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升叔

賈薔準備去找升叔。

他如今年紀尚小,單靠自個兒撐不起生意,自然得找個得力又可靠的人來打理。前世裏賈府被抄檢後,許多生意場上的朋友都同他斷了往來,生怕受牽連。漫說襄助,連生意也不肯做了,讓賈薔損失不少。若非如此,他也斷不至于淪落到當衣裳接濟賈府主子們的地步。

唯有升叔,是在那段日子裏極少數肯照拂他的故人之一。且升叔忠厚可靠又不乏生意頭腦,是個可以信任的人。

賈薔心道,幸好前生無事時曾與升叔聊過,知道他被東家起用的原因,否則現在還真不知該往哪兒去找人。

從整潔幹淨的西外城一路向北邊走去,街道越來越狹窄髒亂,兩側的樓房越來越破爛,連往來的人群衣着褴縷,補丁重疊。一部分人木然無神,一副委頓模樣,更多的人卻是眼神兇狠,一看便非善茬。

幸而賈薔早有先見之明,來時換了不起眼的灰袍,還把原本整整齊齊的頭發拔亂了些,用劉海擋住了面孔。否則,以他的模樣,說不定會有人強搶了去賣與人牙子。

再次來到這處貧民雲集,京中最為窮困的地方,賈薔早沒了前世過來找人幫忙的惶恐不安,反而頗有幾分懷念。

轉過一條條破亂之極的巷子,他甚至有閑心去想,榮府的小姐們得了寶玉從集市上買回的小玩意兒,頗為向往府外,恨不得能親身出來逛一逛。若她們知道府外除了樸而不拙的玩件之外,更多的還是這等肮髒不堪的地方,只怕會吓得昏死過去。

找到記憶裏升叔說的那條巷子,賈薔來來回回走了兩遍,卻始終沒找到升叔家,便去巷口的炊餅鋪子打聽。一連問了兩遍,當爐做餅的老板卻只當沒聽見。賈薔眼珠一轉,數了十個銅板給他:“老板,要一個餅。”

炊餅不過五文一個,這一下子,老板果然聽見了,立馬喜笑顏開地說道:“金升家就在前頭五十來步,院裏有棵槐樹的便是。你是他家的親戚侄子麽?見了他趕緊勸他搬家吧,自打他前年搬進這個招鬼的院子,運道就沒好過。”

槐樹有鬼招手之稱,尋常人家院裏絕不會種。賈薔記得升叔說過,他以前潦倒之時,恰好看到一處比市價低三成的院子。因院裏有棵極粗的槐樹,地方又太小主人不敢砍,怕壓倒了房子,所以價格極便宜,囊中羞澀的升叔不顧避諱将它買了下來。若非這老板的話,賈薔竟一時沒想到這茬,以致沒有找到。

賈薔接了餅子本來準備走開,聽老板話裏有話,不禁又站住了腳:“我做小輩的不好妄勸長輩,還請老板給說說,我叔叔他怎麽個運道不好了?”

老板道:“你這小子真是沒心沒肺,竟連叔叔家的事都不知道?別的不說,只說近來這樁:你叔叔雖早沒了父親,家道中落,卻還有個後媽,因人嫌她粗笨潑辣,也未改嫁,成天勒啃你叔叔。這會子又被個江湖郎中唬住,天天叫嚷這裏那裏疼,要吃人參鹿茸來将補。你叔叔家哪裏買得起這些藥?她就跳腳非把你叔叔的獨女兒給賣了,說丫頭賠錢貨,養大了也不中用,倒不如給她這做奶奶的換了藥錢,也是盡孝了。我們街坊都替你叔叔可惜,一個老實人偏偏攤上這麽個後母,偏偏本朝重孝,又不能不管,沒得說,這輩子只能被帶累得家宅不寧了。”

賈薔聽了這話,不禁愣住。以前他只聽升叔輕描淡寫地說因家裏有事急需用錢,所以便靠着家境尚好那些年、他行商的父親教給他的東西,與開當鋪的東家簽了死契,近乎賣身為奴,替東家做到老死為止。卻不知道,升叔竟是為了不省心的後母才做到這一步。

升叔是個老實人,既與東家說定了,便全心全意做事。但賈薔隐約聽聞,東家壓榨他壓榨得厲害,給他派了兩三個人的差使,支使得他經常連家都沒空回。

賈薔原本只想雇了升叔來替自己做事,既知道了這些去來,當即便決心要替升叔将這煩心事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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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本朝孝字重于天,甚至有朝廷大員的父母患了癡疾,整日在家大罵兒子不好,因此被罷官之事。自己要怎麽做,才能既全了升叔的名聲,又解決了麻煩?

思索之際,賈薔緩緩走近了那處有槐樹的院子。隔着牆面剝落、磚石松動的圍牆,輕易便聽見了裏面的聲音。

“你這忤逆子,不肯給我治病,是想讓我早早死了嗎?我知道了,你嫌我是你後母,嫌我對你不好,所以巴不得我早死了。你這般歹心,我定要去衙門喊冤,把你這些年苛待我的事兒統統說出來,讓官老爺評評理!”

“母親息怒,兒子并未說不給您治病。但您素來身體強健,僅憑一個江湖游醫的話便要買那麽珍貴的藥材,似乎有些不妥。不如到京中有名的醫館再把把脈,也穩當些。”

“你還說不給我治病!你不給我吃藥,就是巴望我死!你再不給我弄了藥回來,我今天就去告你不孝!看官老爺不把你判個流放!”

“這……母親,家裏情況您也知道,哪裏有錢買那些個人參鹿茸、冬蟲夏草?還請母親體諒兒子,先去醫館複診之後再——”

“住口!你也別找借口了!什麽沒錢,這小丫頭片子一牽出去,還愁沒錢?你們就是想逼死我!好省下我的嚼用給這賠錢貨攢嫁妝!”

“母親……”

…………

院裏吵得熱鬧,院外一群納鞋底打結子的大娘媳婦們在牆根下聽得直搖頭:“金家這個後母養得跟佛爺似的,忒不近人情了,隔三岔五地就要鬧一場。這次之所以非逼着繼子賣了孫女兒,全是因她無意聽媳婦兒說要多找些活計,給姑娘攢份好嫁妝。心上過不去,才鬧将起來。”

“她就是想讓兒子媳婦把錢全花在自己身上吧。也不曉得積積德,太造孽了。”

“唉,我天天做活兒替兒子媳婦補貼家用,他們待我還不如金升待他母親。這種惡婦,怎的就養下這麽孝順的兒子。”

“自來孝順的兒子,大多都有不近人情的爹媽。你看二十四孝裏的那些典範,爹媽做怪不拿兒女當人看的多了去了。”

…………

院牆極薄,牆外聽得見裏頭的吵鬧,牆內自然也聽得見外頭的議論。金母臉皮極厚,只把那些話當耳旁風,依舊扯着嗓門大吼:“我這病一刻也挨不得了!就是今日,要麽你把這丫頭賣了,要麽我去衙門找官老爺去!”

金家女兒吓得與母親抱頭哭做一團,金升滿心憤怒又不知該如何勸服這油鹽不進的後母,只是幹着急。

正在僵持之際,忽然院門被人推開,随即傳來一個清朗動聽的少年聲音。

“買藥的錢我出,不過,我不單要你家孫女,還要你家兒子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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