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省三千

蓮池上,碧波蕩漾金光。

扶欄邊擠滿白袍學子,像一群探頭探腦的白鷺鸶。

少皇離開之後,氣氛顯而易見地活躍了許多。說來也奇怪,那一位分明脾氣極好,但無論多麽調皮的學生,在他面前也會不自覺變成鹌鹑。

今日,光風霁月的大君子不慎被卷入話題中心,衆人自然是亢奮不已。

聽着一聲聲刻意壓低的“大公子”、“救美”,顏喬喬忽然感覺身上的大氅有些燙手。

她知道自己的名聲一向不太好。

她生了一張被罵作紅顏禍水的臉,性子不穩重不端莊,說話口無遮攔,學業不上心,氣跑過夫子,暗算過執事,對待追求者态度惡劣……滿身罪行實在是罄竹難書。

而公良皇族向來高潔,少皇瑾更是君子中的君子、谪仙中的谪仙。他和她,本該隔着萬丈紅塵、滾滾俗世。

顏喬喬心中暗想,日後萬萬不可再玷污人家。

春宴自是被攪散了。

一衆學生擠眉弄眼下了樓,繞着觀水竹臺離開碧心臺,返回昆山院。

青衣女官将相關證據轉交給院中執事,然後與方臉侍衛一道護送顏喬喬返回她居住的赤雲臺。

韓峥被留在原處聽訓,顏喬喬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重重釘在她的後背上,像兩枚陰沁沁的暗箭。直到踏入昆山院的雲霧陣,不适感終于消失。

她知道他憤怒,他委屈——他素日與她關系不壞,今日分明也沒做什麽,她卻不依不饒,惡意滿滿。

他覺得自己無辜,可前世她又做錯了什麽?

他欺她、辱她、殺她、害她父兄,她又何其無辜!

她記得,前世這一日,他也曾眸光隐忍,啞着嗓子問她,他是否真的可以。

她記得,事情發生之後,他沉穩善後,安撫她、照顧她,認真許下一生。接下來的日子,他将此事瞞得密不透風,并沒有任何要脅的意思。

他待她極好,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離開昆山院之後,他請他父王正正經經向青州提親,禮單拉了幾丈長。

韓峥本就是數一數二的郎君,昆山院中暗暗心悅他的女子數也數不清。

郎才女貌,竹馬青梅,任誰來看都是天賜的好姻緣。

顏喬喬沒有理由拒絕。

她不愛他,可是這世間的夫妻,又有幾對是真正相愛的呢?

那時候,她是想好好與他共度一生的。

……

顏喬喬想着心事,只覺晃眼便走完了長長的臺階,來到自己的小院前。

昆山院分十八臺,她居住的臺地種滿一丈高的赤霞株,常年盛開着大團大團的枝頭花,遠望就像燃燒的晚霞,故命名為赤雲臺。

赤雲臺住了幾十名女學生,每個人有獨立的院子。

顏喬喬颔首謝過方臉侍衛與青衣女官,回到院中。她對着庭院正中的赤霞株出了會兒神,目光緩緩掃過廊上的木屋,以及左面的書室——書室于她而言,就是擺設。

夫子每次留下課業,她都會在堂上潦草趕完,絕不帶回休息場所。倘若實在趕不完,那幹脆就不寫了。

她和夫子的矛盾,十之八、九就在此處。每次催讨課業時,平日渾渾噩噩的夫子總是明察秋毫、洞若觀火、獨具慧眼,一下就能看穿她并不是把課業忘在了赤雲臺。

真是令人頭疼的冤孽!

一陣寒風打着旋從屋檐撲下來。

顏喬喬打了個哆嗦,驀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經歷這麽多年她才明白,有心力為課業煩愁其實也是幸事。

她擡手掩住哽咽,疾走幾步越過庭院,踏上屋前的長廊。

木扇排門半敞着。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臨出門時的模樣——天真爛漫、渾不在意,以為這一日與平常每一個普通日子沒有任何區別。

之後呢?

記憶變得破碎。她隐約記得韓峥在淩晨時分,将魂不守舍的自己送了回來。

她記得自己躺在榻上,呆呆望着賬頂,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麽也沒想;她記得自己麻木地看完大哥送來的信,又麻木地回複了他——佯裝無事發生,粉飾太平。

顏喬喬咬住唇,喉間隐隐溢出的嗚咽就像一只受傷的獸。

她忍不住想,父兄被江白忠殺害時,是否和她瀕死時一樣痛?

他們一定更加焦灼,因為他們還要擔心身處韓峥宮中、無依無靠的她。

下唇傳來刺痛,她咬破了唇,溫熱的血液緩緩淌過下颌。

“爹爹,哥哥……”她蜷起身子,指甲刺痛了掌心。

韓峥!

這一世,無論她如何報複,皆是他咎由自取!

又一陣寒風刮過滿樹紅雲,拂起她的烏絲。

身上倒是絲毫也不冷。

她低頭,怔怔看着暖絨絨的大氅。

這一世,已經變得不同。

她擡起手,小心翼翼攥住這件厚實的衣裳,仿佛抓住了自己鮮活跳動的心。

感悟了道意,她便能夠感知靈氣,從此踏入修真之途。

這一階段被稱為“入道門”,她需要吸納天地之間散落的靈氣,用以淬煉身軀、鞏固道意,以達到辟谷養氣的先天之境。

她也是修行者了!這一世,絕不再淪落為砧板上的魚肉。

她要……精忠報國!

念頭一出,顏喬喬唇角不禁輕輕抽搐,心下一片無言。

她真是被離霜荼毒太深。

想起冷面女官,顏喬喬咬住唇,心緒複雜難言。

“撲棱!”

一只青鷹落進院中,懸在顏喬喬面前呼呼振翅。

金黃的腳腕上系着一只青竹筒。

是大哥顏青的來信。

顏喬喬心髒“怦怦”跳,顫着手指取下信筒。

她已有整整七年不曾親手觸碰過親人之物。

青鷹歪頭看了看她,見她有回信的意思,便撲棱棱飛到窗臺,蹲下來梳理羽毛。

顏喬喬走進屋中,随手點燃九盞青銅連燈。

暖黃的光線蘊滿房屋,她從竹筒中取出信帛,坐到窗下細細地讀。

顏青每次寫信總喜歡唠叨,以往她總是嫌棄地一目十行,今日卻是用指尖觸着,一字一字研讀。

上一世,拿到這封信的時候她已失身于韓峥,神思一片混沌,全然不知顏青說了些什麽。

今日意外發現,顏青竟在信中提到了這場春日宴。他說他的朋友給了他确切消息,今日春宴少皇公良瑾會出席,顏青希望顏喬喬能夠厚着臉皮,替他向少皇殿下讨一幅字。

顏喬喬:“……”

她捂着臉,悶悶地笑了起來。

萬陣臺。

成功噎住公良瑾,白胡須小老頭不禁露出暗爽的笑容。

他拂了拂胡子,語重心長道:“瑾小子,你們宮中那一套,在我這昆山院可不好使啊。小林子這毛病确實不對,但學院教書育人,重在教育。懲罰學生,目的只是為了更好的教育嘛!”

聞言,蜷縮在一旁的林天罡不禁大喜過望,把腦袋點得像啄米的母雞:“院、院長所言極是!”

公良瑾颔首:“學生受教。”

院長虛着眼睛,瞟了瞟林天罡,撈過紫檀桌上面的煙鬥,滿滿填了一壺。

吐出一口長長青煙之後,他笑吟吟呲起黃牙:“帶着禁書進學堂,只要不看那就沒錯。帶着刀劍在院中行走,只要不傷人,那也沒毛病。瑾小子,你不也和小林子一樣身負兇器?只要不行兇,那就沒問題的嘛!你說是也不是?”

公良瑾:“……”

院長取下煙鬥,磕得梆梆響:“所以只要讓小林子今後再也不用那兇器,就是成功的教育!也不是說非要把兇器收繳到老夫這兒嘛!”

林天罡:“……”仿佛哪裏有點不對。

公良瑾拱手:“是學生狹隘了。”

“明白了?”老頭子道骨仙風。

“明白了。”公良瑾從善如流。

林天罡:“……”不是,等等,你們到底在密謀什麽?!

兩名執事上前,将林天罡帶出萬陣臺,送往蓮藥臺。

目送小林子遠去,一老一年輕緩緩收回視線,正色望向對方。

“現在輪到你的事了。”院長那雙懶散的眼睛陡然淩厲,“少皇瑾,你悟的什麽道?”

公良瑾斂目:“仁君。”

皇室歷代以仁德治國,以禮儀興邦,數千年來,帝君與儲君修悟的皆是仁君之道。正因為如此,公良皇族世代得到萬民擁戴,無論諸侯如何勢大,也萬萬不敢生起謀逆之心,否則便是與整個天下為敵。

小老頭冷哼一聲:“你也知道是仁君,不是暴君!”

“學生不敢。”公良瑾說着不敢,其實并無一絲惶恐之意,仍舊是一副清風朗月的神情。

“不、敢!”院長陰陽怪氣,“這世上還有你少皇瑾不敢的事?”

公良瑾但笑不語。

院長拿他沒轍,拍桌道:“給我自省!三千字自省!明天一早我就要看見!”

公良瑾眼角微跳:“……知道了。”

離開萬陣臺,公良瑾站在高臺之上,望着高山明月恍神許久。

夜風拂起他的衣擺,仿佛一步踏出便要乘風而去。

方臉侍衛與青衣女官從遠處掠來。

“殿下,人已送回赤雲臺。”侍衛拱手道。

公良瑾緩緩垂目,眉梢微挑,望向青衣女官:“沉舟,你再去一趟赤雲臺——方才走得急,忘了交待。令顏氏書面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時之前送我書房。”

“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