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1)
淩霜雪這一劍可謂是石破驚天,直截了當。隔着數條街也能感受到那股淩厲之氣,半座城的人從睡夢中驚醒,或是起身查探,或是靜觀其變。
淩霜雪的神識去的快,散的更快,還不等大家看清楚發生了什麽,他已經回到沈家,只留下一地的狼藉。
大伯公捂着心口站起身,滿目驚懼之色,後背冷汗如雨。他怎麽也沒想到,幻月仙宗的人來得如此快。
聞人且留下的威脅,并非一句空話。
大伯等人也意識到出手的人是誰,驚駭之下,不免恐懼。這一劍,他舉家之力,也難擋分毫。
淩霜雪的神識回到肉身,院子裏,沈灼目瞪口呆,瞳孔驟縮。他心裏沒有被人護着的喜悅,反而又驚又怒。
他牢牢地握住淩霜雪的手腕,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裏寫滿了擔憂和後怕。他很生氣,克制着自己的怒火,神色駭人。
他就這樣直直地看着淩霜雪,恨不得将人鎖住,困住,才能讓他安安靜靜地呆在身邊,對自己的傷勢上點心,有點養傷的自覺。
淩霜雪不解地看着沈灼,他這一劍難道還不夠解氣?為什麽沈灼一點都不開心?
沈灼被這疑惑又有點無辜的眼神盯着,心裏的火氣就像是撞上了一堵棉花牆,軟綿綿的,毫無擊中感。他很快消火,一臉的無可奈何。
淩霜雪是為了他縱劍而舞,這一劍震撼了旁人,也落在沈灼的心上。沈灼氣他對自己的傷勢毫不在意,更氣自己修為不夠,不足以站在淩霜雪的身前,次次都要淩霜雪護着他。
沈灼心裏一陣抽痛,他松開淩霜雪的手腕,轉而把人攬入懷中。他把頭埋在淩霜雪的發間,悶聲一次次地問道:“師尊,你要我拿你怎麽辦才好?”
我打不過你,也攔不住你,縱然可以為你療傷,但更多的時候只是杯水車薪。
淩霜雪心頭狂跳,周身都是沈灼的氣息,炙熱而坦誠。淩霜雪紅了耳垂,回抱沈灼。他不需要沈灼為他做什麽,只要沈灼願意留在他身邊,陪着他,那便足夠了。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殺人的力氣我還是有的。”淩霜雪自信對付這種人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真正麻煩的那些老家夥早就避世不出,在這世間,他本就難逢敵手。
“我沒有小看師尊,我是心疼。”淩霜雪再厲害,也是有舊傷在身的人。他不拿自己的傷勢當回事,沈灼卻很在意。
心疼這兩個字有着特殊的效果,淩霜雪沒再說話了。有人心疼自己的感覺是那麽的奇妙,能讓痛苦和煩惱都煙消雲散。
淩霜雪靠在沈灼的肩上,對他身上的氣息産生了依賴。好像擁抱了冬日的暖陽,連溫柔都是恰到好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困了,就寝吧。”淩霜雪在沈灼的肩頭蹭了蹭,聲音帶着醉意般的沙啞。
沈灼如夢初醒,松開摟着淩霜雪的手,淩霜雪卻沒有放開他,反而懶散地看着他,道:“剛才消耗了靈力,現在不想動。”
沈灼從這話語裏聽出了一點嬌氣的感覺,可淩霜雪的神情是那麽的坦然,好像這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沈灼心裏百轉千回,一時不确定淩霜雪的意思。他想了好一會兒,才試探着把淩霜雪打橫抱起來。
淩霜雪順勢倒向他的胸膛,閉目養神。
這個動作充滿了暧|昧和依賴,沈灼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偏偏淩霜雪離的那麽近,能把聲音聽的一清二楚。沈灼感到窘迫,越想冷靜越難冷靜。
面對喜歡的人,心意是藏不住的。
好在淩霜雪沒有反應,好似沒有聽見。
從院子到房間的路在今日變的格外漫長,沈灼感覺到自己走的很快,但路卻怎麽也走不完。好不容易到了床邊,他将淩霜雪放下,粉面飛霞,連衣襟遮掩的脖頸也是紅潤之色。
淩霜雪睡到兩側,側身看着沈灼,拍拍空餘的床,雙目含情道:“不暖床?”
沈灼渾身僵直,覺得舌|頭都有一些木:“我給師尊開陣法。”
“陣法的暖流滿屋子亂竄,不如人規矩。”淩霜雪欣賞着沈灼的窘态,覺得分外有趣。
他想過避讓,但沈灼還是靠過來了。帶着善意和陽光,闖入他孤寂的世界,想要星火燎原,捕捉人世的煙火。
既然如此,那他只能把這光引誘回去。
淩霜雪的話讓沈灼瞪大了眼,須臾之間,他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這人真的比陣法規矩?
“若是不願,我也不勉強。”淩霜雪見沈灼遲遲沒有動靜,以退為進。他略顯失望,拉過被子給自己蓋上。
沈灼停在原地沒有動,咫尺之間,躺着的是自己喜歡的人,而他卻在想着如何逃避。沈灼深吸一口氣,那狂亂的心跳平息下來。一擡手,室內靈光盡滅。
黑暗中只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沈灼和衣躺下,手掌在被窩裏挪動,他摸索到了淩霜雪的手。熟悉的功法運轉,靈力在彼此之間流淌。
淩霜雪感受到那股精純的火靈力,沉默了兩息,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郁悶。
沈灼對他的心意都反應在實誠的身體反應上,可當給他機會的時候,他比柳下惠還要正人君子。這是可以委屈自己,但不能委屈淩霜雪。
喜歡不是獨斷專行,沒有心意互通,又怎可無端越矩?
淩霜雪無話可說,他運轉了功法的另一部分,把自己體內的天力拆分成沈灼可以吸收的程度,慢慢地渡給他。
師徒二人一|夜無夢。
翌日清晨,花錦城炸開了鍋,大伯公家的一地狼藉吸引了四面八方的注意力。人們議論紛紛,都在猜測和白日長街的事有幾分關系。
大伯公一家被迫更換了新的府邸,但依舊是堵不住悠悠衆口。
不過這些都和沈灼一家沒有關系,沈灼一大清早就收到了公輸彤的消息,告訴他段秋約在段家湖心亭。
那個地方沈灼還有印象,用過早膳在藥坊和藥鋪之間溜達了一圈,确定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後,他和大家說了一聲有事要出去,便準備獨身前往湖心亭。
淩霜雪倒也沒說什麽,不過給他系了一塊新的玉佩,上面刻着繁複的陣法,是一次性的防禦法器。
聞人且看的羨慕,直言自己嫉妒,轉頭就找淩霜雪讨要一塊。他是瞧着那東西好看,陣法什麽的一知半解。
淩霜雪沉默了一下,當真拿出一塊不一樣的遞給聞人且,道:“少闖禍。”
聞人且仿佛是靠嘴走天下,這才到花錦城兩天,一天一件事,照這個速度下去,時淵夜在宗門遭人惦記的速度也快了。
他把聞人且放出來之時恐怕也沒想到,聞人且能在外邊給他拉一堆仇恨。
聞人且嬉皮笑臉,接過玉佩就系在腰上,也不知道有沒有把淩霜雪的話聽進去。
沈灼離開沈家,趕往湖心亭。
段家的住宅在城外郊野,三進的院子典雅整潔。因為常年有人打掃,看上去并不冷清。在院子的後方有一片湖泊,冬日枯荷瘦影蕭索,而湖心亭就在枯葉之中,無橋無路,單憑靈力飛躍。
離得遠,沈灼能看見垂下的紗幔之後,一道消瘦人影倚着貴妃榻。憑着那日在街頭的遠遠所見,沈灼認出等他的人正是段秋。
十年未見,又是誤會重重,沈灼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飛入湖心亭,撩起紗幔,裏面端坐的姑娘擡頭看過來。
面具遮掩了被腐蝕的半張臉,剩下的半張因為毒素的折磨,消瘦而沒有血色,顴骨突出,哪裏還有當年貌美絕倫的半點影子?
沈灼呼吸一滞,那日遠遠看過去,因為記憶對上號才認出來,并沒有看的太清楚。今日直面,那種震撼讓沈灼喉嚨發堵,仿佛是咽了一口黃連,萬般不是滋味。
被段家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早已光環墜地,身在地獄。
“怎麽?對你自己的傑作感到陌生,認不出來了嗎?”段秋諷刺道,眼神冷漠地看向沈灼。
黑色的衣袍遮掩了她幹癟的身軀,長發全束,更顯得那雙眼睛大而有神,甚至是突兀,讓人覺得瘆得慌。
沈灼喉結滾動,心疼不已。
他走進湖心亭,就這樣怔怔地看着段秋,眼眶微熱。他微揚頭,把眼裏的濕意壓下去,再低頭時恢複如常。
他在段秋對面坐下,掃了眼周圍的防護,問道:“怎麽只有你一個人?”
“你不就是只想見我,才讓彤彤約我?還是我理解錯了,你其實也想見見我哥?”段秋是個聰慧的姑娘,四年的痛苦讓她的性情有了一些變化,她懂得如何直擊人心,也知道用什麽話才能讓沈灼不舒坦。
她早已藏起自己的脆弱,用刺猬般的尖利外表來僞裝自己,不管是出口的話,還是對人心的揣摩,都是她的武器。
沈灼理解她的心情,對這刺耳的話極度的寬容。
“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現在這身體,身邊離不開人。”沈灼看的出來,段秋的靈力早已透支,現在這情況其實和一個普通人差不了多少。
段秋冷哼一聲,似笑非笑地看了沈灼一眼,問道:“那你還滿意嗎?滿意你看到的嗎?”
沈灼心裏一痛,段秋又道:“你把我推入深坑,封我退路之時,不就該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嗎?哦,也不對,說不定在你眼裏,我應該死在秘境中,而不是活着出來,茍且偷生。”
段秋的情緒有些激動,那嘶啞的聲音像是刀刮在鐵器上,尖銳而刺耳,讓人止不住地冒雞皮疙瘩。許是太過動氣,她很快就難受地低聲咳嗽起來,喉嚨裏一陣刺痛。
沈灼連忙起身走到她身邊給她順氣,段秋毫不猶豫地揮開他的手,惡狠狠地瞪着他,譏諷道:“你別碰我,我嫌髒。”
沈灼目光一沉,無名的怒意湧上心頭,他閉了閉眼壓下去。他當然可以對段秋置之不理,對她的話理所當然的生氣,可他做不到。
這是他的妹妹啊,就小了他幾個月,年少的時候,他們在一起度過很多很多美好的時光,甚至閉上眼還能回憶起那些充滿歡聲笑語的日子。
害她的人不是他,可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拳頭緊了又松,沈灼拿出一顆丹藥遞過去,道:“吃了它,你能好受一點。”
段秋連眼神都懶得給,直接轉過頭,無視了沈灼的話。這樣的痛楚她承受了四年,對她而言這一切早已習慣,沒什麽大不了。
沈灼無奈,嘆道:“吃了它,你才有力氣來質問我。”
段秋對這話有了反應,她擡頭看過來,沈灼神色平靜,眼底毫無波瀾。
段秋冷笑,抓過丹藥吃下。沈灼說的沒錯,她需要時間,哪怕只是多一點點,對她而言都很重要。
丹藥入口即化,但有一點苦澀的味道,吞下去後,甚至有點反胃。但是不得不承認,藥效發揮的很快,段秋覺得自己有了幾分力氣。
她心裏有所詫異,面上神色如常。
沈灼坐回去,道:“當年之事波及甚廣,其中數你受傷最重,而且無法醫治。我知道你恨我,但我還是謝謝你,沒有牽扯上沈家。”
親兄弟也有明算賬的時候,更何況是出了這樣大的事。沈灼看見段秋這個樣子都感到心痛,更別提段炎淳和段夫人。他們二人的心裏必然更不好受,但他們還是沒有因為這事為難沈家。
沈灼之前了解過,是因為段秋先算了,她說此事和沈家無關,只是她和沈灼的恩怨,不願意扯上旁人。
段秋像是聽見了什麽好笑的笑話,臉上略帶諷刺的笑意越來越深,她看着沈灼,笑道:“小姨何其無辜?就因為有了你這個不孝子,她既要面對沈家給的壓力,又對我感到萬分抱歉。你躲在幻月仙宗不肯出來的時候,小姨為了你心力交瘁,幾度泣不成聲。”
段秋深吸口氣平複自己的心情,那些混賬事她提起來就火大。她受傷被送回段家的第一時間,葉瀾溪就和沈骁趕到。
他們二人震驚不已,葉瀾溪更是抱着她哭成了淚人,嘴裏說了好多對不起的話。
段秋從小就崇拜葉瀾溪的灑脫和強勢,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脆弱的葉瀾溪,為了她,為了沈灼,葉瀾溪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笑顏,更是日夜難眠,整個人迅速消瘦。
沈家出事後,一連串的連鎖反應打的大家措手不及,各大家族上門讨要說法,甚至慫恿段家出頭。
葉瀾溪說了,如果段秋心裏不痛快,想要吐這口惡氣,她歡迎段家上門。
但是段秋看着她憔悴的樣子,傷人的話又哪裏說得出口?他們是親人,關起門來叫家事,豈能連同外人欺辱自家兄弟姐妹?
段炎淳把人都擋回去,段秋深明大義,可到底是不甘心。她為沈家着想,誰又能為她想想?她把痛苦默默地壓|在心底,罪魁禍首卻連面都不肯再露。
“沈灼,你真的還有良知嗎?你真的在乎過你爹娘嗎?你龜縮在幻月仙宗的時候,有多少人寝食難安?恨不得将你千刀萬剮,以洩心頭之恨?”段秋厲聲質問,這些話已經不僅僅是心中的不平,更多的是積壓的怒怨。
一番詭計陷害了那麽多人,段秋都不知道沈灼是怎麽安寝好夢,兩耳不聞窗外事。
沈灼心情沉重,啞聲道:“我有,不管是良知,還是對我爹娘的在乎,甚至是對你們的感情,我都有。我理解你的憤怒,我也同你一般痛苦,但有些事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沈灼既然約了段秋,就沒有再隐瞞她的意思。段秋對這件事有着太深的執念,而且作為受害者,她應該早點知道真相。
段秋嗤笑,道:“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說那不是你?”
沈灼擡頭,驚訝地看着段秋。他确實是這樣想的,但這句話從段秋的嘴裏說出來就變得不一樣了,帶着諷刺和冷嘲,甚至是失望和憤怒。
沈灼覺得段秋誤會了什麽,連忙道:“我沒有要逃避責任的意思,只是這件事有些複雜,我會解釋給你聽。”
“我不想聽,我已經聽的夠多了。”段秋無力地閉上眼,遮去眼底那複雜的神色。等她再睜開雙眸,眸中是一貫的冷靜。
“沈灼,我當初不追究這件事,不僅僅是因為小姨,還是因為彤彤。她堅信你被奪舍,堅信在秘境中出手的人不是你。為了幫你拖延時間,也或許是為了幫你找到證據,她甚至都沒有計較你在秘境中對她的态度,日月兼程趕到段家見我。我們因為這件事意見分歧,是她跪下來求我給她時間。你懂我那種看到親密無間的姐妹為了你,連尊嚴都可以放下的感受嗎?我一遍遍的問過自己,你真的配嗎?”
段秋的眼底湧上壓制不住的濕意,眼淚盈眶,心裏又酸又澀。
公輸彤赤子心誠,她也是公輸家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驕傲又自信,天真爛漫。可是為了眼前人,她可以放下一切,她可以卑微。
就為了那一點破綻,她甚至賭上自己的性命。看到她孤注一擲,段秋仿佛看見在秘境中飛蛾撲火般護着她的人。
明明知道是死局,明明知道一切都太遲了,還是義無反顧。
段秋每每想起那一幕,變得冷硬的心還是會被觸動。
沈灼被這些話說的啞口無言,目瞪口呆。他壓根就沒聽公輸彤說過這些,她在他的面前還是像小時候那般,蝴蝶般飛撲而來,笑靥如花。
她藏起秘密,只把好的留給沈灼看。
沈灼難受極了,他欠的又何止段秋一人?
段秋擦去臉上的淚珠,苦笑道:“沈灼啊沈灼,就算你真的被人奪舍又怎麽樣?過去了那麽久,仇怨并未消弭。我反而更恨,恨你為什麽現在才出現?”
沈灼長嘆一聲,道:“我也想早一點,但我沒有機會。這十年,我無能為力。”
十年,段秋對這個數字有了反應。她其實信過公輸彤的話,可是怨恨讓她忽略。她想過沈灼被奪舍的時間,卻沒想到那麽久,那麽長。
十年滄海,物是人非。
“段秋,既然你相信彤彤,你願意給我留這個時間,那請你也相信我。我今日見你,本就是想和你把這些事說清楚。我失去了太多的東西,想在朝夕之間奪回來又談何容易?十年,已經足夠抹掉一個人的存在。我算是幸運,僥幸未死。”
沈灼目光堅定,态度誠懇。
段秋沒有立刻回答,沉默良久。
湖心亭的風拂動紗幔,她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是一尊入化的石像,連呼吸都變得輕緩。
過了許久許久,她才問道:“既然你能回來,那是不是說明那個人死了?”
那個人便是占據沈灼身體的真正兇手,段秋的目光裏有殺意,只不過這一次不是沖着沈灼去。
沈灼猶豫了一下,搖頭道:“沒有,但我還沒有找到她。”
段秋捕捉到那短暫的遲疑,猜到沈灼有所隐瞞。但這不重要,她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
“既然如此,那你就把這個真正的兇手找出來交給我!用你的行動證明給我看,這一切非你所為。”段秋憤怒低吼,說完這話,喉嚨裏的刺痛感又冒了上來,她嘗到了血腥味,面色微變,咬牙壓下去。
沈灼面色陰寒,冷聲道:“我會的,因為她也是我的敵人。”
“那希望你能快一點,我的時間不多了。”段秋半阖眼眸,微光之下,那點脆弱如此清晰。
沈灼心疼地看着她,從小世界取出之前放進去的盒子。這是玉石雕刻,用來保持藥性不散。
他把盒子遞給段秋,眉宇間總算有了一點舒展:“打開看看,我不會讓你有事。你還有好多好多的時間,可以做你想做的事,甚至殺你想殺的人。”
段秋本不願接,但沈灼耐心地等着,她想了想,還是接過去。
按下盒子的暗扣,清新的花香撲出來,提煉好的天心蓮盞在盒中流淌,顏色粉|嫩剔透,分外好看。要是不仔細,說不定還會誤以為沈灼遞過去的是一盒胭脂水粉。
段秋手指輕顫,她并沒有認出來,但有些時候女人的直覺就是那麽奇怪,她仿佛猜到了那是什麽東西,連手都開始抖。
沈灼見她情緒激動,握住她的手,避免她将整盒天心蓮盞都灑了。
“這……這是什麽?”段秋難以置信地看着沈灼,花香舒緩了她的不适,她其實已經猜到了,但不問一遍,總覺得心裏難安。
沈灼笑道:“天心蓮盞,你很快就能恢複了。”
段秋埋頭,眼底再次彙聚了淚水,這一次她沒有擦,反而是大顆大顆的淚水像珠子一樣從她的眼睛裏掉出來。
沈灼的手被滴落的淚水打濕,他合上盒子,這一次他擡手替段秋擦去淚珠,安慰道:“別哭,這是應該高興的事。不僅是你的毒,還有你的臉,一切都會恢複。”
段秋淚眼朦胧地看着沈灼,應該高興嗎?她掙紮着活下去,只為了能夠手刃仇人。她其實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再在乎自己的命數。
可是現在沈灼突然告訴她,她不僅可以手刃仇人,可以活的更好。
活下去,這一瞬間段秋茫然了,在她的計劃裏,她原本是要死的。
“我的手上只有天心蓮盞,其他的藥材還需要你們出。解毒的丹藥品階過高,我如今修為不足,無法為你煉丹。若是你能找到信得過的煉藥師,天心蓮盞你便帶回去,但若是找不到,可以緩一緩,等我爹出關。”沈灼安撫段秋的情緒,提起他約見面的第二件事。
越是高級的丹方越是價值連城,段家為了找到丹方想必也花了大價錢。現在材料備齊,讓誰煉丹确實還是個難事。
段秋止住自己的淚水,道:“天心蓮盞需要異火淬煉,當今天下,只有時宗主才能辦到。而且這解毒的丹方也是時宗主給的,可以請他煉制。”
沈灼一愣,啞然片刻,幹咳一聲道:“這是已經淬煉好的天心蓮盞,不需要異火輔助。幻月仙宗路遠,不必如此麻煩。”
天心蓮盞有價無市,段秋未曾見過真物,她們用來尋藥的也不過是時淵夜憑記憶畫的圖。沈灼拿出天心蓮盞,段秋情緒起伏,第一時間并未察覺到不對勁。
此刻沈灼提醒之後,她看沈灼的眼神變得有些不太一樣。
段寒舟找了那麽久的天心蓮盞音訊全無,沈灼卻一出手就是淬煉過的液體。
段秋的心思轉的快,她瞬間就想到了另一個問題,被人奪舍這十年,沈灼在那兒?
段秋心有疑惑,但是她沒有問。
“萬寶樓的煉藥師固然可行,但不可信,我會讓人把餘下的藥材給你送來。”段秋沒有接天心蓮盞,段家內部不是密不透風的牆。她毀容毀體這些年,也有不少手伸到她和段寒舟的地盤。
哪怕一次次警告,也有殺不完的蟲子四處蹦跶。
沈灼明白段秋的意思,将天心蓮盞收好。他和段秋已經在湖心亭呆了很長的時間,段秋的臉上早有倦态,面色蒼白。
沈灼提議送段秋回去,段秋道:“不用,有人來接我。”
段秋話音剛落,岸邊便有破空之聲。
宋煜書搖着折扇,一葉渡河,他飄飄然落入亭中,身輕如燕。
沈灼認出他,不等沈灼開口,宋煜書已經滿臉堆笑,熱情地迎上來,抱拳道:“沈公子,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在下宋煜書,這廂有禮了。”
沈灼還禮,審視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時猜不透他的性格。他想了想,轉頭去段秋道:“還是我送你吧。”
宋煜書的笑僵在臉上,沈灼這個态度是表明了信不過。
段秋難得見宋煜書吃癟,眼底竟有兩分笑意,問道:“這個時辰,我哥應該在萬寶樓,你真的要去?”
沈灼神色一僵,他不見段寒舟是有原因的,而且顯然大家都能猜到。
沈灼幹咳一聲,萌生退意。
宋煜書适時地湊上來,笑道:“沈公子放心,我和段秋相識已久,斷然不會讓她委屈。她已經倦了,我們先走一步。”
宋煜書把段秋抱起來,這一次沈灼沒有阻攔。因為她看出段秋并不抗拒,她對眼前這人有幾分信任。
段秋一走,沈灼也很快離開。
郊野之外,再往前便是小鎮。
沈灼站在路口遲疑了一瞬,拿出面具,放出烏雲豹,前往小鎮。
蘇氏二人都在家中,他們或坐或站,神色看上去,都不平靜。
沈灼踏入院中的動靜驚醒二人,蘇戚連忙開門,把沈灼迎入屋。
沈灼注意到不同尋常的氣氛,以為是出了什麽大事,問道:“這是怎麽了?可是出事了?”
蘇戚氣急敗壞,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還是蘇易理智些,他給沈灼倒了茶,道:“恩人請我們辦的事有眉目了,那個宗門确實新進了一批丹藥,此刻丹藥還在他們宗門內,沒有動靜。”
丹藥安然無恙,但兩個人的神情卻不是這樣說的。
沈灼沒有說話,而是看着蘇易,用目光詢問是否還有別的事。
蘇易道:“我們其實也是僥幸,意外發現那個宗門有一塊奇怪的藥田。”
“怎麽個奇怪法?”沈灼問道。
“恩人可聽過揠苗助長?”蘇易道:“那塊藥田的上空似有奇妙的陣法,從藥材種子下土,不到片刻,便能生根發芽。我素知世間有加快植物生長的秘法,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詭異的一幕。而且那些藥感覺不到靈力波動,看上去色澤鮮亮,實際卻和雜草無異。”
沈灼一驚,這一幕似曾相識。難怪蘇易二人神色不對,想必他們是猜出來了。
“這種喪心病狂的狗東西,我們平日買的丹藥就是這種東西煉制的吧。”蘇戚義憤填膺,想起蘇易差點因此喪命,更是又怒又惱。
沈灼沒有生氣,他反而問起另一件事:“當時可有人看見你們?”
蘇易搖頭,但很快又點頭。
他們這種跑山路的散修,腳下多走兩步,難免會看見不該看的。
但他們和這個宗門是老熟人,加上那個位置微妙,發現他們的又是個掃地的弟子,雖然他們解釋了,但不知道能不能行。
沈灼神色凝重,甩給他們兩瓶丹藥,起身道:“這裏不能久留,你們速走,去花錦城。”
就算是小宗門,掃地的弟子也不可小瞧。他們看見可疑之人上報,不僅是功勞,還能得到豐富的酬勞。人為財死,一點細節也可致命。
沈灼催二人快走,叮囑道:“進了花錦城就找沈家的藥鋪躲一躲,沈家不會坐視不理。”
蘇易和蘇戚跟着沈灼起身,聽見沈灼這句話二人愣了一下,但此刻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他們也知道自己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勢必會引來殺身之禍。
送走蘇易和蘇戚,沈灼混進了小鎮,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取下面具,換了身衣裳,連束發的玉冠也拆下來,改用發帶紮了個簡單的高馬尾。
他融入人群之中,很快就察覺到幾股強大的氣息朝着他離開的方向而去。沈灼隐匿了氣息,很快融入小鎮。
他在小鎮裏停留了一會兒,蘇易他們看到藥田雖是意外之喜,但已經打草驚蛇,那個小宗門勢必會采取行動。暗殺不行,他們就會轉移陣地,之後再想探查就難了。
沈灼想要冒險走一遭,但此刻明顯不是最佳時機。
氣勢洶洶前來找人的修士撲了個空,開始擴散神識籠罩小鎮,進行地毯式的搜索。
沈灼神色如常,找了個茶樓坐下。他點了一壺茶,優哉游哉地喝着。
那些神識在上空掃來掃去,一些修士不耐煩地咒罵出聲。
“丹心宗辦事,閑雜人等散開。”神識之中有人怒喝一聲,威壓陣陣,剛才大罵的修士頓時氣血翻湧,吐出一口血。
丹心宗,當真是好大的威風。
沈灼端着茶杯,眸光微暗。
有了這一手震懾,其他人都不敢再說話。上空的神識從沈灼的身上掠過,一開始并未在意,過了好一會兒又掃了回來。
沈灼皺眉,靈力運轉。
一道黑色的身影落在他面前,來的是個中年人,面如刀削,冷酷而陰鸷。他大步走到沈灼身邊,厲聲道:“你,擡起頭來。”
沈灼視若無睹,繼續喝自己的茶。
中年人一掌拍桌,力量微波直接震碎沈灼面前的茶壺。
茶水飛濺,沈灼坐着椅子後退,以免茶水漸在自己身上。
“你們丹心宗連別人喝茶都要管嗎?”沈灼擡頭,目光冰冷。
那中年人眼眸微眯,露出一個嗜血的笑意:“沈灼,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沈灼确定自己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中年人,原來他現在已經這般有名,随随便便遇見個路人也能認出他了。
“有何貴幹?”沈灼沒有否認,反而一臉笑意地看着中年人,依舊在悠閑地喝着茶。
中年人擡手,一根長棍出現在他手中,他擡手揮舞,渾厚的靈力帶起陣陣風聲。
他說:“取你命。”
話音剛落,攻勢就到了沈灼眼前,沈灼扔出手中的茶杯,一個後空翻拉遠距離,手中長劍在手。
“這世上什麽不多,就是狗太多。”
沈灼揮劍,只是這一次不等他出手,那中年人的攻擊就被人阻止。
一位灰袍老者憑空浮現在他們身邊,聾拉着眼睛,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他的衣擺用金線繡了暗紋,是冉冉升起的旭日。
沈灼尚未反應過來,那中年人已經急速後退。
安靜的長街上,踢踏踢踏的馬蹄聲響起,伴随着轎子的鈴铛聲。四匹翼馬拉着一輛做工精細的車走來,轎子四周沒有璧,只有一個布刻陣法的寶頂。
轎子四周靈力充盈,跟着的那群護衛各個修為不俗,衣服上同樣繡着金色的旭日。
轎子中端坐着一位年輕人,他面容俊秀,帶着笑意,斯文儒雅,讓人很有好感。
翼馬在茶樓旁邊停下,車上的人轉頭看過來,目光掠過中年人帶着冷意,看到沈灼卻溫暖而舒适。
“小師弟,讓你久等了,路上耽擱了一會兒,你沒事吧?”
來人正是從溫家出來的溫如寧,那個老者便是他的護衛。他說話之時神色自然,讓人一聽就覺得沈灼是在這裏接人,卻莫名被挑釁。
沈灼反應迅速,笑道:“不打緊,是我來的早了。”
溫如寧指着身旁的位置,道:“上來。”
沈灼也不客氣,收了劍走上去。中年人似有不甘,溫如寧掃了他一眼,臉上笑意不變,那眼神卻看得中年人打了個寒戰。
“闵叔,我們走。”溫如寧吩咐道,老者便飄然而去,跟上了車隊。
馬車視若無睹地穿過小鎮,朝着花錦城進發。
等把身後那群丹心宗的人甩的沒影,沈灼才松了口氣。
溫如寧遞給他一杯茶讓他壓壓驚,問道:“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聞人和曹師弟呢?”
沈灼解釋自己是出來辦事,但是沒想到事情沒辦成,還被丹心宗的人給盯上了。
“你如今身懷四品洗髓丹的丹方,在他們的眼裏豈不就是個香饽饽?這種情況下你還敢亂跑?”
溫如寧輕搖頭,不贊成沈灼孤身出門,道:“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