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回去的路上,劉安晟抱着兒子坐在龍年上,整個腦子一片空蕩,幾乎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劉澤旭雖然年紀尚小,但也從小桂子的話裏揣摩出了些東西。他煞白着一張小臉,沉默了半響才帶着哭腔問道:“父皇,母妃和妹妹不會有事的對吧?”
兒子的聲音拉回了劉安晟的思緒,他用手摸了摸懷中劉澤旭的額頭,這才發現手心已經出了一層黏膩的汗水。穩住心神,他輕聲道:“嗯,你母親一定不會有事。”
這句話不單單是安慰幼子,更是在安慰他自己。
龍辇一路疾行,劉安晟卻覺得簡直度秒如年。終于到了瓊樓前,他抱着兒子急匆匆的進了大殿——這裏一片忙碌,太醫和宮女們交錯着來來去去。看見劉澤旭,衆人連忙施禮,他卻完全沒精力關注這些人,直接就讓他們起身,又将劉澤旭放在了地上,開口問道:“皇貴妃的情況怎麽樣了?”
太醫院的幾位聖手幾乎全部來齊了,其中婦科最拿手的嚴太醫顫顫巍巍的跪倒在地,哀聲道:“恕老臣無能,娘娘腹中的孩子已經保不住了。”
太醫話剛說了一半,劉安晟便踉跄着後退了幾步,還未來得及繼續問下去,他便看見那幾個宮女端着血水出來。最後從內殿出來的那個宮女面帶哀色,手上抱着一個小小的襁褓,劉安晟心下一涼,已經猜到那是什麽。
“陛下,小公主她......沒了!”宮女說到最後,禁不住哽咽起來。
劉安晟閉上眼,腦中飛速略過了這八個月來的點點滴滴——剛知道這個孩子的到來時他和瓊玉的歡喜,每天為這個孩子講故事的習慣,揣摩這個孩子出生後究竟跟誰更親近的心理......
他強迫自己睜開眼向襁褓,嬰兒的皮膚泛着青色,但仔細觀察還是能看出她是個美人胚子。劉安晟曾經一度苦惱過将來女兒的婚嫁問題,甚至非常嚴肅的考慮了對未來驸馬各方面的要求。可是現在這一切都不用考慮了,雖然她的身體還尚有餘溫,但這個孩子終究無緣于世。
“父皇,妹妹她怎麽了?”劉安晟低下頭,這才發現幼子臉色極為難看,卻雖然強忍着眼淚,但拉着他衣角的手卻有些顫抖。他咬着下唇,又問了一句:“我沒有妹妹了嗎?”
看着平時開朗的孩子變成現在的模樣,劉安晟心中大恸,只是安慰的話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他沉默了半響,才嘆息道:“澤旭......”
就在這時,內殿中卻傳來女子的尖叫聲!還未等劉安晟反應過來,便看見平日裏伺候姚靜貞的大宮女跌跌撞撞跑了出來,對他喊道:“陛下!娘娘血崩了!”
伴随着她的呼喊,劉安晟眼前忽然一陣發黑!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劉澤旭便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入了內殿!其他的太醫雖然沒有吩咐,也都自覺地跟着進去了。
劉安晟卻在內殿門口停伫了——他總覺得一旦進了內殿,那些幸福的時光便會瞬間離他而去。
然而躊躇了瞬間,他還是決然地踏入了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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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床榻上那人--姚靜貞蒼白着臉色,滿頭大汗,整個人似乎已經暈厥過去,身下的被褥已經被血色染紅。若不是她的胸膛還有起伏,幾乎與死人無異。
“陛下,娘娘不知為何血流不止,即使服了藥也沒有效果。再這樣下去,恐怕撐不了多久啊!”
太醫的聲音讓劉安晟勃然大怒,他連思考都沒有就直接踹了面前的人一腳:“救不回皇貴妃,你就下去陪她吧!朕也不需要你這等無用的禦醫!”
床上的姚靜貞卻費力的張開雙眼,輕聲道:“你何必這樣呢?太醫們已經盡力了。若是能救的話,他們自然不會放着我不管的。”她的視線移到跪在一旁的劉澤旭身上,眼神溫柔起來:“澤旭,母妃方才一直在想你呢。”
劉澤旭泣道:“母妃!你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姚靜貞慘淡的微笑了下,又看向劉安晟,流着淚道:“我們的女兒沒有了,大概我也要一起去陪女兒了呢。所以陛下,答應我照顧好澤旭,他還太小了。日後我不能陪在他身邊,他能依靠的也只有你這個父親了。”
說完這句話,她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似乎已經耗費了全部體力。劉安晟只覺得整顆心空蕩蕩的,他不顧周圍人的視線,跪倒在床畔邊,抓住她的手胡亂吻了起來,又吼道:“瓊玉!孩子沒有了沒關系,只要你好好的就可以!太醫呢?太醫!還不趕快為皇貴妃止血!”他又覺得自己聲音太大,怕吵到姚靜貞,不由放柔了聲音:“澤旭不僅僅只是我的孩子,也是瓊玉你的啊!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要一起看着澤旭長大,看他娶妻生子。”
臉頰恍若有熱流劃過,他卻毫不在意。
【龍萌萌!幫我救救瓊玉!】劉安晟忽然想到了什麽,召喚出被他禁閉在空間許久的金色小龍,用幾乎是哀求的語氣問道,【一定有辦法能救回她的對吧!】
【很遺憾,可是我只是智能助手罷了,并不能修改世界的數據--除了在游戲初始時能夠确認玩家所在場景外,游戲中我不能給玩家任何幫助。】
智能助手一向甜美可愛的聲音現在聽起來卻格外可憎。
【玩家,這只是游戲,不必太在意不是嗎?】
劉安晟沒有說話,将龍萌萌重新扔進了空間,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無力。
他一直用高高在上的視線俯視着整個世界,自以為這個世界不會有任何事物能夠傷害到自己。即使一次次的重複自己已經把這裏當做現實,可遇到了眼下的情況,他卻依然求助于系統。這簡直是對自己人生的巨大諷刺——他什麽也拯救不了,只能在得到之後狠狠失去。
“瓊玉,我負你良多。”劉安晟輕聲低喃,第一次正視自己過去那些可笑的行為。明明是深愛的女人,他卻沒能保護好她,甚至無數次傷了她的心。許下永不相負的誓言,轉眼間又讓別的妃嫔懷孕。就連這次事情也十有□是後宮那些女人所做,瓊玉真的會愛着這樣劣跡斑斑的自己麽?
“安晟,我......我從來沒有後悔愛過你。”姚靜貞用盡最後的力氣伸出手,摸着劉安晟的臉頰,深深凝望着他的眼眸,“以後的日子......恐怕我不能陪在你身邊了。原諒我的自私,不要忘記我好嗎?”
“好好照顧澤旭,不要讓別人傷害到他......這是我最大的願望。”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嘴唇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卻固執的盯着劉安晟。
劉安晟僅僅拉着她的手,半跪在床邊,一遍又一遍的重複道:“我一定會讓澤旭得到最好的一切”
“所以不要離開我,瓊玉,不要離開我!”
得到了對方的肯定,姚靜貞如釋重負,她的眼底劃過一絲哀傷,手終于無力的墜下。
***
當後宮中其他人來到瓊樓時,看見的便是皇帝拉着皇貴妃的雙手,在她耳畔不斷重複這些什麽話語的樣子。劉澤旭則早已哭得昏厥,被宮女扶到了另外的房間中休息。
太後有些複雜的靠近床榻,這才發現皇貴妃的臉色不似活人——先是小産,又是血崩,便是再好的身子也撐不住,況且皇貴妃幼時曾被寒氣侵體。這一切都昭顯出皇貴妃已經薨逝的事實。
只是皇帝似乎并不接受這樣的結果,甚至對她們的到來全無反應。
“母後,讓我勸勸皇兄吧。”雨蝶站了出來,她和皇帝的關系極好,又與後宮沒多大牽扯,由她來出頭自然沒人多說什麽。太後也微微額首,對皇後等人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們就和哀家一道去外殿吧。讓他們兄妹兩個單獨談談。”
等衆人都出了內殿,雨蝶這才走向劉澤旭,順勢跪在了他的身邊。猶豫了下,她輕聲道:“哥哥,皇貴妃已經薨了。”
“哥哥。”雨蝶見他沒有反應,心中焦急,又喚了一聲,接着說道:“蝶兒知道哥哥難受,但死者已矣,若是皇貴妃有靈,也會不希望看見哥哥這等頹廢的樣子。”
“況且還有澤旭!他還那麽小就沒了母親,若是哥哥你也不去管他,他要怎麽支撐下去!”
熟悉的聲音讓劉安晟稍微恢複了點理智,他怔怔的看着姚靜貞的臉頰,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
那個會哭會笑的瓊玉已經離開了,就連她的身體也在漸漸變冷......
曾經的相處情景一點點的浮上心頭,劉安晟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對姚靜貞訴說,可一切都為時已晚。
伊人已逝,空留餘悲。
即使再怎麽不願意承認,他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自己能做的,就是履行好對她的承諾——一定會讓澤旭得到最好的一切!
元泰八年七月初九,皇貴妃薨逝,帝大恸,半月不朝。
☆、姚靜貞番外一:意難平
一
初見時,他還不是一國之君,我也不是皇貴妃。
我還是家裏百般寵愛的幺女時,曾經有幸随母親一起拜見過當年的皇後娘娘,也是在那一天,我遇上了雨蝶公主。雖然她僅僅只有五歲,但卻意外的和我很合得來——大概是從小父兄都不大拘束我的性子,所以人前我雖然總是溫順淑女的模樣,但和親人相處時卻有些過于活潑。而雨蝶恰恰與我性子相符,一同在殿外玩了好一陣,我們正打算回去時,他忽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先帝子嗣稀少,唯一的兩個孩子都是中宮所生,身為太子,他的地位可以說無比穩固。我原以為沒有任何競争者,從小便是在衆人贊嘆中成長的太子應當孤傲至極,可偏偏他完全打破了之前我的揣測。
不單單是欣賞父親的才華這件小事,更因為他對許多事物都有獨到的見解,除卻了身份,他也不過才年僅十二。大概是因為父親的緣故,他與我聊了好一會,甚至有些冷落了雨蝶公主。當我發現這一點時,不由有些惶恐。
然而雨蝶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反倒繼續和我聊起最近宮中的趣聞起來。我不禁對她好感更甚,不愧是天家之女,這份氣度便遠超同齡的孩子。離宮之前,我還與她約好下次見面時給她帶些宮外的小玩意兒。
回到家中,我興沖沖的跟兄長講述了一天的見聞。第二日一大早,又纏着母親去了趟集市,挑了好些飾品和民間藝人的木雕,打算作為禮物送給雨蝶公主。父親對我的行為也只是失笑搖頭,頗為寵溺的答應以後會讓母親帶我進宮。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很快這些屬于我的幸福便如同水中之月一般,輕易地被外力攪碎,只留下淡淡的漣漪。
二
沒過多久,父親因言獲罪,甚至牽連到整個家庭。
哥哥與父親一同被流放至瓊州——這個離帝都三千裏的地方據說瘴氣密布,蚊蟲遍野,多得是飲血茹毛,還未開化的蠻人。一路上更是窮山惡水,許多被流放的官員甚至還未到瓊州,便死在了半路上。
還來不及為父兄擔憂,母親的身體狀況便耗去了我全部的心神。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原本父親還未獲罪時,家中自然有錢買各種補藥,可現在哪來的錢呢?況且母親自從親眼看見父親和哥哥被帶走後,便一直精神恍惚,根本沒有求生的欲望。
被打入永巷時正是冬日,母親很快就一病不起,即使我再怎麽努力,也沒讓她熬過那個冰冷刺骨的冬天。最讓我絕望的是母親甚至沒有一處墓穴,生前那麽溫柔的母親,死後不過是被宮人草席一卷,扔在了亂葬崗。
我第一次明白了恨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即使最後我成了皇貴妃,即使最後我與父兄重逢,但這種感情卻仍然深深地蟄伏在我的心中。每當我沉浸在幸福中時,這只野獸便會在黑暗處低低地咆哮,提醒我不要遺忘那年的冬日。
三
像我這樣的犯官之女,在宮中的地位毫無疑問是最低的,就連普通的宮女也能直接訓斥我。在無數個難熬的日日夜夜中,每當我想起遠在瓊州的父兄時,總會重新振作起精神。
只有活下去,才會有再次重逢的可能。
随着年紀的增長,我的工作也從一開始的打雜變成了照看太溪所的那片梨林。這是個苦差事,從早到晚都要忙碌着,又根本不會被上位者注意,難怪被交給了我。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剩下的人生會在這片梨林中突然轉折。
這些年身在宮中,我也多多少少知道些事情——先帝在兩年前去世,太子劉澤旭登基,改年號為元泰。自他登基以後,減賦親民,朝政大事也多征求官員們的意見,名聲頗好。對于女色倒也不太熱衷,後宮中加上皇後也只有六人罷了,是難得的一位明君。而當初可愛活潑的雨蝶公主卻變了許多,即使只是一個打雜的宮女,我也聽說了不少她的事跡。譬如說嬌蠻任性,屢屢對近來得寵的趙氏姐妹當面斥責,性好奢華......
大抵時間的力量就在于此,能讓我學會如何掩飾自己的內心,小心翼翼的活在這個宮廷之中;能将那個記憶中的少年磨砺成一代帝皇,贏得百姓交口陳贊;能把曾經可愛活潑的小公主嬌寵成現在的模樣,那是讓我豔羨的肆無忌憚。
“梨花看似平常,顏色卻淡如初雪,恰恰與你相配。”
那一日相遇時,陛下向前走了幾步摘下一枝梨花,親自插在我的發上。仿佛是在夢中出現的情景,我在驚訝的同時也暗暗有些喜悅——若是能有幸得寵,那父兄是不是可以從瓊州回來呢?
抱着這種想法,侍寝時我努力迎合着陛下,而這種迎合似乎也襯了他的心意。所以第二日我便被封為正七品選侍,又加賜封號為“惠”,居住在太溪所的犁香閣中。
坐在窗畔,望着不遠處的滿林梨花,我輕輕笑了起來。
四
陛下待我極好,隔個三四天便會來犁香閣一次,這讓我在後宮中也算是上是受寵。這些日子我曾向皇後請安過,趁此機會也仔細打量了下後宮其他妃嫔,幾乎各個都是傾國傾城的相貌。難怪皇後似乎對我的得寵不放在心上——陛下大魚大肉吃慣了,想換換口味改成清粥小菜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不以為意,不論陛下寵愛我的原因是什麽,只要這份寵愛确實存在就夠了。
直到那一日雨蝶公主禮佛完後回宮,她高高在上眼神冷淡的盯着我,我不由将姿态放得很低——在後宮乃至朝堂之中我都毫無根基,哪怕是她的一句話,都能把我打入無底深淵。誰都知道,陛下最寵愛的就是這個妹妹。
她最後還是沒說什麽,只是露出了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我回去後思索了許久,莫非她認出了我?那個時候她才五歲,應該不大可能記住只有一面之緣的我。再說若是她想起來了我們的相識,也不會是這種态度。
接下來幾個月裏發生的事情讓我有些目不暇接。
首先是寶林褒姒懷了身孕,初聞這個消息,我心中一酸。早就知道陛下是一國之君,不可能只有我一個女人,但當這樣的事實呈現在我眼前時,我還是有些難受。然而更令我難受的是陛下的态度,即使得知了這個消息,他卻不甚在意。
當我還是宮女時,我曾經親眼見過陛下對褒姒的柔情蜜意,百般體貼。那時到現在,也不過短短五個月罷了。我在心底也曾暗自思量過,論容貌才情褒姒都遠勝過我,今日她有了身子,陛下不過淡淡,換成我恐怕更是不堪。
如此想來,我眼底忍不住劃過一抹惆悵與失望。
五
後宮裏的女人們總是在不斷争奪,為地位,為寵愛,為子嗣。
褒姒流産,蕭昭容被禁足,趙氏姐妹一嘗所願,而我則被診斷出懷了兩個月的身子。
算算日子,那是我初次被臨幸時得來的孩子。
陛下親自抱我上了龍辇,一路上與我閑談逗趣,然而話題不知不覺中竟然轉到父親身上。他還記得父親編撰的史書,卻忘記了曾與他相逢的我,不過這也沒什麽要緊。我輕輕撫摸了下腹部,這個孩子将會成為我的力量,這樣就夠了。即使将來失寵,我也多多少少有了依靠,不會一個人寂寞的生活在這個宮廷中。
我抽泣起來,向他述說了父親的事情,想起遠在瓊州艱難度日的父兄,又對比下華服美衣的自己,心中更是羞愧難當。
“瓊玉,我向你保證。很快你的父兄就會從瓊州歸來。”
淚眼彷徨中,我瞧見他真摯的神情,心忽然跳快了半拍。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一個高高在上,需要我仰視的帝皇,而僅僅只是我的男人。
我屬于他,他亦交付我一片真心。
然而這也不過是錯覺罷了,除我之外,這後宮中還有那麽多嫔妃,更有着從高麗而來身份高貴無比的公主。
那一日宮女告訴我消息時,我執筆的手忽然顫抖了下,墨汁灑落在宣紙上,好端端的一幅字便這麽給毀了。即使他并沒有臨幸那位公主,我原本熾熱的感情也冷卻下來。
原本就是我太天真,見了父母之間琴瑟和鳴,便以為自己也能得到同等的幸福。卻不明白一旦對帝皇動心,便難以忍受着其他妃嫔的存在。思及于此,我忽然苦笑,其實這後宮的女人有幾個不是這樣呢?就連皇後這位嫡妻,也要故作大度的勸陛下雨露均分呢!何況是一個區區犯官之女的我?
褒姒流産一事最終還是有了定論,原來是趙家姐妹暗中出手,陷害了蕭昭容。陛下大怒,将趙家姐妹打入冷宮,又賞賜了蕭昭容好些珍寶,而褒姒的宜德苑卻門庭冷落。
其實這件事說不準另有蹊跷,背後誰是贏家誰是輸家還不一定呢。不過這種高位妃嫔間的種種鬥争既然沒有牽涉到我,我自然也懶得淌這一灘渾水。
六
很快便到了酷暑,陛下攜我一起去了避暑山莊。這段時間我和雨蝶相處的倒也還好,記憶中那個天真可愛的女孩似乎又回來了——然而相處中我還是不敢放開,有時候距離反倒是保護自己的最好方式。
這是很久以來我第一次重新呼吸到宮外的空氣,沒有太後,沒有皇後,甚至沒有其他任何一位妃嫔。每日裏陛下與我不是閑談史書,便是彈琴作賦,亦或者一臉認真的對我腹中的孩子講着故事。在這種環境中,我總會有種不切實際的錯覺,認為我們之間再沒有別人的插足之地。
當打開陛下遞給我的錦盒,看見其中父親寄來的家書時,我終于忍耐不住心中激蕩的感情,抱着陛下的腰淚流滿面!
“不論發生什麽事,你并不孤單,瓊玉。我一直會在你身邊。”他聲音溫柔的回抱住我。
正如他所說,我并不孤單——我還有父兄,還有孩子,以及......這個環抱住我的男人。
即使他不可能屬于自己一個人,但至少此刻,讓我稍微放肆一些,享受這一刻的寧靜與幸福吧。
七
父親和兄長在一個月之後到了避暑山莊,七年多沒有見面,父親看上去滄桑了很多。當年那個正氣凜然,從不向權貴低頭的他如今白發蒼蒼,拘摟着腰,若不是眼底那熟悉的清明,我幾乎認不出他來。而兄長明明還未到三十,卻有了白發,一只腿也因受傷而留下後遺症,他一開始還瞞着我,可走路時難免露出端詳。
明明是親人相見,我心中卻晦澀不已。談及母親的逝去,父兄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陛下一直欣賞父親的才華,只是經歷種種波折後,父親再無做官之意,堅決的推辭了陛下的封賞。而哥哥畢竟年紀大了,又無妻室,我擔憂他無人照料,便硬是勸他做了翰林院庶吉士。憑借哥哥的才華,這樣的職位自然是擔當得起的。
雖然并不願意,但回宮的日子還是很快到了。
轉眼之間,我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陛下憐惜我,雖然不能侍寝,但仍常常宿在犁香閣內。我也明白自己在後宮沒有根基,一味的專寵只會惹來是非,所以每當陛下去別人的寝宮時,我從來不會說些什麽。這也讓陛下對我的好感更甚,每每有什麽珍寶,總不會忘記我。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悠閑地過了下去,直到那一天的黃昏時,整個宮中都充滿了緊張的氣氛。我正覺得奇怪,鳳儀殿便傳來消息——太子在長廣寺被刺,傷勢頗重。
☆、姚靜貞番外二:意難平
八
太子乃是一國儲君,雖然平時并不得寵于陛下,但地位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知道了消息,我顧不上打扮,急急忙忙便帶了随身的幾個宮女去了鳳儀殿。皇後看來是急了,對我們連招呼也沒打,便去了內殿,空留下一衆妃嫔幹站着。
我站了沒多久,陛下便來了,難得看見他這麽急切的樣子。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畢竟是自己的嫡長子,也難怪陛下會這樣了。又等了一會,陛下親自扶雨蝶公主出來,我心下訝然,原來公主竟然也受了傷。這會兒正好太後也到了鳳儀殿,看見雨蝶公主,太後不僅沒有擔憂詢問她的傷勢,反而夾槍帶棍的說了好幾句。
進宮這麽多年,據我所知太後一向頗為寵愛這個小女兒,除了幾個月前罰了她禮佛三月,平時可是連句重話也舍不得說的。陛下似乎也有些納悶,卻還是打了圓場,他視線飄到正在行禮的我身上,不禁臉色一變,又道:“你們都起身吧。”
太後似乎這才發現了我們這群行禮的妃嫔,特意吩咐我坐下。
我知道這是他憐惜我懷了身孕,心下喜悅,又顧忌着場面,謝了恩後便識趣的坐了回去。而陛下也帶着孫太醫離開了外殿,想來是詢問太子的病情吧。
平常若是妃嫔們坐在一起,難免會閑聊一會,不過現在整個鳳儀殿都安靜的很,我坐在椅子上發了會呆,才發現太後和雨蝶公主似乎出去了。正覺的納悶,喉嚨間卻泛起了酸意,自我懷孕以來已經習慣了這種反應。又瞧皇後正在內殿照看太子,我便揮退了随身的宮女,打算獨自一人出去呼吸會新鮮空氣。
走到一處偏殿時,我卻聽見了清脆的巴掌聲。正打算直接離去,以免讓人發現,白白惹來一身麻煩,熟悉的聲音卻讓我停下了腳步。
那一晚,我終于知道了太後對雨蝶公主奇怪态度的來由,也明白了當初她為何那麽敵視我。
堂堂一國公主,竟然癡戀自己的兄長,這種事情若是傳了出去,恐怕整個陳國皇室将聲名掃地。
踉踉跄跄的走在路上,恰好碰上了陛下,我盡力掩飾住自己的神色,生怕讓人知道我方才聽見了什麽。
九
太子被刺之事最後被查出來是匈奴所為,陛下大怒,命人準備好軍需物品。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恐怕一旦時機成熟,陳國便會和匈奴開戰。
随着日子的推移,天氣也愈發的冷了。那一晚陛下照常來了犁香閣,卻因為炭火的事情難得的發了怒,甚至将我的位份一下提到了側三品充儀,這無疑是天大的恩寵。
我忍不住動情道:“陛下待瓊玉的好,瓊玉一直記在心上。”
陛下輕笑着吻上了我的唇,認真地道:“今生今世,朕必不負瓊玉。”
這已經不是陛下第一次這麽對我說了,後宮絕色美人不知凡幾,他卻偏偏專寵于我,如果不是真的對我的動了情,怎會如此?這般想着,我的心中半是甜蜜半是苦澀,腹中的孩子卻在這時動了下。陛下不禁笑了起來,我也抛開了思緒,沉浸在一時的美好氣氛中。
我被封為充儀的事情在後宮還未掀起什麽波浪,便被另一件事蓋住了風頭——匈奴率先對陳國邊境進攻,不宣而戰!
陛下臨行的前一夜,我将特意做好的護身符送給了他——雖然陳國軍隊衆多,又有像霍去病這樣的良将,戰場上正面對敵自然不懼匈奴,但若是匈奴再行刺殺這種手段,卻防不勝防。
自從知道雨蝶公主對陛下的感情後,我對她會偷跑出宮這種事情毫不意外。倒是太後氣了個倒仰,但畢竟有陛下為雨蝶說情,雨蝶又承諾不會出中軍營帳,太後也就沒再多說什麽。
雖說陛下去了邊關,但書信卻隔上三四日便會來一封。我素來愛好史書,閑來無事便琢磨着前朝的一些歷史,書信中也經常向陛下問些這類的問題。如此書信往來了好幾次,我卻忽然發現有些想念他了。
那日邊關又來了使者,當時我正在長秋宮與太後閑聊,原以為又是平常那般的書信往來,卻沒料收到的竟是陛下和雨蝶公主被刺的消息!
十
知道消息的瞬間,我忽然想起今年四月與他的重逢,梨花紛飛,暗香浮動,他笑容清淺緩緩向我走來。又憶起離別之前,他對我的深情款款,向我允諾一定會在孩子出生前回來。整顆心似乎破了一個窟窿,一股冷風嗖嗖的從我的骨子裏吹遍全身。
太後雖然煞白了臉,卻還是保持着冷靜,又追問了幾句具體情況。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并沒有事——雨蝶公主舍身為他擋了一刀,只不過兩人都還昏迷着罷了。這讓我松了口氣,正打算拿出帕子擦擦額頭的汗珠,卻發現手心一片黏膩。
算算時間,這條消息已經是三天之前的了,如果陛下真的沒事,想必下一位信使很快就會到帝都。
然而太後還是不放心,她先是吩咐信使不得将此事外傳,又讓我住到了長壽宮。我開始還有些詫異,看見太後頗有深意的眼神才反應過來。萬一陛下真的出了事情,我腹中的孩子又恰好是個皇子的話,那太後必然不會選擇太子繼承皇位。畢竟自從被刺殺之後,太子的身子就一日差過一日。
而這條消息若是被皇後知道,難免她不會想着對我動手。除去了我,太子便再沒有其他的競争對手——當初先帝後宮美人不少,可陛下卻一路順順當當從世子到太子最後再登基稱帝,不都是因為先帝膝下只有他一位皇子的緣故嗎?這點太後自然比我有經驗多了。
住進了長壽宮,自然能更好地了解到陛下的情況,太後也并不怎麽避諱我。也正因如此,我才能在第一時間知道陛下并沒有大礙,反而是雨蝶公主傷得不輕,所以大軍暫時還在歷城。太後聽了後又是喜悅又是憂愁,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心中還是挂念着這個女兒的身體。
然而才剛松了一口氣,父親病重的消息便如晴天霹靂般打在我的身上!我甚至還來不及出宮看望他一眼,父親便在夜間與世長辭。
太後怕我太過憂慮傷了孩子,勸解了我許久,又允了兄長親自入宮來見我,我卻始終放不下父親的離去。明明父親好不容易才從瓊州回了帝都,還沒享多長時間的清福,便離開了我。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人生之悲,莫過于此。
十一
與陛下視線相交的瞬間,我再也忍受不住眼中的淚水,就連手上正在繡的女紅也落在了地上。
我拽着他的手,向他敘述了這段日子的種種,大抵人都是如此,只有當失去時才會覺得珍貴。當初前線戰報傳來時,我才發現他對我的重要——他不僅僅是我孩子的父親,更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
與我溫存半響後,陛下忽然讓我以後不要喚他陛下,直接稱呼名字即可,又允我私底下不必用謙稱。這種榮寵本應當只有皇後才能享有,可陛下卻這麽說......
我不覺訝然,但看着他認真的神色,卻忽然明白了什麽,心中不由一動。
君以情待妾,妾以何報君?
窗外日光燦爛明媚,積雪初融,竟有些不似寒冬時節的景象。
十二
都說女子生産不易,但許是托了太後細心的照料,不到一個時辰,我便平安生下了皇兒。陛下為他取名為澤旭,這其中的寓意我自然明白——澤被天下,旭日東升。想起太子如今的身體狀況,即便是我,也忍不住動了心思。
澤旭是我和陛下的第一個孩子,自然值得最好的東西。
其實太子本來并沒有做錯些什麽,只是生在皇家,便不得不面對來自他人的明槍暗箭。就算有皇後一心護着太子,他虧損的身子恐怕也支撐不了幾年,這一點就連皇後都無法自欺欺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招惹皇後?
有些時候,身在棋局,不争便是争。
十三
升為昭儀兩年後,陛下忽然對我提起雨蝶公主的婚事。我不由微微一怔——雖說這些年雨蝶公主三天兩頭的往犁香閣跑,對待澤旭也是溫柔的很,但我始終忘不了那一晚太後和她的對話。
說到底,我還是怕她沒有放下這種禁忌的感情。
不出所料,雨蝶在知道這個消息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