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沈周安◎

“師傅,麻煩在目的地前面一條街放我下來。”

周安沒有立刻回嘉寧公館,她從出租車上下來,就呆愣地站在路燈下站了很久。

腦子裏一直回蕩着傅明琛那熟悉的嗓音用陌生的語氣說出的“瞎子”。

【可惜是個瞎子,帶不出去。】

瞎子、瞎子、瞎子……

周安鼻子酸澀難耐,她蹲下身在空蕩的街頭抱緊自己。

她不懂。

她不明白,如果傅明琛嫌棄她是個雙目失明的殘疾人,當初為什麽要救她。如果只是貪圖她那張一無是處的皮囊,這一年來為什麽不碰她,她那肢體接觸恐懼症又算得了什麽,傅明琛何必在意?

傅明琛的行動明明白白表露出了他對自己的關心,可卻對朋友那樣說她……

他太矛盾了。

周安在冷風中逐漸恢複冷靜的頭腦。真心嫌棄她也好,在朋友面前的虛情假意也好,不管怎麽樣,她需要聽到傅明琛親口對她說。

她站起來,抱着沒有送出去的禮物朝着嘉寧公館的方向走去。

——

一周前,沈周安拿到私家偵探調查到的周安的詳細資料。資料記載,周安出生于小康家庭,八歲時和父母走散,之後被一位獨居的老奶奶收養,從那時起便改名為周安。

八歲,正是當年那個小女孩的年紀。時間上對得上十一年前的拐賣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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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周安身上還存在疑點。

當年他送周安的那串帶有禪珠的手鏈為何在她嘴裏變成了她母親的遺物?

沈周安乘了當晚的飛機,飛往中國南方的一個偏遠村落——周安的故鄉。

無論如何,沈周安都要拜訪一下收養周安的老奶奶。

從清水鎮到梨花鄉需要繞過好幾重大山,山路崎岖。沈周安雇了當地人開車帶路,他坐在後座,在車子的一颠一颠中翻開周安的資料。

就算生活在教育落後的農村,周安從小到大的學習成績都是年級第一。沈周安看着一整頁紙上的高分,疲憊的嘴角不由帶了些笑意。

這些年他在拼盡全力地成為可靠的大人,她也在很努力地長大。

“翻過這座山就到梨花鄉了。”前面開車的司機用不太标準的普通話提醒沈周安。

沈周安擡眼望向車外。前面是典型的江南水鄉,楊柳依依,水波蕩漾。溪邊路旁種了很多的梨樹,來年春天這兒定是白花漫天。

就是這樣的土壤養出了周安溫柔沉靜的性子。

沈周安下車後幾番打聽,找到了周安奶奶的房子。

聽聞有年輕人找過來,周安奶奶熱情地将人迎進屋裏,煮上了自家做的龍井茶待客。

周安奶奶看起來六十多歲,頭發銀灰夾着白,面容比同齡人蒼老很多。衣着雖樸素,但幹淨整潔。

周安奶奶遞上茶水,在另一條椅子上坐下,和藹笑起來,問沈周安:“小先生是為什麽事而來?”

沈周安沒有迂回,直截了當地問起了周安的是怎麽被收養的。

奶奶喝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差點翻了出來。

沈周安注意到老人家緊繃的神色,開口解釋:“我十歲那年也被人販子綁了,當年那批一女人小孩中周安的年紀最小,她反而還照顧我。有逃跑的機會,她先将病倒的我送了出去。”

沈周安笑笑說:“周安在京城,我和她遇見了。她看起來并不記得我。”

沈周安看清老人家臉上的不安,輕緩開口:“我來此并沒有惡意。周安把求生機會讓給我了,這些年來我一直過意不去,所以一直在找她。如果她過得好,我便祝福,她過得不好,我恰好可以幫上一點忙。”

周安奶奶忽然緊張地問:“安安在京城過得不好嗎?”

沈周安瞬間想起了周安的眼睛。他巧妙避開,說:“她很開朗,看起來很快樂。只是我發現她并不記得我了,也對當年的事情記憶上産生了誤差。”

周安奶奶嘆了一口氣,過了很久才說:“小先生如果是真心為她好,就不要在她面前提起當年的事情了。她十一年前來到我家時發了一場高燒,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我更不可能知道些什麽。那麽小的一個孩子會選擇忘記的記憶總歸是些不好的事情,不是麽?”

沈周安:“您當時見到的周安是什麽樣子的?她……受傷了嗎?”

周安奶奶不再回答他。她從椅子上緩慢站起來,走回內屋不再見客,邊走邊說:“小先生,都過去了,就過去吧。”

沈周安過不去,他還是執意想知道當年的細節。

他在梨花鄉四處打聽都沒有人清楚記得周安剛來的樣子,他每日都去拜訪周安奶奶,回答他的一直都是謝絕見客。

守了一周還是無果後,沈周安才暫時放棄繼續追問下去,從梨花鄉回來。

回來後,他吃了兩片安眠藥就睡下。斷斷續續在做噩夢,沈周安醒來時已經是夜裏九點多。他灌了一大杯冷水,還覺得不夠清醒。

他披上外衣,走出家門,想借着冷空氣醒醒腦。

然後遇上了拖着腳步走回家的周安。

夜很深了,雖然這邊是高檔小區,來往的人都要經過嚴密的核實,但一個失去視覺的漂亮女孩子單獨走在路上也沒法讓他掉以輕心。況且她容易摔倒。

沈周安放輕腳步,安靜地跟在周安身後,跟她隔着十來米的距離。

才走出去一點點距離,周安就轉頭,對着身後的人說:“薄荷糖先生?”

沈周安挑了挑眉梢,快步走到她身旁。他輕笑了一聲,說:“我想當個默默送你回家的好先生的,這都被你發現了。你是聽見的,還是聞見的?”

周安微微展顏,說:“都是,不僅聽到了,還聞到了。”

“既然如此,”沈周安拉長了音調,聲音裏帶了明顯的輕快,“我可以光明正大送你回去麽?”

周安點點頭,沒有拒絕。

幾次接觸下來,沈周安在周安心裏有了大概的輪廓。他應該是風度翩翩的青年,有一副樂于助人的善心腸,也和人保持着适當的界限。

她當然不會自戀地誤會這樣的男人是因為喜歡自己而三番兩次幫自己。

平常人十分鐘就能走完的路程,周安要花兩倍的時間。她沒法快,快了就容易摔得渾身是傷。但今天沈周安陪着,她還是想盡量快一點,不要浪費好心人的時間才是。

沈周安輕聲開口:“你可以慢一些,我不趕時間。”

周安怔愣了一秒後輕輕“嗯”了一聲,恢複了正常的步調。

兩人安靜地走在路上,沈周安只是偶爾出聲提醒她注意前方的臺階或石頭。

拐過街口,周安忽然開口,“薄荷糖先生。”

沈周安很認真地站定,轉頭聽她說話:“嗯?”

周安:“我左手邊五米處是不是有一家便利店?”

沈周安:“對的。”

周安:“麻煩薄荷糖先生在這裏等我幾分鐘。”

沈周安本想說她想買什麽他去買,但是随即想到他們還沒有熟到那種程度,便只是溫和地應下,“好。”

五分鐘之後,周安手機抓着一袋零食出來。待她走近,沈周安看清了,那是一袋薄荷糖,最常見的平價品牌,三塊五一包,也是他常吃的。

周安将這袋糖果遞到沈周安面前,沈周安疑惑地接下。

周安輕抿唇,微笑着說:“今天是我們第三次遇見,也是您第三次幫我。您身上常帶這款薄荷糖的味道,我猜您喜歡吃便臨時送給您,聊表謝意。”

沈周安手掌收攏,低聲說:“謝謝,我确實很喜歡,從小到大都是。”

周安含笑地說:“也是我小時候喜歡吃的。”

沈周安深深地看她一眼,收斂起情緒,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周安走到嘉寧公館門口,轉身對沈周安點點頭道謝:“今晚謝謝您,薄荷糖先生。”

沈周安也停步,和周安之間間隔了一米多的距離,他看着周安的臉,不着痕跡地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說:“我想,我們幾天內偶遇了三次,是可以交朋友的緣分了。我可以正式地介紹一下我自己麽?”

周安抓了抓掌心的盲杖,遲疑片刻後點了頭。這是她這一年來交的第一個朋友,她不禁有些緊張。

每一次遇見,她從不主動問這位先生的名字。因為她覺得互相通了姓名,彼此之間便産生了羁絆。不是說人和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六個人麽,如果僅以代號相稱,就算身邊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她也不會知道。

他們便永遠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沈周安願意主動和她有牽連,真是寒夜裏一件讓人開心的事。

沈周安看着周安的眼睛,緩緩說:“我姓沈,名周安。周全的周,安寧的安。”

周安怔愣了一瞬,然後慢慢笑了起來:“真巧,我叫周安,你的周安的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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