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在衆人有意或者無意的注視下, 徐薇朝鄧川張開了手臂。

鄧川上前一步,雙手擦過徐薇的腰,在她身後收攏。她把頭側在徐薇的脖頸, 像沙漠裏久旱逢綠洲的旅人, 深深地呼吸。

她擁着她,察覺到徐薇的手點到即止地放在她的背上,禮貌地回應着她。若要放在青春片裏, 這個擁抱既不熱烈,也不莽撞,帶着一點青澀的橙香, 平和,恬淡, 盛滿柔軟, 像晨曦的微風吹拂過山崗, 足以讓導演給一個長長的慢鏡頭。

在徐薇的懷抱裏, 鄧川從未如此清楚地意識到, 高考真正地結束了,擺在她面前的道路康莊如坦途,她可以正大光明地擁抱她,以一個大人的身份。

是徐薇以一個擁抱,結束了她的少年時代。

少年人溫熱的鼻息落在徐薇的耳畔。鄧川的手臂在漸漸收緊, 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蟬鳴聲聲, 傍晚前的陽光溫和得不像話,徐薇卻感到自己似乎要在她懷裏融化。她克制着, 拍了拍鄧川的背,示意她放開。

人群仍未散去。鄧川在松開手之後,牢牢占據了徐薇身邊的位置, 一雙眼睛璀璨如星辰,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她的目光裏有太多在此時此刻才真正解放的東西,直看得徐薇不自在地偏了偏頭,口中鎮定道:“首先恭喜大家,高考已經結束了。我們班是在明天早上九點,在行政樓前集合拍畢業照。具體通知我已經發到班群裏了,大家互相通知一下,別忘了。”

“好了。你們抓緊時間收拾東西吧。待會可能會堵車,要跟家裏人協調好時間。”

徐薇說完,人群漸漸散開。大部分人待會還得去收宿舍裏的東西,就像徐薇說的,每年高考完學校外的路都會堵車,回到家大概晚飯點都過了。

鄧川不急,她手裏的東西都沒放,一路跟着徐薇到了辦公室。

經過剛才那一遭,徐薇不太敢看她,偏頭看着前面的路,趕她:“跟着我幹什麽?”

鄧川笑眯眯的,加快腳步走在她的身前,倒退着身子,一邊說話一邊牢牢盯着徐薇的眼睛:“我去幫你收拾東西。”

“不用。你去收你自己的。”

鄧川沒理會她的拒絕,腳底下跟着她,嘴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徐薇說話:“徐老師。你吃橙子嗎?”

“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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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師,晚上我們出去玩,你要來嗎?”

“不要。”

“徐老師,明天拍畢業照,我能站在你旁邊嗎?”

“不——”徐薇擡起頭,似有若無地瞪了她一眼。

“這個待定。”她說。

鄧川抿着嘴笑,往徐薇身邊湊,辦公室裏也有老師在收拾試卷,抽屜被拉開,老師的桌面也像學生的桌面,分門別類地碼着書,卷子和教案。

徐薇轉頭看她,小朋友的眼睛很亮,裏頭盛滿小獸初出山林的喜悅和不知所措。她自己可能也并不知道為什麽要跟着她,這樣的鄧川讓她有些心軟,她太年輕,她單純又笨拙的試探,在她面前一覽無餘。

“好了。”徐薇緩了口氣,低聲說:“你先回去收拾東西……”她的語氣裏帶着些未說出口的暧昧,比直接挑明更讓人心癢。

“我過幾天要搬家。”她側過臉,去收拾桌角的一疊書。“你有空就來幫我。”

空氣中有短暫的空白,徐薇以為鄧川沒聽見,轉過頭去看她,卻看見一個被禮物砸昏頭的小朋友興高采烈地說:“有空!我什麽時候都有空!”

音量不小,辦公室裏人來人往,很難不被注意到。

徐薇略微蹙了下眉:“別這麽大聲。”她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你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嗎?”

鄧川立刻閉上嘴,瞪大眼睛搖頭。

開什麽玩笑。她恨不得辦公室裏只有她們兩個人。鄧川無厘頭地想,二人世界受人推崇果然是不無道理的。若是世界上只有她們兩個人就好了,什麽都不用去想,也什麽都不用去顧慮,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到那時,她會行動得更直接,把話說得更直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清不楚,靠她們兩個人彼此推來推去。

徐薇用目光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時間不早了。你們家沒人來接你嗎?”

“啊。”鄧川這才想起來,她的家長正不知道在哪裏等着她,“那我……先回去了?”

“嗯。”徐薇輕輕地點了下頭。

鄧川走之前,還不放心地又叮囑徐薇:“你要記得叫我啊,你一個人不行的。”

“知道啦。”徐薇往外推她,“我到時候再聯系你。”

鄧川回到教室,果然,唐麗鵑和老鄧同志估計已經把車開進來了,正站在她的座位邊樂呵呵地說着什麽。

她走過去喊人,老鄧一見她就摟住了她的肩:“你跑哪去了?你可是今天的絕對主角啊,怎麽樣?想好怎麽放松了沒?”

鄧川說:“去幫老師收拾東西了。”

“哎呀。”老鄧立刻說:“真不愧是我女兒,畢業了都這麽熱心,好哇,熱心的人一般都有前途......”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唐麗鵑瞪了一眼,讪讪地住了口。

瞪完滿嘴跑馬的丈夫,看向女兒,唐麗鵑笑顏如花:“辛苦啦,寶寶。媽媽幫你把書收拾了一下,你看看有什麽漏的。我們不急哈,外面估計還在堵車。”又問:“你晚上打算去哪裏玩啊?”

鄧川一邊查看桌上被分門別類疊好的書和卷子,嘴裏說:“和同學約好了,先去吃飯,再去KTV。”

這是裴青玉定好的計劃,約好了學校裏關系好的同學,大家的好友圈都差不多重合,熱熱鬧鬧一大群人。

“好。”老鄧說,“錢夠嗎?不夠爸爸再給你點。”

“夠的。”

“出去玩,買單要主動點,朋友之間不要計較那麽多。”

“知道啦。”鄧川把書留在課桌底下,把筆記搬到箱子裏。這是她們學校的傳統,畢業生的書可以自由選擇帶不帶回家,方便低年級的人來取,剩下的最後由學校統一收走。

唐麗鵑不愛聽丈夫教育女兒,道:“這還用你說,你女兒比你明白多了。”

老鄧搖着頭,開玩笑;“哎呀哎呀,我就知道,我女兒可比我有錢。閨女,你老爸給你的錢都是你媽的手指縫裏漏出來的啊,你以後賺錢了,記得多接濟接濟你爸。”

話音未落,他就被唐麗鵑在手臂上拍了一巴掌,也不生氣,笑眯眯地挨了她這一下。

老鄧工作忙,他身上還穿着西褲白襯衫,一看就是剛從公司趕過來的,正常作息的時間裏,鄧川難得在家裏見到他幾面,他們一家人之間卻并不生疏,跟她爸這副性格有莫大的關系。

一家人說說笑笑收拾完教室的東西,往宿舍走。

宿舍裏已經空了一半,另一半也空得差不多了,床簾被罩亂糟糟地堆着,鄧川剛到宿舍門口,就被宿友拉住了:“鄧川,快過來拍照——”

她爸笑眯眯地沖她擺擺手:“去吧去吧,爸爸媽媽幫你收。”

宿舍裏都是家長,鄧川聽見身後他爸大聲打招呼的聲音,眼前被放了一只手機,屏幕裏是她們宿舍六個人。

蔣夢站在她旁邊,倚着她的手臂,鄧川有些不自在地把一只手背到身後,對着鏡頭笑得純良而無害,負責照相的宿友設置了延時拍攝,慌慌張張地跑回人堆裏。

鏡頭咔擦一聲,像晚風發出了輕輕的笑聲。

盡管剛剛結束了一趟人生旅程,鏡頭裏的她們仍舊是稚嫩的,臉龐年輕得發光,人總會長大,可這份光芒永存,它跟着不再回頭的青春一起,在時光長河裏熠熠閃光。

拍完集體照,還要拍三兩組隊的組合照,天色漸漸暗下來,校園裏的喧鬧沒停,來來往往的車燈在校道上閃爍着,與黃昏的天色交相輝映,顯出幾分魔幻色彩。

與室友告別過後,鄧川在走廊站了一會,她看着天際翻滾着的淺紫和橙紅交織的層層雲翳,忽然想念起自己的相機來。

為了高考,她已經很久沒拿起過相機了。

鄧川喜歡攝影,不僅僅是喜歡鏡頭裏那份奇異的平衡感,鏡頭那麽小,可鏡頭也那麽大,既裝得下蜜蜂的尾翼,也裝得下這整個世界的山水。她更喜歡的是為了捕捉一個鏡頭之前所做出的努力,值得記錄的瞬間和靈感一樣可遇不可求,在按下快門之前,鄧川最常常做的事便是尋找機會和長久的等待。

高一的周末,她跟着裴青玉和蘇眠一起,跑到她們這座城市最高的山上露營,只為了拍出最好看的日出。山上當然不止她們三個,挨挨擠擠,排滿了攝影愛好者們的小帳篷。太陽出來之前的暗色裏,旁邊姐姐還給她倒了杯熱水。

日出拍完了,大家也差不多混熟了。

後來,她跟着在這樣的旅途中認識的人,結伴去大廈頂端拍延時,去山澗裏拍流星,去山裏拍楓葉。為了一個很好的光線,等待一整個下午。偶爾遇到電梯壞了,便得背着重重的相機包,爬二十幾層樓。

再後來,她為了學習,暫時遠離了這樣的短途旅行。

此時此刻,在夜色降臨之前,鄧川恍惚地感覺到,其實她從未遠離過那種等待。

她更加強烈地預感到,即使黃昏還未散去,月影卻已經挂上了樹梢,距離按下快門的時刻,也已經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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