小姐摔瓶子、訓斥打人是常有的事,而涼詩琴最多也就是放下碗筷,皺皺眉頭,悶悶不樂,話也不說,人也不看,獨自一人。年紀尚小,未曾遇到什麽難事,自然把涼詩琴一個人陰郁的樣子默認成暴風雨的前夕。冬兒以前是膽膽顫顫,兩行淚珠子不知道怎麽就滾落了下來,而現在則是趕緊溜出來找我當救兵。興許是耳邊聽多了瑞雪和紫翠挨訓的事,又想着七小姐、八小姐是兩姊妹,性情終歸一樣,怕像她倆一個下場,過度焦慮的冬兒總是讓我去救場。也就導致了涼詩琴一想換人便擺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讓冬兒惶惶不安。

摸摸冬兒的羊角辮,心疼她小孩子心性:“知道了,今夜還是我去當值吧。”搬來小院後,六奶奶安排的是年長的我值三夜,換冬兒值一夜。以便涼詩琴在夜間有什麽,我可以向六奶奶彙報。夜間我倆睡在涼詩琴卧室的外間,以便随時伺候。但是每當冬兒當值,涼詩琴總是睡不踏實,隔三差五便起夜,冬兒端茶遞水,好不心慌。一夜下來,冬兒第二日站着也能睡着。如此三番後,冬兒怕了當值。涼詩琴明說還好,冬兒大可直接笑在臉上申請不當值,但是涼詩琴卻只字不提,害得冬兒每到當值,眉頭已經擰成了一團。再加上涼詩琴總折騰冬兒,搞得自己也一夜未好眠,第二日總是恹恹的,我看在眼裏也是極心疼的。所以,只要冬兒有所表現不想去,我便順勢接招,也全了倆人各得好夢。也許從小就跟着涼詩琴,她在我當值時總睡得比較安穩,而見她安然如夢,我自然也能好眠。所以我倒覺得當值沒有什麽難處。

聽到我的安排,冬兒如臨大赦,撲在我的懷裏激動着:“還是更衣姐姐最好。”

抱着這麽個寶貝,我也是歡喜的。冬兒就像我的妹妹,會讓我不自覺的就想多照顧一下她。興許是她進府的年紀尚小,我倆又都是同樣的下人命,她什麽都得依仗我,不知不覺我便對她生出了姐姐般的照拂。

“姐姐趕緊去吧。”冬兒一掃陰霾,語調也歡快得多,“七小姐應該還沒有進食。”冬兒也不傻,自然知道我去了,涼詩琴便會挂起笑顏,開始吃飯,所以她才會在院子裏守株待兔。

我點點頭便走了。從小,我便被紫鵑灌輸:“你是七小姐的。生是她的,死也是她的。這一生都是她的。她的喜怒哀樂才是你的喜怒哀樂。對于七小姐的話只能服從,不能忤逆。七小姐指東,不能往西。七小姐坐着,只能在一邊站着。七小姐睡了,還得在一邊扇風驅蚊。七小姐掉一根頭發,你得挨一身的尺痕。。。”所以,當我開始會走路便跟在涼詩琴的身後,在她摔倒之前,我得撲上去當肉墊。在她打噴嚏之前,我得熬好藥端上。在她掉眼淚之前,我得脫了外套跪在地上等着被責罰。為了涼詩琴,我得思慮得比她遠,做得比別人全,才能保全她,保全自己。

涼詩琴這三個字在我牙牙學語之時,便已經烙在了心裏。小時候,睡着了會被夢裏的這三個字吓醒,現在,我則會在四下無人之處偷偷地念道:“涼詩琴,涼詩琴。”喊完了,嘴角總會不自覺的往上揚起。她的名諱不再是我生活裏的一味苦藥,而是一顆奶糖,融在口裏,甜在心裏,消滅不掉的美好記憶。

六歲守歲那夜,冰天雪地,主子們都在暖暖的屋子裏談笑,其樂融融。下人裏只有紫鵑、寶珠這樣的大丫鬟才有資格在屋內伺候主子們。我們這些小丫頭只能在屋子外面候着,忍着挨餓受凍,一門之隔,陪着她們走進新的一年,迎來新的一天。本就年幼的我自然是受不了凍的,瑟瑟發抖,把手縮進袖子裏,時不時擡頭看着黑黢黢的夜空,期盼時間走快點,我還得趕緊收拾主子們的杯盤狼藉,才能回去捂暖自己的被窩,為又熬過一年而慶幸,安然入睡。當主子們齊聲恭賀新年,我終于聽到了福音,笑在了心裏,沒過幾時便被紫鵑喊進去收拾。由于我已經熟能生巧了,所以紫鵑只是交代了幾句便和寶珠一同回屋了。冬兒那時還小,我不忍心,哄着她趕緊去睡,自己一個人收拾殘局。累了半天,終于搗騰幹淨了,我喘着氣關上大廳的門,卻被身後的涼詩琴下個半死,卻不能向她撒氣,只能恭敬的退了步喊着:“七小姐。”

喜慶的大紅燈籠下,涼詩琴還穿着今早那套新置的桃紅棉襖,說出的話被凍成了白氣:“你怎麽才弄完?”話語裏雖夾着幾分埋怨,但我知道那只是玩笑。

看着她天真的大眼睛,我憋住心裏的無奈,扯着笑:“七小姐怎麽還不睡?”

“等你呀。”涼詩琴說得理所當然。

我正疑惑做了個“啊”的口型,涼詩琴便趁虛而入,眼疾手快的把一塊東西塞進我的小嘴巴裏。我不假思索的抿了抿,一股奶香味溢滿口腔。

涼詩琴看我驚奇的目光,洋洋得意着:“爹爹說這是塞外的糖,用鮮奶做的。剛才我嘗着挺好吃的,便偷偷地給你留了顆。就知道你一定喜歡。”涼詩琴笑得心滿意足。

看着涼詩琴真摯的眼眸,我的心一下子酸澀了,淚珠子沒忍得住,嘩啦啦的往下掉。要知道涼詩琴沒少給我東西,但因着這些我也沒少被家法伺候。久而久之,我的膽怯多過了喜悅。

涼詩琴吓得連錦帕都忘了抽出來,直接用手給我擦開眼淚,口裏還安慰着:“怎麽了,更衣別哭。你不要怕,我不會說出去的。只少了一顆,沒人會起疑的。”看我淚如雨下,涼詩琴幹脆将我攬進懷裏,“更衣莫哭,若是她們追究,我一定不會讓她們再責罵你的。”

涼詩琴知道我們這些下人若是被知道偷吃主子的東西會被責罵的。即便不是偷,也會被按上偷的名頭,理所應該的被教訓。這樣的責罵當然我沒有少挨,誰叫我的主子事事都會想到我。小時候嘴饞,責罵挨得多了,也就學乖了。現在涼詩琴給什麽都敬而遠之。聰明伶俐的涼詩琴也明白,但是她對我的好是細雨潤無聲的已經潛入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只要她得了好的,總會想着我一份。但是後來看我挨罵多了,也就不敢随意給我賞賜。免得她因小不懂事慣壞下人,而我這個當下人的更不懂事恃寵而驕。很多好東西她都留了份,我也看到了,但是不敢妄加揣測。今夜,新年的第一日,刺骨的涼風刮得我的臉一陣一陣的疼,但是涼詩琴帶給我的溫暖早已趕走那些寒冷,小小的心靈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倍加的躁動。奶香還殘留在嘴裏,鼻頭吸進的冷空氣讓我的大腦更加清醒。從小到大,除去那些欲加之罪,涼詩琴帶給我的好是我無法想象的。遇到涼詩琴是我這一輩子最大的福氣。第一次,這個念頭在我的腦子裏清晰地浮現着。

“莫哭莫哭。更衣哭腫了眼睛,明日又會被紫鵑責罵的。”涼詩琴怕安慰不好我,幹脆搬出了紫鵑來吓唬我。

我破涕為笑:“好吃。”

涼詩琴與我對視,笑得花枝亂顫:“就知道你喜歡。要不,下次,再給你留一顆。”涼詩琴問的有些緊張,眼裏藏着一些期待,又帶了些驚慌。

我重重的點點頭:“像這樣毀屍滅跡她們就沒轍了。”我俏皮的把舌頭往外吐了吐。

涼詩琴被我逗得笑出了聲,拉起我冰冷的手放在她的手心搓着:“你趕緊回去歇息吧。明個我再看看有什麽可以留給更衣當新年禮物。”

我應了涼詩琴的話,卻不期待,因為最好的禮物已經融在了心裏。

我倆悄悄地踮着腳尖在雪地裏留下了一串足跡。看着涼詩琴回了房,我才往自己屋走。那淺淺的印記在清晨就已經不見蹤跡,卻在我的腦子裏記憶猶新。

那夜,我躺在床上,砸吧砸吧嘴,口裏似乎還留着奶香味,和涼詩琴的疏離感蕩然無存。夜黑,心卻暖暖的。那夜的夢也做得十分美滿。我和涼詩琴一起坐在涼亭下,她吃什麽,我吃什麽,我還時不時搶着她嘴裏的。我倆鬧着笑着。春光融融,微風徐徐。

這個夢清晰地被我記錄下來。如今,我依舊記得那顆奶糖濃郁的香味。涼詩琴,我雖不敢直呼其名,卻養成了背地裏偷喊她名諱的習慣。

作者有話要說:

甜到了心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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