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是一間延續魏晉遺風的茶樓,門從兩側被拉開,窗外潮濕的涼風裹着濕漉漉的花香漫入。

越過四片四時景挂屏,當中鋪着丹樨,上擺着一張矮幾,需席地而坐。

沈瑤裹了裹披風,看了一眼謝欽,謝欽在她前面褪鞋,離得近,這才發現自己比他個子要矮小許多,仿佛只能齊他的肩。

茫然地想着,她要與這樣一個人成婚嗎?

身份天差地別不說,她對他的一切一無所知。

正怔愣着,謝欽已先一步上了臺樨,掀起蔽膝率先坐了下來。

沈瑤不敢耽擱,連忙将繡花鞋脫下,緩步來到他對面,垂首坐下。

謝欽慢條斯理淨了手,又遞了一塊濕巾給她,随後親自倒了一杯茶,推至她跟前,“你可挑口味?”

沈瑤愣了下,看着他,謝欽這個人好像沒有刻意解釋的習慣,需要旁人猜他的心思,好在也不難猜,“要在這裏用午膳嗎?”

“是。”

沈瑤不嬌氣,好養活,“我不挑口味的。”

謝欽目光定了片刻,也沒堅持。

随後拂了拂衣袍,盤腿而坐,等着沈瑤開口。

他無論何時,身上總有一股威嚴凜然的氣度。

沈瑤也沒打算含糊,開門見山道,“謝大人,昨日答應的匆忙,諸多事來不及細問,我很好奇,您為什麽要娶我?我們并不認識,您為了我擔這麽大幹系,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過意不去是假的,更多的是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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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沈瑤的錯覺,她說完這席話,謝欽神情沒有先前那般緊繃了。

謝欽抿了抿薄唇,無奈看着她,“你當真什麽都不記得了?”

這話令沈瑤吃了一驚,莫非他們倆有什麽瓜葛?

“我該記得什麽?”她反問。

天色陰沉,細碎的雨珠順着木檐往下垂,漸漸形成一片簾幕,偶有斜風襲來,雨珠飄入窗臺,漸起一片碎玉瓊珠。

謝欽沉默片刻,眉梢略帶蕭索,仿佛那些畫面一直刻在他腦海裏,說起來一字一頓,

“五年前,汨江上游一片松林裏,你一襲白裙,頭戴帷帽,手執彈弓,曾百步穿楊,射傷了兩名僞裝成山賊的刺客,将一渾身是血的男子扶上馬匹,催馬離開,你又獨自将追兵引去旁處,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

他當時臨近昏迷,轉危為安後,派人去尋找沈瑤,可惜始終不得沈瑤蹤跡,他只當沈瑤死在賊人手中,為了洩憤,他血洗了涉案的君山宗與所有貪污官吏,那一次湘水被屍身染紅,昏暗的天幕被映出絲絲紅暈,他心狠手辣的名聲自此傳出。

沈瑤眼珠兒瞪得圓啾啾的,丹唇抿緊,腦海漫過無數畫面,最後在一片混混沌沌的記憶中牽起線頭,“難怪我覺得似曾相識,原來您是當年那位大哥哥....”

話落意識到自己語氣不敬,掩了掩嘴,“您是那日在我父親書房認出我來的嗎?”

如果謝欽是為了報恩,那麽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是。”謝欽慢騰騰擒起茶盞,察覺到沈瑤神情明顯自在多了,停在嘴邊問,“還有疑惑嗎?”

沈瑤實則是開朗的性子,問清緣故,便知謝欽可予信任,心裏踏實多了,笑盈盈回,“為了我,搭上您的婚事實在慚愧,我常年在山林裏轉,那一帶我熟,将那些追兵引開後,我便順順利利回了莊子。”

“我當初不過舉手之勞,哪比得上您昨日費的那番功夫,若害您得罪太子與三皇子殿下,風險太大了..”

炮語連珠說了一陣,笑眼活脫的姑娘擔心謝欽反悔,立即話鋒一轉,

“當然啦,我處境堪憂,您能夠幫我,我實在感激不盡。”

“只是,也不能拖累您,您看要不這樣...”

謝欽将茶杯擱下,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茶柄,眼神帶着幾分警惕,“什麽?”

沈瑤興致勃勃道,

“我們可以做一對假夫妻,一來,我不能挾恩圖報,連累大人,二來,我無才無德,實在不堪首輔夫人大任,待兩年後咱們和離,您看行嗎?”

眼見謝欽眼神變得銳利,沈瑤心中發突,輕嚷道,

“實在不行,一年也成啊,待風頭過去,您尋個借口把我給休了,或者我假裝病死,您遠遠的将我送走,豈不兩全其美?”

沈瑤越想,越覺得這個法子可行,簡直是一勞永逸。

就看謝欽願不願意為了她犧牲兩年。

沈瑤殷殷地望着他。

聽完她這個提議,謝欽手指松開茶盞,頓在桌案,深深凝睇着她。

他決心娶她時,沒想過要與她做假夫妻,當初她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為了救他有勇有謀義無反顧,今日他手握極權,門生故吏遍天下,亦想給她撐開一片天地,護她衣食無憂。

只是婚姻大事到底不是旁的。

想起自己名聲不算好,沈瑤懼他不願意嫁,也情有可原。

她執意如此,他也不好強求。

謝欽還是那般惜墨如金,吐出一字,“好。”

沈瑤松了一口氣。

謝欽答應得這般爽快,可見他着實只準備幫忙,這樣大家都自在。

二人各懷心事,陷入靜默。

門被推開,侍者魚貫而入,将各色珍馐美味擺上。

沈瑤回想來的路上,沈孚大致告訴了她謝家的情形,謝家有六房,謝欽是老太爺與老太太的幺子,謝家家大業大,底蘊之深遠在沈家之上,沈家已夠令她吃驚的了,那謝家是何等富貴?

空口白牙恐不能令謝欽信服。

沈瑤趁着侍者上菜的空檔,吩咐碧雲去取筆墨紙硯。

謝欽就看着她忙忙碌碌,最後折騰出一套筆墨紙硯來,終于明白沈瑤要做什麽,他心底湧上一些難以言喻的情緒,不知是她行事謹慎認真,還是對他防備之甚。

無論是哪種,謝欽均無拒絕的理由。

沈瑤一筆一畫寫下一封婚契,她字跡談不上多好,卻是工整清晰。

她寫完一份,先遞給謝欽,“謝大人,您瞧瞧,這樣可以嗎?”

謝欽并沒有立即去接,目光落在那白紙黑字,粗粗掃了一眼,上頭要求極為簡單,約法三章,不同房,不掌中饋,兩年後和離。

謝欽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或許是沈瑤擔心他違背君子之約,想求一份保障。

他擡手,接了過來。

沈瑤笑吟吟的,“若您無異議,那咱們便人手一份。”兩不相欺。

後面四個字,沈瑤沒說出來。

謝欽卻聞着那味了,看都沒看她,從腰間掏出私印,嗯了一聲。

沈瑤又重新寫好一份,簽上自己的閨名,咬破手指畫了押,再次遞給謝欽。

謝欽将他那份遞回來,私印清清磊落寫着“謝清執”三字,沈瑤提起筆挨着他旁邊,将自己名諱簽上,按下手印,随後去看謝欽,卻見他已将他那份收好擱在懷裏。

這麽快?

他有私章,快也不奇怪。

沈瑤卻沒急着收起來,而是将其擱在一旁,等着它晾幹,随後她捧着茶杯往謝欽懷裏看了一眼。

謝欽收到她的視線自然明白她在想什麽,他并不在意。

世人皆知,他謝清執一諾千金,這封婚契只是給沈瑤一份保障,有沒有,都不會影響他踐行承諾。

沈瑤自然不用擔心謝欽賴她,謝欽這樣的身份地位,想嫁他的如過江之鲫,沈瑤寫契書的目的也是想告訴他,她絕不會食言。

二人心思各異開始動筷子。

吃到一半,沈瑤瞥着婚契墨跡已幹,連忙小心翼翼折疊擱在裝體己的香囊裏,謝欽清明的目光直直落在她香囊,沈瑤也不尴尬,反而沖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謝大人,用膳吧。”

謝欽奉行食不語的規矩。

一頓飯吃得無波無瀾。

大約一刻鐘後,謝欽停了筷箸,沈瑤也不敢多吃,連忙擱下銀筷。

謝欽看了她一眼,淡聲道,

“不急,你慢慢吃。”

沈瑤搖搖頭,“我吃飽了。”

謝欽手敲了敲桌案,侍者進來收拾桌案,又重新給二人奉了茶。

沈瑤心想自己見謝欽一面不容易,有什麽難處不如一并問了。

“對了謝大人,有一樁事我必須與您坦白。”

“何事?”

“我是真的沒有嫁妝。”沈瑤端端正正坐着,神情坦誠而無畏,

謝欽神色一頓,想起她的境遇,自然是不意外的,“那我給你備?”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這下沈瑤反而窘迫起來,“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會讓您丢臉。”

謝欽看着無地自容的小姑娘,薄薄的紅暈仿佛要滴出來,想起昨日她橫刀自傷的模樣,心裏忽然不好受,也不知道這麽多年她一人是怎麽磕磕碰碰過來的,

“我不在乎這些虛名。我娶的是沈家義女,這一點阖城皆知,也不會有人說你。”

話落,不知想到什麽,又立即改口,“我會在聘禮裏額外加一份,權當你的嫁妝。”

沈瑤想了想,“也成。”沈黎東重面子,不會克扣聘禮,屆時聘禮會如數回到謝家,她離開時分文不動,面子上的事總歸要顧忌些,沈瑤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臉面,卻必須在乎謝家的臉面。

沈瑤不敢耽擱謝欽太久,告辭離去,謝欽閉着眼,聽得她腳步聲蹭蹭下了樓去,他漫不經心掏出那份婚前契書,神情一言難盡。

沈瑤從茶樓出來時,恰恰遇見尋來的沈孚,沈孚見她容光煥發一身輕,笑道,“這是都問明白了?”

沈瑤回想謝欽的囑咐,契約的事不能告訴任何人,以防走漏風聲被太子知曉,便愧疚地小聲答,“問明白了,謝大人在潭州當差時,我曾無意中助過他一回,他對我遂有了些心思,是以要娶我。”

沈瑤只能僞裝出謝欽由感激生愛慕的假象,以來安沈孚的心。

沈孚果然籲了一口氣,“這可太好了,如此謝家當不會怠慢你。”

沈瑤幹巴巴笑道,“想是如此。”

二人回了沈家,老老實實去老太太跟前認錯,老太太不好責怪沈瑤,狠狠斥了沈孚一頓,沈孚出了門後便着人給家裏留了訊,段氏曉得女兒蠱惑沈孚帶着她出門,氣得不輕,自是發了一通悶火,吩咐賀嬷嬷将沈瑤挪去抱廈,沈瑤豈肯,優哉游哉地坐在空曠的堂中,

“我回府之前,請道士算過命,只能住在這西北角的碎玉軒,若是去抱廈,怕是會被人沖撞,我命薄,惜着點好。”

賀嬷嬷豈敢将這話轉禀段氏,只閃爍其詞道沈瑤不肯,段氏求之不得,後來無意中聽小丫頭嚼舌根,将沈瑤的話一字不差說出來,段氏氣昏了過去。

這一日傍晚,皇帝果然下了聖旨,将沈瑤賜給謝欽為妻,聖旨上明明白白寫着是“沈家義女”,沈黎東捧着聖旨,魂都沒了。

謝欽在次日送來了聘禮,聘禮十分豐厚,足足有一百零九擡,除了聘禮,沈瑤大婚所需的嫁衣鳳冠霞帔等一切用度全部備好,其中不少該是女方家要備的,謝欽悉數代勞。

這是半點也不給沈家面子。

沈黎東心塞。

老太太遣人幫着沈瑤收撿,實物比聘禮單子上的要多出一倍,沈瑤便知這是謝欽備好的嫁妝,她一樣一樣規整出來,重新用新箱子封好,回頭一并擡回謝家。

下定次日,沈家擺茶宴,家裏親戚陸陸續續來添妝,沈瑤一概拒絕,獨獨收了沈家大兄沈煥夫婦與沈孚的一套文房四寶。

老太太曉得拿得多沈瑤不會要,只給了她五百兩添妝,

“傻孩子,你去了婆家,處處需要打點,手裏多少得有些積蓄,你若是不想收,權當借的,待将來手裏寬裕了,再還祖母便是。”

三夫人和二夫人均抱着香奁跟着點頭,想學着老太太把添妝送出去。

沈瑤暗忖,沈家現在之所以待見她,無非是見她攀了高門,可事實上她與謝欽是假夫妻,可別回頭期望落空,又埋怨她。

只是老太太心意也不能全盤推拒,遂笑着道,

“祖母若心存憐愛,便賞我一個物件留個念想,其餘的便罷了。”

衆人便知沈瑤心結未解,黯然嘆息,各自給她一個香囊或者一只金釵便算完事。

到了晚邊,沈家三姐妹皆回來了,沈杉一如既往溫柔和善,沈檸性子端莊,無論心裏是什麽想法,面上不動聲色,唯獨沈柳可就尴尬了,她的丈夫是因謝欽提拔而博得些名聲,現在沈瑤得嫁謝欽,以後便是壓在她頭上一座大山,光想一想,她便喘不上氣來。

昔日被扔去莊子上的妹妹,今朝成了人上人的首輔夫人,話本子都不敢這麽寫。

段氏回想沈瑤說的話,心裏還嘔着氣,只朝沈黎東使眼色,示意他開口,

沈黎東指着擺在桌案上的三個紫檀香奁,以及一個簿冊,

“這簿子裏是你母親用心良苦替你整理的謝氏族群與姻親關系,你拿回去好好記着,到了謝家,可不能錯了規矩。”

“還有這香奁,裏頭是你敬茶那日需給謝家各房晚輩的見面禮,什麽人給哪個物件,上頭都寫齊全了,你全部帶過去。”

沈瑤孤零零坐在堂中下方,低垂着眉眼道,

“多謝,不必。”

沈黎東一聽臉色就變了,忍無可忍道,“你胡鬧,旁的可以不要,這是你在謝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你一個小姑娘家的去了那樣的世家大族,可知裏頭的門道,萬一認錯了人,出了笑話,豈不丢臉?”

沈瑤擡起眼,瞳仁裏似有淚光在閃,卻又被一層無形的堅不可摧的殼給包裹住,“我七歲那年,被送去岳州莊子,人生地不熟,您怎麽就沒想到我可能不懂那裏的人情世故呢?”

沈黎東啞口無言。

說來說去,埋怨他們棄了她。

段氏捂着嘴在羅漢床劇烈地咳嗽,沈檸在一旁替她順背。

沈柳默不作聲沒有插話。

沈瑤頓了片刻朝雙親屈膝行禮,轉身離開了,沈杉含着淚追了出去,待至抱廈後面的長廊,沈杉拉住頭也不回的妹妹,

“肆肆....”眼淚已順着雙頰滑下來,“我知你過得不好,我都明白的...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無非就是穿得好些,吃的好些,心裏怕還不如你痛快呢。”

黃昏交割,天際餘一抹晚霞,是暗青暗青天幕裏唯一一絲亮,多少個傍晚,她就那樣抱膝坐在山頭張望京城的方向,盼望着有人來接她回家....

漁舟唱晚,馬蹄聲潇,希冀燃起了又落。

從沈家嫁到謝家,也不過是從一個陌生的院子搬到另一個陌生的院子而已。

她沒有家。

沈瑤仰起眸,将淚意吞回。

“你說得對,無牽無挂,也未嘗不好。”

這話反而令沈杉越發難過,她将袖下早已備好的一個香囊,塞去沈瑤的袖兜裏,

“肆肆,旁人的你可以不要,三姐的你卻得拿着,我不是要攀結你,只是念着你嫁去謝家,舉目無援,手裏有些銀子總歸好辦事,這是我的私房錢,不是任何人給的,是我自己一針一線攢的,你放心拿着。”

沈瑤轉過身來,将沈杉的香囊掏出,塞回她手裏。

沈杉或許對她着實有幾分親情,只是終究是沈家高貴的三小姐,吃着除夕夜裏的餃子,拿着長輩給的壓歲錢,由父母雙親高高興興送上花嬌……

與她不一樣。

她對沈杉無半分不滿,她只是...不想背叛自己。

眨眼半月一過,二月二十二日,風和日麗,宜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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