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對象還處不處?◎

70年5月立夏。

立夏這一日是個大晴天,晚上六點鐘夕陽還未下山。

雲頂縣鋼鐵廠的第二家屬樓外牆的青磚被曬的滾燙,微風滾過家屬樓外面一排梧桐樹搖晃着嫩綠的葉子,穿過敞開的門窗,給屋裏送去一絲清涼。

可惜,這一絲清涼并不能緩解屋裏一家人的焦躁。

“周震他怎麽敢?”

張家一向穩重的大兒子張建山忍不住生氣:“咱們廠誰不知道他和妹妹處對象,今天下午做宣傳報的時候,那麽多人看着,他還跟其他女同志拉拉扯扯的,像什麽話。”

張建山老婆劉莉連忙說:“不可能吧,周震那人一向挺知道分寸的。”

張建林冷笑:“呵,大嫂你不知道,周震能靠着和袁副廠長兒子的關系進廠上班,你以為他是什麽老實人?”

一家之主張高義擺擺手,叫兒子兒媳都坐下:“先別上火,老大先說說具體怎麽回事。”

說起來人家也沒有當場摟摟抱抱,知道的說周震照顧女同志會做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周震奉承這些家裏有根基的小姑娘,想和人家處對象呢。

那些女同志,不是自己家爹媽在鋼廠當領導,就是其他機關單位走後門塞到鋼廠宣傳部的。

就說今天下午那幾個女同志吧,領頭的那個袁曉婷是袁副廠長的大閨女,這個身份在鋼廠不是橫着走?

袁曉婷和張惠也是同學,從小嫉妒張惠比她長得美,兩個人一直不太對付,周震去袁曉婷面前獻殷勤算怎麽回事?

張惠的媽陳麗芳一拍大腿:“我早說了周震不靠譜,我托人去周震他們村打聽過了,周震他媽在他們大隊就是個攪屎棍,嫁到這樣的人家裏你能有好日過?”

“說家庭家庭不行,說人人也不行,你到底看上他什麽?”

“你要是看上他那張臉,回頭哥給你找個更好看的,絕對比周震那個心術不正的強。”

“上次說的那個嚴衛華,爸媽都在機關單位工作,他自己在糧管所上班,嫁這樣的不比周震強?”

“周震嫁不得!”

一家人都急了,張惠還一言不發。

張建林急了:“妹妹你倒是說句話吧。”

腦子一團迷糊的張惠還在發愣,全家人都擔心地看着她。

張惠抿了抿飽滿粉嫩的嘴唇,一陣風吹過來,漆黑如墨的發絲飄出幾根碎發撫過額間,毫無缺點的鵝蛋臉上,一雙桃花眼泛着點點水光。

她的目光慢慢落到為她心焦的母親臉上,目光逐漸堅定:“我不嫁了!”

陳麗芳歡喜起來:“這才是我陳麗芳的女兒,是個聰明的!”

張高義性格內斂,此時也點了點頭:“日久見人心,你別太着急,咱們且再看看。”

讓張家人如此着急,就是因為張惠太着急,想和周震結婚。

好在女兒是個聽勸的,一家人暫且松了口氣。

這輩子張惠是個聽勸的,上輩子卻不是。

上輩子她鬧着要嫁給周震,爸媽拿她沒辦法,掏出全部家底給她陪嫁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當時整個家屬院都轟動了,沒見過這麽寵女兒的。

周震是農村人,攀上袁副廠長的兒子進了鋼廠,他工齡短,又沒有群衆基礎,沒人替他說話,分房子肯定輪不到他。

當初就是因為有了張惠陪嫁的這套房子,兩個人過了幾年你侬我侬的好日子。

直到後來,她生不出兒子,兩個人才起了嫌隙,周震的媽拿着她生不出兒子的把柄,沒少給她氣受。

等到八十年代末下崗潮,她陪着周震打拼下一片家業,還是因為沒有兒子,周家人想占她財産,周震更是和外頭的小三生個兒子,氣的她分割財産後遠走他鄉。

這輩子,周震這個火坑,她打死也不會再跳了。

要不然,實在對不起老天爺讓她重生到此時此刻的偏愛。

夕陽西下,她卧室的窗戶對外打開,積年累月的日曬把窗棱上紅漆曬裂了皮,斑駁陸離,露出下面原色的木頭。

窗外正對着一棵梧桐樹,郁郁蔥蔥的梧桐葉擠滿了她的窗臺,擦的幹幹淨淨的玻璃窗如一張鏡子一般,映照着梧桐和夕陽。

這就是七十年代雲頂縣鋼廠第二家屬院初夏的風景。

也是她十八歲的青春年華!

張惠靠着枕頭側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鼻尖都是夏天的味道。

陳麗芳推門進來看了一眼,小聲埋怨了句,死丫頭睡覺不知道蓋被子。

順手把被子給蓋上,關上窗戶,陳麗芳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出去了。

纖長的睫毛如同落在臉上的蝴蝶翅膀一般,輕顫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氣,享受着所有的一切。

張惠去年高中畢業,靠自己考進了雲頂線鋼廠子弟小學當老師,第二天一早,陳麗芳敲門叫女兒吃飯。

陳麗芳看了閨女幾眼:“昨晚上睡得早沒吃晚飯,早飯多吃點。”

四歲的大侄子胖胖坐在她旁邊,忙把手裏的雞蛋塞給張惠:“姑姑多吃。”

張惠笑起來,摸摸他的小光頭:“姑姑自己有,你自己吃。”

她媽心疼她,給她也煮了一個雞蛋,全家就她和四歲的小侄子一個待遇。

胖胖開心地把雞蛋拿回來,滿足地抱在懷裏。

張惠知道她媽的意思,一邊剝雞蛋殼一邊說:“您放心,我不會反悔,找個合适的機會,我就跟周震說清楚。”

“你拎得清就好。”陳麗芳暗中松了口氣。

時間不早了,該出門了。

早下着小雨,從?北處城郊的山頂俯瞰,山下灰色調的房屋,房前屋後落盡的殘花的桃李杏樹,枝頭剛冒出嫩綠的葉子點綴其間。

籠罩在雨霧中的?南小縣城,有些煙雨江南的味道。打着一把油紙傘行走在其中的美人,讓這座小城更添?韻。

張惠身姿挺拔,別人偷偷打量的目光她全當看不見,微微擡高的的下巴,驕矜得讓人不敢輕易上前搭話。

這是她上輩子的習慣,冷漠高傲的表情能給自己省下不少麻煩。

安穩到了學校,上午是滿課,上完最後一堂課去辦公室,沈燕和她打招呼:“我最後一節沒課,順便幫你把飯盒拿過來了。”

“謝謝啊。”

“不客氣。”沈燕笑眯眯的:“要是你實在想謝我,把你做的蘑菇醬分我一點呗。”

張惠笑了起來,打開抽屜把蘑菇醬拿出來放桌上:“随便吃。”

“嘿嘿,就等你這句話呢。”

鋼鐵廠附屬小學有食堂,每天負責給師生蒸飯,也有小菜,素菜五分一份,葷菜一毛。不過一般願意花錢買菜吃的也不多,多是自己從家帶下飯菜。

張惠是個愛吃的人,也擅長廚藝,爸媽寵愛她,家裏東西随便她折騰,她做的蘑菇醬,兩分肉六分菌子,還有兩分是油和各種調料,一般人家可舍不得這麽做。

料下的足,味道調的好,沈燕嘗過一次就忘不了。

沈燕也不是愛占便宜的人,分給張惠一個她帶的鹹鴨蛋,一邊吃一邊和張惠說她聽到的八卦。

“你那個對象叫周震是不?”

“嗯。”張惠淡淡應了一聲,很快就不是了。

“你可要把他看緊一點,我今天早上聽人說,昨天他們宣傳部聚餐,有個叫曹桂香的,昨天拉着你對象聊的可熱鬧了,聽說他們是一個公社的,曹桂香還說,下次休假回去,要麻煩你對象載她回去。”

沈燕擠眉弄眼的:“這不是打着同鄉的旗號挖你牆角嘛。”

張惠笑了,憑曹桂香還挖不了她的牆角,周震看不上曹桂香那樣的。

要挖她牆角,也要是袁曉婷那樣有個當副廠長的爹才行。

鋼廠傳出來的風言風語不少,張惠畢竟是周震的對象,下午,周震過來找她。

周震找來時,正是工廠下班學生放學的時間,張惠明白他的意思,不就是想當着衆人的面表演一番他們兩個人感情好,別人都是瞎說壞他名聲嘛。

上輩子張惠傻,還覺得周震是因為愛她才這樣做。

“當時那麽多人在,不過是開個玩笑,沒想到那些不懷好心的人就到處傳瞎話,你可別信。”

張惠冷笑:“哪句話是瞎話?你說來我聽聽。”

周震皺眉:“你今天吃錯藥了?幹嘛這麽說話?”

“我不是吃錯藥了,我是腦子裏進的水倒幹了。周震,你要覺得不合适咱們這個對象就不處了,以後你和哪個女同志說說笑笑拉拉扯扯也不會有人說你作風不好。”

“張惠,你過分了!”

“我過分?”張惠提高聲音:“當初是誰說的要和所有女同志保持距離?你的分寸呢?你的擔當呢?”

張惠猛然提高的音量吸引了好多看熱鬧的人,她往前一步,用兩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想往上爬,你看不上曹桂香,你是想當袁副廠長的乘龍快婿吧。”

“張惠!”周震咬牙,一副被戳中的羞惱表情。

張惠有個厲害的媽,從小耳濡目染,真要真刀真槍地對上,她就不是個軟性子,要不然也不會頂着生不出兒子的名聲和周家人拉扯那麽多年,又和周震下海創業掙下一份家業。

奈何上輩子她只覺得周震聰明,自動忽略了他小人的一面。

張惠淡淡一笑,年輕時候的周震,臉皮還沒有二十年後在商場沉浮過後的厚,被戳中軟肋就怒了。

上輩子夫妻二十來年,她還是很了解他。

“咱們就此分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但是你要敢敗壞我的名聲,你試試你能不能在鋼廠待下去。”

周震當初為了進鋼廠私下裏耍的那些小手段,不說百分之百吧,七八成她是知道的。

張惠從來對他百依百順,突然對他這樣,周震有些不适,他放軟聲音:“惠惠,別鬧,都是我的錯,以後這樣的事不會發生。”

“好,這對象咱們不處了!”

張惠大聲喊了一句,冒着火光的眼睛直直盯着周震。

周震被吓住了,他慌了一瞬,張惠真要和他分。

周震猶豫掙紮,不可否認他騎驢找馬,可真和張惠分了,他不一定能找到個比張惠更好的。

何況,鋼廠那麽多女同志,誰能比張惠美?

“袁副廠長知道你和他兒子袁建軍私下裏幹的那些勾當嗎?”

輕飄飄的一句話,讓周震下定決心,他深吸一口氣:“是我對不起你!”

說完,周震轉身就走!

沈燕跑過來,急忙道:“吵架就吵架吧,你們處了那麽久都要結婚了,怎麽說分就分?老天爺,我這不是……”

張惠握住她的手腕:“我和他分和你沒關系。”

她曾無數次跟老天爺許願,如果能回到過去,她一定不要和周震這個男人結婚。

她等這一刻,已經等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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