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番外

阿禹是大河渡頭新來的夥計,長得高大兇悍,很不好惹的樣子。

按渡頭管事的話來說,阿禹是個傻的,是憨的,沉默寡言地極,就連表情動作也呆滞遲緩。

“你說那小子,哪來的?”

“曉不得,話也不說,怕不是個啞的。”

“那不是。”老工人打着赤膊,與旁的夥計說起那新來的傻大個,“他從東家船上運來那天,我正幫忙卸貨,恰巧見着東家一副小心模樣問這人姓名,我從前可沒見過東家那幅樣子!”

“他答了?”

“答了,重複問了老半天,只蹦出個禹字,也不知是哪個禹……”

南豐城是個小地方,地處偏僻,但好在人口密集,也算是熱鬧,因為環四周都是高山,地勢封閉,九月的天氣熱得燥人,悶得不透氣。

日頭正盛,周邊工人多數癱坐在灣頭,拿着布巾擦汗歇息。阿禹一人打着赤膊,單肩扛起兩袋實糧,脖頸連着手臂曬傷一片,脫皮的地方沾上汗液,疼痛鑽着往皮肉裏去。

“阿禹啊,休息休息吧!剩下的過會兒再扛也行!”

渡頭監工站在棚內,這天熱得他滿腦門都是汗,他從東家那得知這阿禹來頭不小,想着怎麽也得對他好些,奈何這小子從不領情。

這不,權當聽不見人話似的,真是又冷又倔。

阿禹做完工回到涼棚,那是工人們休息吃飯的地方,充斥着悶熱裏散不去的汗臭與體味,只是等阿禹坐下時,棚裏早已沒剩下任何茶水或幹糧。

周圍沒人喜歡這個奇怪冷漠的年輕人,他們無時無刻不用看待異類的眼光注視他。也有人找過阿禹麻煩,夜裏兩三個年輕工人偷摸到他歇息的船艙,把人蒙在被子裏,狠狠打了一頓,叫嚣着要滅了他的氣焰。

和阿禹同艙的工人權當不知情,白日監工見了他那慘樣,吓得倒抽吸口涼氣。男人全身上下倒是沒有一處地方劃破流血,但從頭到腳遍布淤青腫塊,特別是關節凸出的地方,血浸地腫着,光是看着也夠疼了。男人卻不在意似的,一言不發,只往常一樣駝背低頭,楞是往傷口上繼續放貨物。

這種情況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毆打阿禹的理由千奇百怪,反正這傻子不會告狀也不會反抗,拿來作出氣筒真是再合适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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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他娘的給老子出點聲啊!”與阿禹同艙的工人外號“鼠頭”,十九歲,是個鼠頭鼠腦的矮子,眼黃皮黑的髒賭鬼,今日賭錢輸個精光,理所當然地拿這傻子開刀。

阿禹被他踹中膝窩,重心不穩撞倒在櫃子邊,狹小艙內唯一的燭火跌在地上,熄滅了。

“真他媽晦氣!就是和你一間底艙才害得老子輸錢,你說說你要怎麽賠吧?”鼠頭走近阿禹床邊,将糙布被褥全翻去地上,在黑暗裏一寸一寸摸索着床面。

不一會兒,床鋪最裏側靠船身的位置,有塊堅硬的凸起。鼠頭眼冒精光,迅速撕破那截布料,從裏邊掏出那塊硬物,在黑暗裏用力虛起眼睛觀察,指尖不斷摩挲。

玉!他奶奶的竟是塊玉!發了!他鼠頭今天可發了!

“好玉啊!好玉!還有字……雨?”

鼠頭起伏不定的粗喘在寂靜裏蔓延,因為太過興奮,他全然沒注意身後的阿禹。男人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站在他身後,高大的身材在黑暗裏象匹巨碩的怪物,藏在頭發後的眼睛此刻正一錯不錯地望着鼠頭手裏的玉佩,狼一般黑亮,且全神貫注。

“還……給我……”因為太久不曾說話,阿禹的聲音聽起來像壞掉的木門,在黑暗裏詭異又陰森地響起。

鼠頭被過近的距離吓得轉身後退,船艙底部沒有窗戶,他只能盡力找出男人的位置。

“還給你?這玉是你的嗎?”鼠頭朝他啐口水,聲音尖利,“誰知道你從哪裏偷來的!上頭刻着的是‘雨’字,下雨的雨,這可不是你的名字!”

“雨”字?是他的嗎?

雨、雨、雨、雨、雨……

【旦為朝雲,暮為……】

誰在說話?

【我叫……】

是誰的聲音?

【你呢?】

我……我是誰?

空白的腦海深處延伸出一簇細線,在他腦內繃緊,那些平日空白荒蕪的地方,霎時傳來一股被撕裂的痛楚!

鼠頭被面前男人突然抱頭蹲下的動作吓到,打算繞開他往門外出去,得快些去将這玉佩當掉。

【只有我爹才叫我……的,你叫什麽叫?】

【你力氣那麽大,會碰壞我的。】

【你怎麽一點不聽我話?】

【你親親我。】

【丁铮!】

鼠頭伸手正碰到門框,一股大力從身後襲來,腦袋被一只大手按住猛力向下撞在地板,幾乎是立刻,意識一片空白,眼前是腥紅,最後堕入黑暗。

“我的……”丁铮從泡在血水的手中挖出那塊玉,顫抖着手将它放在唇邊,“我的……”

他的眼裏一片猩紅,那裏面塞滿了他還無法辨別的情緒,一直以來蒼白空洞的意識,一直以來宛若空殼的身體,在腦內聲音響起的時刻,終于傳來一股巨大的可感的鈍痛。

我還活着,并擁有過去。

丁铮将那塊玉握在手心,越過地上生死不知的人,恍惚朝外走去。

【我想吃糖人。】

【吓着你了?不怕不怕啊。】

【你弄疼我了,快道歉!】

【你知道的,我是喜歡你的。】

【夫君……】

山谷的月亮不圓亦不亮,它未出時,全是界是真實的,而丁铮像活在一個夢裏;當它出來後,全世界都在夢裏了,唯有丁铮終于感覺到真實。

楚西涼在卞城已住了一月,拜訪周家數次,而周朝雲不願見客,最後是那憔悴的老管家告訴他,周家少爺與姑爺外出快兩年,一年前便斷了消息,周朝雲遍尋無果,幾近崩潰。

老管家眼底通紅,脆弱地像風也能将他一把折了似的,楚西涼不再觸他痛處,禮貌告退。

斷了消息?怎麽就斷了消息?

多半是那丁铮害怕楚照安找麻煩,帶着人悄悄避世去了。

呵,慫包一個。

別的不說,卞城好喝好耍的比京城竟綽綽有餘,景色更是宜人,臨近春的季節,整座城溫潤地不像樣。是了,也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養出那般的人兒。

這日楚西涼正城邊打馬觀花,卻從暗處收到消息,說當今聖上,竟兩日前匆匆微服離宮,連馬車也不備,宰相大人在宮門拿命相勸,也沒把人堵住。

好玩兒,實在好玩兒。

楚西涼勾起唇角,執起馬鞍,匆匆往城外去。

半月的路程,皇帝陛下只用獨臂騎馬跑陸路,連着跑死三匹馬,才終于在離宮八日後抵達卞城外。

這趟出行原因無他,在卞城布下的人手回複說有了丁铮的蹤跡,但他身邊卻沒發現周家少爺的影子。

楚照安什麽也顧不上了,他甚至沒有膽子讓人捉了丁铮,他害怕極了,害怕一旦驚動周行雨,這人便又立刻消失再找不見了。

這兩年楚照安身體迅速衰弱,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楚将軍,他身有殘疾,肩負重壓,整個人都拿去給世人熬煎成一副狀似堅硬的铠甲,實則內裏軟爛腐破,唯一能救他性命的藥,早已狠心離他而去。

楚照安以為自己已足夠難看,卻不曾想過丁铮比他還竟還要凄慘。這般下場,倒真是諷刺的極!

丁铮滿身風雨,頹喪不堪,竟是把周行雨三個字,周行雨這個人,忘記了,忘得幹幹淨淨。

“真是好笑,我以為那藥他會用在我身上……”楚照安捂住眼睛,笑得幾乎要彎下腰去。

丁铮疲憊不堪,他看着楚照安,原本眼中的麻木正被內心逐漸燒起的火焰撼動。

他一定認識那個人,他一定,一定知道那個聲音從何而來……

“愛他的人都淪落至此。”

“我原以為你比我好,你得到了解藥,如今看來,你倒不如是個死人了……”

楚照安用僅剩的左手從身側拔出利劍,緩步靠近丁铮,他空蕩的袖管在風中揚起又落下,好不凄涼。

“你不記得,卻還回到卞城,怎麽,想起了什麽?”

“他的名字……”丁铮站在原處沒動,聲音沙啞不堪,“告訴我……他的名字……”

“如若開始便殺了你,就不會有後面這些事,他會永遠我身邊,哪也不會去。”

“他是個小騙子,騙走我一條手臂。”

“但沒關系,他要我命都可以,所以沒關系。”

“可如今我覺得,我再也找不見他了,你覺得呢?”

丁铮眼見楚照安面目一點一點變得猙獰,那些愛恨在他臉上交錯,模糊成一副不似人的醜陋模樣。

“名字。”丁铮赤手空拳亦面對他走去,“我只要一個名字。”

楚照安終于忍耐不住,放肆笑出聲來,可下一瞬,他又迅速冷下面目,目光兇狠,宛如一只飛入絕境的鷹隼。

“你死了我便告訴你。”

丁铮在楚照安刺向他胸膛那刻抓住他手臂,把人狠摔在地上,楚照安迅速彈起身,蹲身踢掃丁铮下盤。

兩人像瀕入死境的野獸般纏鬥在一起,誰也不給對方留活路,剝去人類的外殼,他們是最強烈最複雜的情感寄宿體,生命早已獻給他人,剩下的這些情感,便是如今能賭上的,所有的自己。

丁铮在纏鬥中,衣襟處落了塊東西,他下意識收了出拳的手,去接住将要墜落的玉佩。

楚照安沒有猶豫,抓住機會,豎直劍身,朝丁铮背部全力刺下。

貫穿心髒。

“哈哈……哈……哈哈哈……”楚照安放開劍柄,笑得前仰後合,一邊笑着,一邊跌跌撞撞失了魂似地,朝遠處走去,直到再看不見身影。

楚西涼到達時,丁铮早沒了氣息。

他俯趴在血染紅的土地之上,衣衫破舊,瘦骨嶙峋,他的雙手做出一副捧着什麽東西的姿态,緊緊壓在身下。

楚西涼拿腳将他翻開,丁铮手心落出塊玉佩,落在他自己流下的血泊中。

玉佩染得鮮紅,最中間的刻痕,是一筆一劃,鋒利遒勁的字體:

【雨】

作者有話要說:  少爺篇正式完結。

我怎麽覺得結局好像太慘了呢,我這明明是甜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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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佬,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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