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 臘八 只要他身上流着霍長雲的血,他就……
有一瞬的靜默, 樂枝忙垂眸退開些,随即起身下榻......
霍渡下意識握住她的手,問:“去哪?”
樂枝望向他蒼白的臉, 輕輕抽出自己的手,按住他的肩膀讓他躺好,然後用錦被把他裹住,“等我一會兒。”
疾步跑到門邊, 樂枝打開屋門, 将值夜的景心喚來, “景心, 快去拿些熱水來, 越多越好。”
景心趕忙應好。她提裙匆匆朝燒水房的方向奔去, 由于太着急, 她連傘都忘了拿。待想起來時, 人已經在雪中了......
忽然, 一把傘高過頭頂,遮去大片飛雪。
景心回眸,看清來人, 詫異:“安、安大人?”
安玄淡淡嗯了聲,不作他言。
畢竟是太子殿下身邊的人,景心與他幾乎從無接觸, 不由地有些緊張,“大人也值夜嗎?奴婢要去燒水房, 大人就不必......”
“那就快走吧。”
兩人并肩而行,景心本就是內斂的性子,更不曾同男子走得如此近過。她心中感激安玄的好意,但身子卻與他拉開距離。
身側的安玄用餘光瞥見她的小動作, 心底一片黯然。并非是碰巧,只是每逢景心值夜時,他都會在不遠處候着,就是怕夜裏有什麽突發之事,他好幫得上忙。
安玄清楚,景心的細心周到都是對着別人,對自己經常是粗心得很。他無聲喟嘆,不動聲色地将傘朝她那側移了幾分......
樂枝給寝屋的香爐換上柑橘香片,甜絲絲的果香飄散,一室暖香。她又取了姜粉,用茶水沖開,然後走回塌邊。
“喝點姜茶吧。”樂枝把霍渡扶起靠在繡枕上,饒是用錦被緊緊裹住,他仍是渾身冰冷,“殿下一定是凍着了,喝姜茶最好了。”
霍渡的眼神從始至終都在她的身上,他看着她忙碌的模樣,只覺得心口像被棉花堵住一般。他開口,聲音低啞:“老毛病而已,過會兒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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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樂枝不滿地蹙眉,将茶杯遞到他的唇邊,“殿下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地還如此任性?快喝快喝。”
這下,霍渡倒是沒再說什麽,而是乖順地張嘴将熱辣的姜茶盡數飲下。
不多時,屋外有敲門聲響起。樂枝知道景心回來了,便立刻過去開門,将滿滿一大桶熱水拿進寝屋。
“累壞了吧?快回屋休息去吧。”樂枝将一只袖爐塞進景心的手裏,關心道。
“使不得,奴婢怎能用主子的東西。”
可樂枝執意将東西給她,景心推辭不得,只好接受。她揣着袖爐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可才走幾步,便又碰見提着燈籠的安玄......
“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景心擰眉,顫聲回答。
安玄看她緊張的模樣,不禁笑道:“今日是我值夜,保護太子府上每個人的安全,是我的職責。”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景心再找不到借口推辭,只好答應。兩人一路無言,直到進了北院。安玄停下腳步,說:“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都可以來找我。”
景心愕然,她什麽時候和安大人這麽熟了?
不過現下,她只想快些進屋去,于是她點點頭:“好,今夜謝謝安大人。”
安玄看着她進屋,直到屋裏的燭光被吹滅,确定景心歇下了,他才擡步離開。
樂枝從盥室裏拿了條幹淨柔軟的棉巾,看着熱氣從水桶裏冒出,她只等了一會兒,便蹲下身将棉巾浸入水中。
——擦拭身子,需要稍燙一些的溫度。
纖手浸入熱水中,樂枝不由地“嘶”一聲,飛快地拿起棉巾忍着雙手微疼的感覺将其擰幹,然後快步走回塌邊。她将被子掀開,伸手解開霍渡寝衣的衣帶,顧不得羞臊,她将熱燙的棉巾覆在他的身上,輕輕地擦拭。
從胸膛到肩膀,再到手臂和後背......只要棉巾的溫度有些冷了,樂枝便再度用熱水浸泡擰幹,循環往複,直到她将霍渡的全身擦遍。
最後,她将熱棉巾貼在他的傷腿處,用手按住不動。
出乎意料地,霍渡竟乖得離譜,從頭至尾都乖乖地配合她。
“現在有沒有好一點?”樂枝擡眸望向他。
方才她一心為他擦身,并未看他的表情,此時一擡眸,便撞上他灼熱的目光。不知是否是喝了姜茶的緣故,霍渡的眸光都變得暖熱起來。
等了半晌,他都沒回答。樂枝也不在意,只是轉眸繼續看向他的腿......她将棉巾移開一些,看見他腿上原本冷白的肌膚開始泛紅。
雖然知道他的腿可能仍舊感受不到絲毫暖意,可至少,冰冷的血應該開始活絡了吧?
忽然,手中的棉巾被抽走,樂枝皓腕被扣住,往床榻上一扯。整個人被拉進溫熱的懷抱,錦被将她全身罩住,樂枝這才發現自己的身上已是涼的不像話......
霍渡擡擡手,床幔自動放下,将燭火的光亮隔絕在外。
片刻後,樂枝将腦袋露出一點點,呼了幾口氣。方才被牢牢箍住,差點讓她喘不過氣。
“睡吧。”
耳畔有熱氣劃過,樂枝哦了一聲,帶着倦意合上眼。
忙活了大半夜,她确實累了。
過了許久,霍渡才緩緩松開她,聽着她逐漸均勻的呼吸聲,他才開口:“樂枝,明日是臘八。”
可睡着的人無法回應他。
“你陪我吧?”這句話問的更輕。
于他而言,臘八節是黑色的。這麽多年來,他都是獨自一人熬過這一天的。可今年,他忽然很希望,樂枝能夠陪着他......
即使什麽也不做,只要她在就好了。
“唔唔......”睡夢中的人似是聽見了一般,呢喃兩聲。
霍渡湊近她,像是怕吵醒她似的,動作輕柔地在她的額間落下輕吻。
——你既不拒絕,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他閉上眼,在錦被中将她因熱水而燙紅的手握住,指腹細細摩挲,用心感受她的溫度......
一夜沉眠。
樂枝醒來時,驚訝地發現霍渡竟然還未醒。她緩緩将自己的手從他的掌心中抽出,随即便看見他的眉心輕蹙......
她凝眸望向他的睡顏,發現他沉睡時比清醒時少了一分冷冽,多了一分溫和。
她擡手揉一揉他的眉心,然後輕身下榻,将床幔掩好。
霍渡難得好眠,樂枝自然希望他能多睡一會。
而她,今日還有事要做。
擡腿邁入盥室,樂枝換好衣衫,并簡單地梳洗打扮一番。
待她輕輕推開屋門時,離姚早在屋外候着了。
“主子,臘八粥都備好了。”離姚輕聲道。
“好。”樂枝點點頭。
才說完,耳邊傳來床幔被掀起的聲響。她吩咐離姚先将東西都放到馬車上前,然後轉身走回塌邊。
霍渡剛醒,一雙睡意朦胧的桃花眼怔怔凝着她。
樂枝今日穿了一身水紅色齊胸襦裙,外頭已披好了雪白的棉氅。她彎唇說:“殿下醒啦?今日是臘八,膳房裏熬了好多臘八粥,殿下等會兒也去吃一些。”
“你要出門?”
“嗯!”樂枝眉眼彎彎,笑顏如花,“我要去夏扉臺,同姐姐一起過節。”
不知是否是錯覺,樂枝恍然在霍渡的臉上看見從未有過的落寞神情。只一瞬,便消失不見。他依舊如往常一般,神色冷然。
樂枝隐約覺得霍渡有些不對勁,她小心翼翼地問:“殿下有事要同我說嗎?”
“沒有,你去吧。”
樂枝點點頭,又重複一遍:“那殿下記得喝臘八粥哦!”
未聽見答話,她無奈地低頭,轉身離開。
——她不願去深究他的情緒。
霍渡望着樂枝離去的背影,直到她邁出寝屋。他勾唇淡笑,繼續躺回塌上。
這樣子才正常,不是嗎?
是昨夜的不清醒,讓他産生了不該有的妄想。
許久不見,樂槿的氣色越來越好。
因着離姚時常打點,夏扉臺的獄長獄卒皆對樂槿關照三分。錢銀,的确可以打通很多事。
“姐姐,多吃一點。”樂枝笑盈盈地舀了一勺臘八粥,送到樂槿唇邊。
樂槿的意識仍是混混沌沌着,可臉上卻漸漸帶了笑意,看見樂枝遞來的粥,也自然地張口喝下......
樂枝開心極了,連眼尾都不由地泛紅。她把粥碗擱在一旁,抱住樂槿,小聲說:“姐姐,外面已經不是很危險了,以後有枝枝保護你......”
——你能不能不再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
另一邊,離姚與獄卒們熟稔地閑聊着。自幼便學着識人心、通人意的離姚,很快便從這些人口中探出不少事。
“我聽說吶!靖賢王自娶妻後,一直冷落王妃,偏偏寵幸一個通房丫頭。”
“得了得了,你說的事誰不知道啊!”另一個獄卒面露不屑,笑道:“我可聽說了,王妃心如死灰,鬧着要和離呢!”
“真的假的?不能吧?”
“真的!騙你作甚?”獄卒被質疑,心裏不快,便板起臉來,“連沈相都被驚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這位沈相,脾氣可是執拗得很。他就靖賢王妃一個女兒,怎能不怒?”
“......”
在回府的路上,離姚将探到的消息盡數告訴樂枝。樂枝勾唇,難怪近日霍诩都不曾要見她,原來是在忙活這些事。
她想起那日在客棧裏,霍诩緊緊護着那個與她相像的女子......
色令智昏。
樂枝沉下臉,想着能否利用這個契機打擊一下霍诩。至少,讓他不能再管夏扉臺之事了......
只有這樣,她才能尋機将姐姐救出來。
沈相、沈清顏......
樂枝知道,霍诩娶沈清顏,不過是為了沈相的勢力,可鬧到如今這地步,可真是弄巧成拙。獄卒的話,雖說有些以訛傳訛,不一定十分準确,不過也能大致判斷——沈清顏,絕對是個性格剛烈的女子。
呵,霍诩這個僞君子,妄圖利用女子,怕是最終會引火***。
馬車外的喧鬧聲将樂枝的思緒拉回,她不禁掀起簾子往外看,只見一家鋪子外圍了好多人,“離姚,這是在幹什麽呀?”
“主子,這是大齊的傳統。每逢臘八節當日,這家臘八鋪便會營業,且只營業一日。這家鋪子裏什麽都有,百姓們可以買自己喜愛的東西,或者挑選禮物送給自己的心儀之人或者親人朋友......”
只營業一日?
這倒是有趣。
樂枝不禁想起早晨離開時,霍渡臉上似有若無的落寞......未作多想,她拿起邊上的帷帽,朝離姚開口:“走,咱們也下去看看。”
好不容易擠進鋪子裏,隔着帷帽的垂紗,樂枝細細看過去——
直到看見一塊淡紫色的石頭。
她好奇地走過去,将石頭拿起,掌心中頓時漫開一陣暖意。
這塊紫石,竟會發熱。
“夫人好眼光。”掌櫃笑吟吟地走過來,說道:“這塊紫晶石,暖熱宜人,且這溫度永久不散。長久地帶着身上,可以讓人在冬日都不受寒呢!”
樂枝贊賞地點點頭,問:“這個多少錢?”
掌櫃笑着說出價格。
樂枝的笑意凝住,這......也太貴了吧?她如今還負債累累呢......
“夫人莫嫌貴,這紫晶石真的是個寶貝吶!”
思索片刻,樂枝咬咬牙,“好,我要了!”
揣着紅木盒,樂枝塌上馬車。她不禁想着,若是一年後還不出欠霍渡的一萬五千兩,不知道他會不會酌情多寬限她一些時日......
因她心裏想着事,便沒有發覺離她不遠的角落處,有個着白衣、書生打扮的男子看了她許久......可離姚發現了,她擰眉望過去,卻見那男子垂下頭,離開了。
看那男子的樣子并不縮頭縮腦,倒是一身正氣。許是自己多想了吧?
離姚收回目光,并未在意。
回到太子府時,已過了正午。
“殿下已經用完午膳了吧?”樂枝進府,恰巧碰見安玄,便随口問道。
可安玄卻搖搖頭,輕嘆一口氣。
“沒用午膳?那早膳呢?”
安玄依舊搖頭。
樂枝蹙眉,小臉垮下來,“不會連臘八粥都沒喝吧?”
“什麽都沒吃。”
“殿下在哪兒?”
安玄欲言又止,思索片刻,他回答:“書房......”
樂枝立刻擡腿朝書房的方向走去,可想到霍渡早晨的異樣和安玄凝重的表情,她又停下腳步,轉身問:“他......是不是吩咐了不讓人打擾?”
“嗯。”安玄沉聲道,每年的臘八節,殿下都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吃不喝,不讓任何人打擾。
可是,他總覺得,太子妃去的話,殿下是不會生氣的。
“太子妃去看看殿下吧。屬下想,若您去的話,殿下會很高興的。”
沉思一瞬,樂枝點點頭,“那你們去準備些吃食,直接端到書房來。”
書房。
霍渡坐在窗邊,吹着寒風,目光怔怔。
早晨,樂枝笑呵呵地出門,說要和姐姐一起過節。
霍渡這才恍惚想起來,他們之間隔的是什麽。身為黎國公主的她,會因為感激他而對他好,可也僅僅止于此。
相處越久,他越了解她。
先前他還會擔心她會對霍诩心軟,如今想來絕無可能。她是那樣有原則和責任的人,她對霍诩的青梅竹馬之情早就被霍诩親手斬斷了......
樂枝外柔內剛,她絕不會允許自己陷于感情中。即便她如今可能對他生出了一點點情愫,可與亡國之痛相比,這點感情簡直少得可憐。
她絕不會允許自己喜歡霍氏的人,更何況他是霍長雲的兒子。即使在心裏生出幾分喜歡,待她反應過來後,也會毫不猶豫地抹掉。
在霍渡二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在心口泛起深深的悔意。
當初,霍長雲要滅黎國,他并非不知。可他那時冷眼旁觀萬事萬物,他連自己都不在意,又怎會未蔔先知,能料到如今的局面?
如今,霍渡看着樂枝每日活在亡國的痛苦中。有時候,他能看到她望向他的眼眸中,帶着痛苦和掙紮。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了被她喜歡的資格。
只要他身上流着霍長雲的血,他就永遠沒有資格。
對,沒資格。
他認命般地合上眼,放空自己。
忽然,輕輕的叩門聲響起。霍渡以為自己幻聽,并未理會。
可随後,門被推開了一點,熟悉的聲音傳來——
“我可以進來嗎?”
霍渡睜眼,望向房門的方向。樂枝并未進門,只是将小腦袋探進來,望着他的臉,眨了眨眼。
他凝着她的眉眼,死寂的心似乎又開始跳動。
一下又一下,歡愉又窒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