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立
“什麽?薔兒竟大張旗鼓地去砸鋪子?”
聽到鴛鴦的話,賈母只覺腦子裏嗡地一聲,眼前飛起了無數星星:“他也太大膽了,全無素日的小心!是了,必是見我找他來問話,他小孩子家心裏着急,想趕緊撇清幹系,就不管不顧地打上門去了——老二媳婦,你還愣着做甚?這都是你惹出來的好事,一波未平又起一波,還不快去找薔兒!”
王夫人本還盤算着讓紅桔家先關了鋪子,再堵了那遠親媳婦并在場之人的嘴,裝作萬事不知渾瞞過去。乍然聽見賈薔竟将此事鬧到人盡皆知,頓時氣了個倒仰:“老太太放心,我這就去把那沒王法的小畜牲帶回來好生管教!”
“糊塗,糊塗!”賈母恨不得抄起新拐杖去打這個一肚子算計卻又沒腦子的兒媳,“你罰了薔兒,事情傳出去,豈不是坐實了你知情?既到了這地步,只能依着薔兒先開銷了紅桔一家子,同他們撇清幹系,再去向被冒名的人家賠罪。”
“這不是得罪人嗎。”王夫人不大樂意。
見她愚笨至此,賈母終是忍不住把茶盞統統拂到了地上:“這事原本就是你鬧出來的!不但任用了背主的奴才,還妄圖把過錯推到個小孩子身上。若不是你撺掇着找了薔兒來,他又豈會如此沖動?你推三阻四的不肯去,難道是想讓我這把老骨頭去奔走麽?!”
打量賈母動了真火,王夫人肚裏縱有一萬個不情願,也只好忍氣吞聲地應了:“老太太息怒,媳婦這就去了。”
“咚!”
随着一聲巨響,黑底朱字的招牌重重落在地上,揚起塵灰飛揚,嗆得圍觀的人群直咳嗽,卻沒有一個人肯退後,反而俱都捂住鼻口,興奮地又靠近了一些。
“啧啧,我說哪有那麽多太太小姐肯把繡品寄在肖家這種小店子裏賣,裏頭果然有貓膩。”
“以往因有個閨女在賈府做事,連衙役都不敢往他家刮錢,這下賈家把他們店子都砸了,那些油子回頭肯定要來找他們的麻煩。”
“也是他家自己造孽,幹什麽不好,偏偏要敗壞大家女眷的名聲。從那些個妄想一親小姐少婦芳澤的書生窮漢身上賺錢時,他們怎麽不想想今天。”
…………
将衆人的議論聽在耳中,站在一片狼籍裏的賈薔微微一笑,向東府的家丁們招了招手,立即有人會意,将店主人、也就是紅桔的父親哥哥一起帶了過來。
“賈爺,小人冤枉啊,小人——”
見這兩人一疊聲地喊冤抵賴,賈薔俯身拍了拍年輕人的臉:“我已經報官了,喊冤的話留着去對京兆尹說。賈家對此事毫不知情,且你們并非賈家家仆,只不過仗着有個妹妹在府內做事,借勢胡來。你們放心,個中內情,我家長輩定會同京兆尹分說明白,相信大人定會禀公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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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容極清極美,手指卻是極冷,恰似眼瞳深處那份寒冽。肖家長子被他細嫩如絹的手掌一碰,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嘴唇哆嗦幾下,竟再說不出求饒的話語。
抽回手,賈薔長身而立,轉向衆人,朗聲說道:“諸位都是肖家繡鋪的街坊鄰居,定然清楚他平日裏做的何等營生。之前肖家假我賈府之名肆意行事,但實則賈府并不知情。他家有一個女兒賣到賈府做了我的丫鬟,表面恭順,實則背主求榮,瞞着我做下這等無法無天之事。我既知道,少不得要來料理幹淨。我這就将人送到京兆府,日後若有官差過來問話兒,還請諸位街坊替我做個明證。”
衆人見這錦衣少年小小年紀便言語缜密,頗有氣勢。且剛才指派家丁砸店時還特命不許對女眷動手,極有章法,對平頭百姓也十分客氣,顯見是個少年老成的明白人,不由大生好感,紛紛應道:“小哥兒放心,咱必實話實說。”
“多謝各位。”賈薔向衆人團團一揖。
數丈之外,一輛看似普通,實則守衛森嚴的馬車靜靜停駐。
車中人透過竹簾縫隙,凝視着不遠處少年清姣俊秀卻不帶分毫脂粉氣的面孔,忽然問道:“面若春花,談吐清致,想來他必是那銜玉而生的賈寶玉了?”
車外的侍衛首領面有慚色:“屬下慚愧,不知此人身份。”
“這不怪你,畢竟賈府雖看似繁盛,實際內裏卻已千瘡百孔,我亦未特別關注。若不是想借賈家長子的喪禮看看他們是否與某些人私下有來往,我也不會過來。此前我只道賈家再無出色人物,那賈寶玉除了生而特異,也并未有任何出彩之處。未想今日一見,倒還可堪入眼。而且……”
似乎是在回想什麽,片刻之後,那人才輕聲說道:“眼力也不錯。”
見他頗有興趣,侍衛問道:“是否要屬下立即着手搜集資料?”
“暫且不必,京中卧虎藏龍,他或許有些許可取之處,卻也不算什麽人才,否則早該聲名顯起。”
竹簾一垂,車中人道:“走吧,今日一時興起逛得久了些,該回去了。”
“是。”
馬車駛出長街之際,與另一輛錦帷寶蓋的馬車交錯而過,車內赫然是王夫人。
她只道賈薔必然還在打砸店鋪,遂對随行的管事周瑞如此這般交待了一番說辭。預備讓他到後先數落賈薔莽撞、沒管教好丫鬟,話裏話外帶出些是賈薔縱容丫鬟惹事的意思。再責罵肖家膽大包天,末了拿上賈政的帖子,将肖家人送到官府處置。
她本道此事仍可讓賈薔擔上責任,分攤了自己的幹系。沒承想,當她趕到肖家繡鋪時,看熱鬧的人已經在散場了。
遠遠看見賈薔悠哉游哉地甩手當先而行,後頭跟着被家丁扭住臂膀,垂頭喪氣的一對父子,再聽到道旁行人的議論,王夫人大體猜出了經過。
得知賈薔竟然先一步把她盤算好的事兒都做了,且做得比她更利索,王夫人不禁氣得牙癢,心道若讓賈薔這麽着走了,自己豈不是要背上所有的罵名?腦子一熱,她立即吩咐金钏兒:“把薔兒叫上來。”
既不能再用周瑞,她只能自個兒親身教訓賈薔,務必要給他安個莽撞糊塗,把事情鬧大的罪名!
打定主意,王夫人老臉緊繃。待賈薔上了馬車,也不等請安問好,就将一大堆話兒甩了過去:“薔兒,你太魯莽了。你可知你砸了肖家的鋪子固然一時解氣,卻要招出多少口舌是非!那些閑漢嘴裏從沒一句好話兒,他們會怎麽說你?會怎麽說府裏?仗勢欺人,家風不正……屆時你一人聲名受損還是小事,仔細連累到兩位老爺的官聲!那時你百死莫贖!”
王夫人滿以為這一番話聲色俱厲,定能将賈薔說得痛哭求饒。
不想,賈薔聽罷,突然正了正衣襟,一臉鄭重地說道:“侄孫自知行事不周,給府裏惹了麻煩,侄孫願一力承擔——侄孫早該自立門戶,只因父母過世得早,托賴得叔叔照看了這幾年。如今既闖了禍,侄孫願就此分房獨過,縱有人說三道四,也與榮寧二府無涉,還望二太太在叔叔面前替我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