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桌上的水還冒着熱氣。

徐薇垂着眼,盯住杯口袅袅上升的水汽,等對方開口。

身體上的無力,讓思維也變得遲滞。罕見的,她放松了心神。讓一直被她牢牢掌握的某些尺度,不自覺地被交付出去。

下課後熱鬧的辦公室裏,沒人注意到這一隅片刻小小的沉默。

鄧川稍稍俯下身子扶着桌面,聲音熱度離她很近,音量也輕,像在耳語。語氣從容,又鎮定:“老師。我們看您好像有點不舒服。正好我手邊有藥,就給您送來了。”

徐薇沉吟,又猶豫半晌,說:“謝謝。我有吃藥。”昏沉間,她沒有自稱老師,鄧川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細節,心裏一動,仍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徐薇擡了下眼皮,正好撞進她的眼底,小朋友目光灼灼,像在期待着什麽。

她強撐着昏沉的腦袋想了想:“...還是謝謝你。”

又誇一句:“你們有心了。”

她瞥眼鄧川搭在紙上的手,說話時嘴唇翕動,聲音很啞,只有氣息吞吐。

非常虛弱的模樣。

“那老師,我先走了。”鄧川說,稍稍抿着唇,“你要記得吃藥哦。”

徐薇仍舊撐着頭,聞言擡眸,“好。去吧。”

她眼尖,一眼就看見鄧川泛紅的耳廓。但她此刻的思緒反應得格外緩慢,等鄧川走後,才回過味來。有些莞爾地彎彎唇角,把桌上的一袋子藥收好。

隔壁的數學老師見她動作,轉過頭,問:“徐老師跟鄧川挺熟啊?”他是鄧川高二的數學老師,認得她。見兩人有些別扭又莫名和諧的相處狀态,一時好奇得很。

徐薇本來想說“還可以”。可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彎。只淡淡地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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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拆開那盒草珊瑚含片。取了一顆放進嘴裏。

中年男人格外絮叨,徐薇沒怎麽搭理他,也在那自顧自感嘆:“鄧川這孩子挺好的。就是心氣高,比較傲。以前都不怎麽理人。現在都會關心老師了。長大了哈。”

他話說得熟稔,徐薇不好不回話,“嗯”了一聲,帶着些鼻音。

隔壁數學老師旋即反應過來她還在生病,遂收住話頭,不再多言。

好不容易捱過上午,快到午飯時,秦姝來找她。

徐薇的臉色實在不好,她下午沒課,但班主任不能不去看着,秦姝好說歹說,讓她請了半天假,在宿舍歇着。

徐薇不常生病,自然也沒什麽生病休養的自覺。秦姝去上課,她睡了一會兒,感覺頭沒那麽疼了。便坐直身子,打算喝口水。再看會書。

習慣性地打開微信。本來是想查看工作信息,沒成想。回複完工作消息往下翻,居然有條消息來自備注“弟弟。”

徐薇怔住,不自覺地咬住嘴唇。

她跟家裏人一般不聯系。若聯系起來,也只為那一件事。

果然,徐浩給她發微信,說媽媽的忌日快到了,問她回不回去。

徐薇沉默着,半晌沒回過神。

周六靜悄悄地注視着她。看她不動,晃晃尾巴,走到她的懷裏卧下。

這是秦姝起的名字,她糾結大半個晚上,最終還是放棄潮流貓咪的名號,把名字定為它和徐薇相遇的那天。

徐薇撫了一下它的背脊,柔軟順滑的觸感,讓她勉強找回一點思考的氣力。

但手指在鍵盤上徘徊許久,光标處的字句還是打了又删。徐薇注意到,徐浩的消息是中午十二點多發的。那時她已經休息,時隔三個多小時沒回複,相必他已經判斷出了問題的答案。

她承認,她的第一念頭也還是逃避。

但或許是生病讓她的心防變得格外脆弱,明明已經時隔多年,盯着千裏之外的親人發來的消息。徐薇還是久違地感到有些難過。

她低落許久。最終還是決定不回複徐浩。

媽媽她會自己找時間去探望,但不會是跟他們一起。

周六仰起頭看她,眼睛圓溜溜的,瞳孔是剔透的黃綠色,有些深邃,像能一眼看透她的脆弱。徐薇捧着它的臉,順了順它的胡須。看它不習慣地扭臉,忍不住,把頭埋在它頭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心裏煩亂得很,和衣躺下,卻再也睡不着了。

傍晚,秦姝回來,給她提回來打包的白粥,還有幾樣小菜。

徐薇沒什麽胃口,但惦記着要吃藥,還是勉強吃了些。

她吃過藥,洗漱過後,略略感覺清爽些。好在沒有發燒,徐薇心情松快一點,回到床上歇下。

秦姝寫完教案,來房裏看她,見她還一臉淡定地一邊看平板上的往年期中考題,一邊寫命題分析。

她實在受不了,作勢要收走:“姐姐,還生着病呢,能不能別這麽愛崗敬業啊。學校給你發雙份工資嗎?”

徐薇攥住了,沒放:“我心裏有數的。”

“你別說這種話了。你什麽時候心裏沒數啊,你可是什麽事情都能預料。”秦姝沒好聲氣,又嘲笑:“可惜就是沒料到會感冒哈。”

她經常跟徐薇這麽開玩笑,沒想到這次說完徐薇愣怔片刻,才開口道:“也不是什麽都能預料得到。”

語畢把平板按熄,塞到她手裏。冷清清說一句:“我要睡覺了。你出去記得把門帶上。”

秦姝不明所以,但還是好脾氣地往外頭走,問她:“要喝水嗎?”

徐薇答:“不了。”

便只餘下一聲關門聲回答她的話。

這一夜徐薇睡得并不安穩。多年前一些糟糕的記憶突入夢魇。那些她以為自己不在意了的事,其實并沒有被她忘卻,也沒有被她淡化。

緊縮的門窗,桌上的藥盒,四周空白的牆壁,以及父親惡狠狠的眼神,他們有相似的臉,他卻用那樣的眼神看她。

徐薇。他說。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你幹脆不要有感情。

這句話讓徐薇猛然驚醒。深秋的天氣,她居然睡出了薄薄一身汗,睡衣沾着背,有些粘膩。

她恍惚半晌,夢裏的感受太過真實,讓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這些過去對照她的現在,是失敗?是不堪回首?還是後悔?

徐薇坐起身,垂着頭,發絲垂落在她臉側,什麽都看不見,周圍那麽安靜,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

都不是。她聽見自己這樣回答自己。她做出的所有決定,都是陰差陽錯下的迫不得已,也是順應本心過後的問心無愧。哪怕最終的結果并不盡如人意,她也并不後悔。

四周黑沉沉的,伸手只見外頭透進來些微弱的光,已經是後半夜,世界沉睡着。徐薇卻感到頭腦空前清明,可能病已經好了大半。她稍稍安心,裹着被子翻了個身,不知不覺間,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果然神清氣爽。感冒已經好了大半,就是嗓子仍有些疼,說話使不上力氣。

徐薇去到教室,她今天來得早,早讀還沒開始,教室裏已經七七八八坐滿人,各看各的書和作業。徐薇站在走廊,悄悄注視着這些年輕的臉龐,每一張側臉都格外認真。他們正處青春盛年,人生都還擁有無限的勇氣和可能。

羨慕嗎?她問自己。

她給不出答案。

生病似乎容易讓人低落。徐薇暗暗想。

這些傷春悲秋的念頭在平日裏壓根不會出現。不過,既然是生病的緣故,她允許自己脆弱一會兒。

但也只是一會兒。很快,早讀開始了。今天是語文早讀,語文老師來過,站在講臺上安排過後,見徐薇在這兒,就去隔壁班看着了。

學生們的讀書聲朗朗。從四面八方,交織成密密的網。

語文在開學就發了必背古詩詞和古文的小冊子。他們照着冊子朗讀。先把必背古詩詞讀完,再挑幾篇古文讀。

徐薇便聽着他們一首一首地念過去。

聽着聽着,徐薇忽然想,學生們念這些的時候,心裏在想些什麽?這些詞句多宏大呀,抱負,相思,懷愁,辯證,哲學與自然。這些半大的小孩,對這些語句會有多少感同身受?

她自己念書時,語文學得并不算好,自覺審美能力遠遠不夠,只堪堪能應付考試,再多,便有心無力了。而等到她真正能理解這些古詩詞的時候,她也已經不是學生了。

初聞不識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徐薇後來也釋然。語文教育的意義可能也正在于此。在人生中狀态最好的時期,賦予這些經典足夠的重要性,使學生得到知識,便已經足夠了。在今天學會尊重,等明天再去感動。也不算晚。

話雖如此,她還是有些可惜。語文不同于數學,沒有清晰的是與不是,只在那一瞬間的有或無。

她又想,或許,判斷一個老師的好壞,便是能引領學生感動多少。

沒來由的思考和感悟,讓徐薇自己都有些發笑。難道果真是感冒後遺症嗎?本該最講求思維效率的自己,居然總在做無用功。

為轉移注意力。她的視線開始無意識地在教室裏掃視,最終落在鄧川身上。

鄧川撐着頭,精神很好的樣子。眼睛亮亮的,頭發又紮成飛揚的馬尾,鬓角有些沒紮幹淨的,茸茸的毛發,被她別在耳後。

她念着“關關雎鸠,在河之洲”,嘴角含着一點笑。

徐薇心裏忽然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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