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1)
月夜,酒樓,筆墨。
身着紫色綢衣的青年忍着詩友們的催促,一邊望着窗外的月亮發呆,一邊放任自己的眉毛打架。
“哎,我想到了!”發話的不是紫衣青年,而是另一位與他同樣在搜索枯腸的白衣青年,“夢裏月,夢外月,月裏尋夢,夢裏尋月。佳夢不知何時有,圓月總在三五來。”
“佳夢不知何時有?看來束兄近來睡得不太好呀!”看起來略有點發福的青年若有所思。
“束兄莫不是想我想出相思病來,睡不着了?”眼角有痣的青年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用折扇挑了挑束姓青年的下巴。
束姓青年早就知道此人是在玩笑,也不生氣:“那可不是!賠我睡眠損失費來!”
“賠就賠呗,今晚咱倆來哪一式啊?”
紫衣青年無言地聽着另三人越來越葷的玩笑,嘆了一口氣。
“瑜之,就差你的詩了~想這麽久還沒想出來,你想到哪裏去了?”發福青年拍了拍紫衣青年的肩,賊笑道,“是紅塵館的月,還是臨芳樓的月呀?”
瑜之是他的字,紫衣青年姓最名望。他轉眼瞅了發福青年一眼,答:“你家的月。”
發福青年立馬後退三尺,一臉驚恐:“別,你別想我奶奶,萬一你把她想來了我可就看不見明晚的月亮了!”
最望指了指窗外,笑道:“你瞧,我觀了老半天的天象,剛剛得出明晚看不見月亮的結論吶。”
手未收回,卻見得窗外月下指尖所指某個路人跌了一交。
“我擦,吃飽了撐着瞎指什麽指,沒見過長得帥的人啊!用得着拿我來說明什麽叫玉樹臨風麽?”那路人穿了一身破舊的麻布衣,沖着樓上的人大吼。
敢情,這家夥耳背又自戀。
最望忽然産生了一個想法。與身旁特意挑的武藝高超的侍者說了幾句話,複又與幾位詩友道:“今兒個我寫不出來什麽佳句,不如替你們找點樂子,算是賠罪了。”
“樂子必須找,罰酒不能少!”正跟有痣青年打作一團的束某人立馬插嘴。
最望啞然失笑,回道:“還是先瞧瞧我找的這個樂子有趣不有趣再說吧,萬一把我灌醉,可就少了一出好戲吶。”
“哈,瑜之你小子果然被姓麻的帶壞了!”發福青年也笑。
“還說我呢,少不了姓符的你的分。”有痣青年不客氣地回。
“別算上純潔又正直的我。”束某人又插嘴。
有痣青年麻某人依舊毫不客氣:“若說對瑜之的影響,你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發福青年符某人點頭表示贊同。
“你們兩個少來!是誰把瑜之帶去花街柳巷的,是誰偷偷塞給瑜之禁書的,別以為我不知道!”束某人指着另兩個家夥,一臉鄙夷。
最望瞧着争論中的三人,忍不住道:“他倆可不都是你姓束的帶出來的?不過就是青出于藍了嘛。”
正說着,只見那路人已經随着最望方才叫去的侍從上樓來了。出人意料的是,那人似乎挺高興的,也不知是侍從口才好還是他本身就樂意。
“識字嗎?”最望将這人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柳葉眉懸膽鼻薄唇,配了一雙煞風景的下垂眼,卻與他那吊兒郎當的氣質挺搭的。有點亂的頭發簡單地結成一束垂在腦後,應未及冠。男子二十而冠,也不知這鄉巴佬是真未及冠還是連束發都不會。
下垂眼路人笑着走到有痣青年麻某人的面前,指着他眼角的痣道:“識痣。”
麻某人以外的三個家夥都憋笑。最望繼續問:“那這是什麽痣啊?”
下垂眼路人嬉皮笑臉地看向最望:“黑痣。”
最望又問:“這黑痣長在這個位置是什麽意思啊?”
下垂眼路人笑答:“這酒樓建在京城的這個位置是什麽意思,這黑痣長在這個位置就是什麽意思。”
“哈哈,那你說說這痣為什麽是黑的?”最望還問。
“你瞧,寫字用的有朱砂也有黑墨,這痣也有紅有黑,你倒是說說這裏擺着的墨為什麽是黑的?”
這人有點意思。最望收起半分捉弄之心,反倒覺得跟這人說話感覺還不錯。盡管答非所問卻也能自圓其說,沒有刻意取笑卻也不失幽默,這人的口才似乎不差。
最望心懷鬼胎地笑着,又道:“今日我們幾個在這裏作詩詠月,實在作不出什麽佳句了,不如請這位兄臺指點一二?”看他言行,不像讀書人,也就是個江湖混混,倒是想瞧瞧他作出的詩是哪般模樣。
三位詩友自然也看出了最望的意圖,索性閉口看好戲。
“啧,本大爺出手,自然是流傳萬世的名句啊!你們聽着。”下垂眼路人狂放不羁地笑了幾聲,落筆紙上是鬼畫符一般的草書,“亮大圓高冷,瞅指賞吟思。貴賤手中畫,老少盤裏吃。”
“一首剽悍又威猛的打油詩!”詩風一向雅致的束某人憋笑憋到不行。
“俗,太俗了。”麻某人起先看他下筆豪放還以為他真有兩把刷子,而今已經失望,“你寫的這些,誰不知道啊!盡寫些俗話,沒點格調。”
“對得勉強算工整,就是差點意境。”符某人認同兩人的話。
最望卻沒有說話。這詩從字面上看來是挺俗的,但境界卻并不如三位詩友所說的那樣俗,反是……曲高和寡!見月必先覺其亮而瞅,見其大而起興去指,進而賞其圓,吟其高,久看方思其冷。不過五個形容詞五個動詞,無論是文人墨客還是田夫野老,對今夜這月的所想所為也不過如此。而貴賤、老少二詞則将所有人一視同仁,一個圈誰都會畫,一個餅誰都會吃,終用此兩個随處皆有的行為将月光化作有形之物撒遍了人間的每一個角落……
猛然擡頭,對上那雙寵辱不驚的下垂眼。對于三位詩友的取笑,那雙下垂眼似乎是早已預料到一般,無怒卻有憾,憾不相懂。最望定了定神,将取笑戲耍之意通通收起,一臉認真地向着那位下垂眼路人道:“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宵雅,晚上那個宵,不俗那個雅,無字。”下垂眼路人似乎也收起了半分玩笑之心,轉而打量最望。這個紫衣青年長得挺俏,穿得挺好,言行舉止看似輕浮卻自有分寸,應是一個深藏不露之人。尤其方才看過他的詩卻不附和地說俗,可是看懂了他詩中的意思?
“不俗那個雅——哈,哈哈哈……”束某人已經笑得前仰後合,差點直不起腰來了。
麻某人沒有說話,憋着笑轉身捶牆。
符某人用手掩住嘴,看不出是何表情。
最望小心地觀察着宵雅的神色。與方才一樣,被取笑而不怒,反使取笑他的人看起來有如跳梁小醜。胸襟有夠開闊,別有一番與世無争的味道在其中。
“鄙人姓最名望字瑜之。”最望并未說明是哪個最那個望——他相信京城的人都知道。
醉王八……宵雅沒把這話說出來,禍從口出他清楚得很,剛才他就不小心說錯話被“請”了上來,他可不會像他那個嘴賤到極致的小叔一樣不知收斂。不過說真的,最望這名字好像真有點耳熟,似乎有那麽一次四師父和他小叔還為這事打過架來的……可能是巧合吧。
至于最望的三位詩友,見最望如此不禁覺得好笑,但也不敢明說。雖然他們平時跟最望打成一片,但心底多少有顧忌,三人之間什麽綽號都随便叫,唯獨呼最望時只用“瑜之”便是證明之一。
束某人見有冷場的跡象,立馬起了話頭:“方才來的路上,我作了一聯,卻如何也想不到下聯,不知宵兄可對得出?”言罷,提筆在紙上寫了七個字。
——月夜同夜月同行。
宵雅瞧着這上聯,思索片刻,只道:“一時真想不出,這聯還是留給別人吧。”
麻某人連忙打斷:“那可不行,我們幾個都沒啥文采,你這大詩人若是不對那這聯可就沒人對得出了!”
“就是就是,對不出來你可別想走!”符某人連忙附和。
宵雅自然明白這三人是存心刁難,可他就是對不出有什麽辦法!擡眼瞧見最望那含着試探與期待的眸子,忽然覺得自己若是對不出來也許就會錯過些什麽……好吧,硬着頭皮上!這句月夜同夜月同行,“同”字既要能連接“夜月”,又要能跟“行”組成“同行”一詞,而表情景的“月夜”與同字作用的目标“夜月”又是二字交換……真是刁難人!
想想,再想想。想着想着,卻越想越亂。目光一不小心移到這幾人的衣飾上,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雖說同是絲綢質地,最望穿的卻略有不同,并未如另三人一般貴氣橫溢,而是将高貴很好地收斂于氣質之中,而那神色隐隐帶着一股王霸之氣……
回神,竟一下得了三句。宵雅先是故意很不禮貌地指向最望:“人貴應貴人應酬。”言下之意,那三人的貴是外表上的,而最望的貴是內在的。
再指出對考他的人:“客過問過客問題。”
最後,一臉自嘲卻是反諷地指自己:“嘴賤對賤嘴對子。”
三人皆愣了一愣,轉而有些惱羞成怒。唯是最望依舊淡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宵雅,欲言又止。
這人絕對不簡單——宵雅凝視着最望,直把另外三人當成了這如畫一幕的敗筆。這個叫最望的人長得真的很好看,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但他的好看似乎又有點多餘,仿佛應該換一張有缺陷的臉才更能襯出他的氣質。
忽然笑了,宵雅也不願再啰嗦:“最望是嗎……我記住你了。”言罷,直接無視某侍從的阻攔,潇灑離去。到此時,最望才意識到這個下垂眼路人其實是個武功絕頂的高手。只是觀其去勢,似有不快?
瞧着三位一臉詫異的詩友,最望忽然覺得很煩躁。草草幾句話收了場,徑自離去。
“陸太醫,我這兩天老覺得煩躁,你給我開兩貼養心靜氣的方子吧。”這煩躁一連幾日都未散去,直讓最望夜夜都輾轉反側。
“殿下年輕力壯身體一向很好,是藥三分毒,方子恐不必了。煩躁應是心病,老夫建議殿下還是出去散散心,自然便好了。”
“一出這東宮我就想到那個下垂眼,更覺煩躁了。”
陸太醫驚詫地看向這位東宮的主人,忍不住道:“下垂眼的姑娘您都能看上,殿下您的眼光真是越來越挫了。上次看上一個殘廢、上上次看上一個潑婦,都還因貌美而說得過去,這次……”
“要不是因為她一直都坐着彈琴,我能不知道她瘸腿?要不是因為誤會她罵街是為了替我出氣,我會跟那潑婦打交道?都多久的事了你還在說!”掀桌。
“罷了罷了,殿下若真有意,娶個下垂眼亦是無傷大雅,只管去找便好,何必在此煩躁呢?”
再次掀桌,吼道:“有意毛啊!那下垂眼是個男人!”
“殿下!!請注意您的言行,咱私底下這麽吼沒關系,到了外邊您可丢不起這個人吶!”陸太醫一把按下炸毛的某人,“不過,殿下您一向喜好柔媚姣俏的女人,今次雖說換成了男人,但至少也該是個風華絕代的美男吧,怎麽就看上一個下垂眼了呢?”
“瞎說啥,誰看上男人了!我只是想到他就覺得……呃,煩躁,就這樣!”
“話說那下垂眼男竟有有何過人之處,竟然能讓殿下為他焦躁成這樣?”
“被窩裏放屁。”太子爺特意擺出一副義正嚴詞又不失儒雅風流的樣子來說這句話。
陸太醫攤手:“能文(聞)能武(捂)的人多了去,怎就偏生看上這一個?”
“不,一定要用被窩裏放屁才能把他那能文能武的感覺形容出來。”太子爺繼續擺正經臉。
“那可真是奇人了,倒不知是誰家公子這麽特立獨行?”
“他說他叫宵雅,也不知是……”
“噗——咳咳咳!”陸太醫似被口水嗆到了,愣然瞧了這倒黴催的太子爺半晌,終于點破真相,“殿下,您說的不會是我那半路被打劫前幾天剛到京城的曾侄孫吧……”
冤家路窄!太子爺捶桌。
“順便一提,他剛剛過了秋試,這會兒進京就是準備來春試的……”
“不能讓他春試!!”太子爺拉着老太醫猛晃。一想到這下垂眼就心煩氣躁,要讓他入了朝做了官天天見面,天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陸太醫無奈笑笑:“太子爺,您可別做出什麽丢臉丢到家的大事呀。”
“天下都是我家,你要我把臉丢在哪裏?”太子爺咬文嚼字扯歪理。
“好好好,您随意,想把臉丢哪兒就丢哪兒!前提是你奈何得了我那曾侄孫才行吶……”
“有什麽奈何不了!”
于是,太子爺說到做到,在春試前日硬是把宵雅從陸太醫家拖了出來。
“這不是最兄嗎,這二月初八似乎也不是什麽特別的日子,怎麽就想到叫我出來踏青了呢?”宵雅并未聽陸太醫說過最望的事情,亦并無心思去打聽最望是什麽人,自然也就沒有多想。
只是這話在最望看來就帶了幾分諷刺味。在外人面前,最望依舊是那個一表人才風度翩翩沉穩內斂的樣子,跟在某太醫面前判若兩人。最望一本正經地笑笑,道:“今日正是春分之始,難道不是踏青出游的好時間嗎?”
宵雅點頭認可了這個借口。今日的宵雅已将那一身麻布衣換成了棉衫,仍是有意無意地與依舊穿着綢衣的最望及其詩友拉開了精神上的距離。
雙柑鬥酒,游湖賞花,也就這點事。
“湖光還靠春枝斜,天色水色一山截。殘花猶挽雨凝露,初芽未識莊化蝶。”同游的麻某人在登船後詩興大發。
“哈,麻兄依舊好文采啊。”符某人捏着下巴,似乎在品味這這詩的味道。
束某人低頭不語,似想也作一首。
這詩缺了點屬于春季的情意。宵雅沒把這話說出口,轉頭看最望。
最望一瞧宵雅的表情,當即明了。于是,亦作詩一首:“莺唱水光潋滟,花舞木舟翩跹。暖日撩撥眉睫,涼風碰觸指尖。”
此詩倒是太多情了。莺歌帶着水動、花落帶着船動、眉睫因陽光耀眼顫動、指尖因湖風冰涼而抖動,四句皆動而無靜,這般帶着躁動的心,卻恰好應了這春景……宵雅沒有開口說什麽,僅是心領神會地向着最望點點頭。
“不愧是瑜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符某人拍手稱贊。
最望看着沖他點頭的宵雅,不覺心中急躁又添了幾分。不過為了以後不天天見面天天急躁,忍一時就忍一時!無視符某人不知有幾分真的稱贊,直接向宵雅道:“宵兄也作一首?”
宵雅略一思索,從湖岸枝頭摘下一朵桃花,輕嗅了一嗅道:“一舟可游湖,十舟可縱江,百舟可征海。一花可寄情,十花可點景,百花可喧賓。今只一舟一花。”言罷,将摘下的桃花交到了最望手上。
最望接過花,愣了一愣。心底再度翻起波瀾,已顧不得去品評方才的詩。
“這是桃花又不是桃子,你緊張什麽?”宵雅瞧着最望,忽然就想出言逗一逗他。
桃子……是指分桃的典故?最望以袖掩嘴輕咳兩聲。誰跟你斷袖分桃了!!不對,他沒這麽說……
之後的湖上閑話,基本上都是宵雅的各種調侃,沒少把一向自認為口才好的最望整得啞口無言。隐隐地,宵雅亦感覺到了這貨雖然給人的總體印象是內斂的高貴,但那份有意無意透露的自負和任性卻總像美人臉上的痤瘡一樣破壞美感的同時增添着有血有肉的感覺。
游了湖,賞了花,吃了糕,豎了蛋。不覺已是日落月升。半月懸空,勾起酒興幾分,詩意幾許。
月下的酒桌上,卻是只剩了兩人。不用考試的人只有最望這一個,另四人盡數是今年春闱考生。三位詩友自然不願耽誤自己前途,早早尋借口撤了,倒是讓本來就很躁的最望更加尴尬。
“今日分明是你約了我出來游玩,你卻心不在焉,這是為何呢?”沉默良久之後,宵雅終于開口。
最望不知應當如何回答,只是默默看着宵雅的下垂眼。那分明是一雙平凡的少有美感的眼,偏偏安在這個人的臉上就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味,風流、坦蕩、豁達——這樣的詞雖與這個人很接近,但卻總又不恰當。也許正如這個人的名字那樣,是一種別樣的雅,能将雅俗界線都模糊的雅。
宵雅見最望不答,也不追問,倒是起了話題:“我想看你的詩,就說這月如何?”
最望順着看向天上的那彎月,半晌後卻道:“只我一人作詩太無趣,你也想一首?”
“那是自然。”宵雅笑着答了。
接着,是足夠長也足夠短的無言。宵雅一直看着窗外月,最望卻一直看着宵雅。
“想到了。”最望在把宵雅望穿之前想出了一詩,“詩說月盈,俗;詩說月缺,俗。以實喻月,俗;以虛喻月,俗。見月思物,俗;見物思月,俗。比之月,萬般皆俗。”
“啧啧,跟白天的風格相去甚遠,卻是有些像我了。”宵雅看向最望說完而未寫完的詩箋,“你果然跟我一樣不拘格律,偏好古體。”
這詩本就是想到你那“今只一舟一花”才作出來的,自然與你相似不是?最望沒把這話說出口,寫完後方道:“該你了。”
宵雅淡笑,将詩寫在了詩箋上而不念出來:“你自己看吧。”
最望疑惑地拿起墨跡未幹的詩箋,細細分辨那狂放的草書。
——夜色,墨潑得太多,濕透薄紙,拿起來一個窟窿。
心頭不覺一動。以“窟窿”來指月,不辨盈缺,半實半虛,月物一體,竟是未戳中一個他所說的“俗”,而全詩用語通俗,毫無格律可言,卻又是極俗的詩。
擡首再度對上那雙下垂眼。忽覺臉頰有些燒,不禁甩了甩頭,慌張開口講話轉移注意力:“着實好詩,此生能識宵兄這一奇人,可算無憾了。”這話究竟是真是假,連他自己都沒想過。
“哈,彼此彼此。不過,你怎麽肯定我比你大呢?”
“我生辰是丁未年六月十九。”
“我是庚戌年二月三十生的。哎呦,看不出來你大我三歲有餘,剛才你叫我‘宵兄’可真是讓我賺了。”宵雅笑了笑。他當然知道自己未及冠而最望已及冠,明顯自己要小一些,但聽着最望“宵兄”的稱呼卻是很爽,也不知眼前這家夥是真糊塗了還是故意的。
幹支紀年雖是人人都會換算,但像這般開口就說的人往往是算命的吧?最望不禁猜測起這人的出身,又道:“那便是宵賢弟了。愚兄是本地人士,家中排行老大,賢弟也不妨叫我最一,不過莫要叫我最大……我可不敢自诩天下最大的人。”
“哈哈,有趣。我記得當今聖上也姓最,排行老幺,不少人私底下都管這天下最大的人叫‘最小小’呢……”宵待晨笑着道。尤其是教他琴棋書畫的四師父,每次提到皇帝必定一臉鄙夷地稱其為“最小小”,但論起這“最小小”做的事情來,卻是贊賞有加。
最望窘了,這小子不會一直都不知道“最小小”是他老爹吧……雖說這樣挺好,但難保将來知道了不會跟他鬧翻,遂決定把這事早說了:“‘最小小’正是家父……”說了才忽然想起自己的本來目的,誰管以後會不會鬧翻啊?!
“我在家裏排行老大,我爹也排行老大,又贏你一把!”宵雅若無其事地回答,似乎完全不把這眼前這皇長子兼皇太子的身份當一回事,卻也不知他是沒聽出這話的意思還是本就無所謂。
最望愣了半晌沒回過神。再度覺得這個宵雅深不可測,心底急躁竟又升騰幾分。
宵雅看着最望愕然的樣子,失笑:“哎喲,‘最小小’的大兒子,你愣着幹嘛?我一表人才你也不用這麽盯啊!來來來,咱來對對子,對不上來的頭上要插花喲。”
頭上插花?這兒就他倆,插花也不丢面子什麽的,不過這插給誰看啊?最望疑惑地看向宵雅,忽然意識到這人當真如他的詩一樣,看人不分貴賤。
沒等最望開口說同不同意,宵雅便自顧自地起了上聯:“千丈夜輝一寸月。”接着,随手摘下從窗外伸來的花枝上一朵雪白的玉蘭,瞧向最望的頭發。
“十裏清香半尺花。”最望很容易就對出了下聯,接着果斷出對,“皓月只照天地人。”
宵雅把玩着剛才摘下的玉蘭,笑道:“清風唯拂你我他。”思索片刻,決定刁難刁難最望,“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天幹十二地支陰陰陽陽化六十。”
最望不出宵雅意料地懵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沒點頭緒。那個陰陰陽陽……天幹地支組合時總是二陽或二陰相組,故組出來的結果只有六十種而非一百二十種,這究竟是在暗示些什麽啊!
“哈哈,知道你對不上來,這花我插定咯!”宵雅不由分說地将花往最望頭上插。
最望本能地後仰以避開,宵雅則爬上桌子逼近。最望再退,一不小心弄翻坐着的椅子,向後摔去。宵雅見最望神情恍惚恐怕還沒反應過來,連忙将桌子後蹬,上前一步在最望腦袋磕地之前将其接住。
桌翻,人落地。雖說沒讓最望腦袋着地,不過估計也把這家夥壓得夠嗆。宵雅将另一只手上的玉蘭往最望的發髻上一插,用手指戳戳那白皙的臉頰,吐出一句歧義很大的話:“緊張什麽?又不是插你菊花。”
最望回過神來,心跳猛然加快。那家夥,一手托着他的頭,一手戳他的臉,身體還壓在他身上……溫熱的感覺透過衣服傳來,那張說不上俊美卻很有韻味的臉就在眼前,不用低頭也能聞到對方發絲的味道……忽然很煞風景地冒了一句:“喂,你幾天沒洗頭了?”
“管這麽多,難不成你以後還想天天都聞吶?”宵雅沒放過這個調侃的機會。
“我——”想要組織語言來辯解、反駁、回擊,卻發現思緒亂成一團,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一向的內斂冷靜不翼而飛,有的只是焦躁的心和紊亂的呼吸。亂七八糟地将壓在身上的宵雅推開,背過身去掩飾自己古怪的神情。
對了,今天出來的目的不就是把這家夥玩累灌醉讓他明天考不了試的嗎,怎麽到這會兒忽然就給忘了呢?鎮定下來後,最望總算轉過身,朝着喝了三大壇燒刀子都若無其事的宵雅笑了笑,道:“咱再喝兩杯吧。”
宵雅也不拒,更沒說他來時就帶了解酒藥,而且今晚已經吃了好幾次了……回以一笑:“好,一人一杯,不許耍賴。”
到最後,自然是宵雅屁事沒有,最望醉成了醉王八。
迷糊之中,已過四更了。最望瞧着宵雅還沒醉,想繼續灌,卻連酒杯都拿不穩了。
“別喝了,都醉成什麽樣子了。”宵雅無奈地拍拍最望的肩,思考良久,權衡了半天利弊,終究沒給他喂解酒藥。
“還……喝……”最望好不容易把酒杯拿穩了,遞到宵雅面前。
宵雅搖頭,将酒杯推開。
最望愣了半晌,忽然将酒全部倒進自己嘴裏,轉而拉過宵雅,壓在桌上,對上嘴唇,硬是将酒渡給了宵雅。渡了酒卻不肯放開,得寸進尺地用舌去撬宵雅的牙關。
宵雅淩亂了……趁着這家夥的舌還沒沖破防線,趕忙将他一把推開,撫額讓自己冷靜。
最望沖宵雅眨巴着眼睛,眼神中忽多了幾分悵然。一把抱住宵雅的腰,用頭在宵雅肚子上蹭啊蹭……
兄臺您能別蹭了嗎!蹭出感覺來可就不好了啊!宵雅心中叫苦,趕忙将這醉相極差的家夥從腰上掰下來。只是……
被掰開的最望跌坐到了地上,半靠着椅子,微亂的頭發上還插着那朵玉蘭,半閉的鳳目含着醉酒與困乏的朦胧,沾着酒液的嘴唇翕動着似想說什麽,略敞的領口隐約看得見鎖骨的線條……
這、這、這是在色——誘他嗎!!宵雅撫着額頭,冷靜地考慮了良久,終于想到了最好的解決辦法——
把這家夥扛回東宮!
不然等搞定這家夥估計考場都該封了,可不能浪費時間。仔細想了想那個叫東宮的地方究竟在哪兒,将這只醉王八扛在肩上,運起輕功飛奔去了。
午時,考場上熱火朝天的,東宮倒是比較閑了。
“……雅……放手……嗯……”和衣躺在床上的最望翻了個身,終于掉了下來。
撓撓摔疼的腦袋,忽然摸到一朵雪白雪白的玉蘭花。酒後的事隐約還有點印象,至于夢裏……
“我擦!!”掄起拳頭用力捶床,“哎呦,疼疼疼……”
讓丫鬟取了解酒藥服下,總算開始仔細分析目前的情況。嗯,那家夥喝了那麽多酒,又一夜沒睡,估計是考不成了,于是這次失态過後就再也不用見着他然後心煩了。
松了一口氣,卻忽然覺得心中有點堵又有點空。他走了,就真不會再煩躁了嗎……好像又有點不是……不會吧,不會真如他曾祖叔父陸太醫說的一樣,那啥了吧?!
結果是,宵某人不但去考試了,而且似乎考得不錯。
在得知這消息的時候,最望愣是用下巴把地板砸了一個坑。釀酒的家夥都是吃幹飯的啊!!他就沒想到制解酒藥的人還是很盡責的。
忽然記起那家夥說他的生辰是庚戌年二月三十……對了,上次見他時,他尚無字,可是未行冠禮?
遂把陸太醫叫來問了一番,方才得知宵家祖籍在京,只是家人早逝,只剩了宵雅的奶奶即陸太醫之女一人,而今陸太醫所居正是宵家祖宅。今次宵雅進京,确是打算将冠禮也一并辦了。至于日期,則是二月廿五。其父母在昨日已來京,各路賓客亦随之來了。
今日是二月廿一,尚未戒賓。最望想了半晌,問陸太醫:“你說,我做他的取字大賓夠不夠格?”
陸太醫正喝着茶,瞬間就噴了。德高望重、賢而有禮……眼前這太子爺在人前這麽說絕對沒人會否認,可換了沒外人的時候,就不好說了。組織好語言,回道:“還得要蔔筮吧?”
“那就看運氣了。”最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廿二,東宮來了一位名叫宵更晚的訪客。
最望一聽這名字,瞬間懂了。等瞧見宵更晚的樣貌,更懂了。會在這日子來的,必然是宵雅他爹嘛。
飲過了茶,宵更晚總算進入了正題:“某有子宵雅,若某之父有子某,将加冠于其首,願吾子之教之也。”
最望心底暗喜,差點就沒直接說“沒問題交給我吧”,但礙于禮節還是只好說:“某不敏,恐不能供事以病吾子。敢辭。”
“願吾子之終教之也。”
“吾子重有命,某敢不從。”
于是,事成了。次日一早,不出所料地瞧見宵雅黑着臉跑了過來,鄙夷地瞪了最望半晌,一個字沒說就走了。最望憋笑簡直憋出了內傷,宵雅你小子也有今天啊!調侃本太子那麽多句,本太子可要變本加厲地讨回來!
廿四,來東宮的人叫宵待晨。
見過宵待晨之後,最望笑了。宵雅那小子絕對是跟這家夥學的,那說話的腔調、用語習慣都像得不得了,還有那張刻薄的嘴,倒是眼前這自稱宵雅小叔的宵待晨更刁鑽了。
一封來自宵雅他爹宵更晚的書信被遞到了最望手中。
“我不廢話了,你懂的。到時候你可別給雅雅留下心理陰影。”宵待晨如是說。
最望提筆寫完那些套話并将其裝入信封,道:“不愧是教出宵雅的人,說話有如神仙放屁——不同凡響。”
“真龍天子的兒子,想必也是神仙咯。”直接放屁,連比喻都免了,還連着祖宗們一并。
看這樣子,似乎應該慶幸宵雅沒有青出于藍……最望暗自擦汗,如此看來宵雅已經留了不少口德了。
宵待晨還沒說夠,繼續道:“還以為最誠然的兒子跟他爹一樣呢,由此看來後天教育果然比先天天賦來得重要啊。”
“拜托,別在這裏直呼我爹的名字好嗎,傳出去影響不好啊!”最望一臉無奈。猶記得喝酒時宵雅說他小叔很看好這個皇帝的作為,而今這話是在拐着彎罵他嗎?不過他也記得宵雅說他小叔每次提到皇帝都是用的“最小小”這個稱呼,這會兒怎麽直呼其名了?
“沒關系沒關系,我有你爹的把柄。”
最望汗顏,這人他惹不起!
總算送走這瘟神一般的家夥,最望老長老長地呼了一口氣。忽然覺得,這兩個同樣嘴皮子惡毒的人,宵雅總讓他感到焦躁難安或心亂如麻,而這宵待晨給他的感覺卻是簡單純粹的“必須遠離”……難道真是那啥了?不會吧不會吧!!
前一日的宿賓已畢,就等明兒個去宵家家廟……不過,宵家是庶民世家,并無在外的家廟,要不等宵雅中舉之後給建一個?
廿五,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